西門慶見月娘臉兒不瞧,就折疊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雞扯脖,口裡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一面叫小玉。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他出去,說道:「外邊下雪了,一張香桌兒還不收進來!」小玉道:「香桌兒頭裡已收進來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跟前也調個謊兒!」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說畢,方才和他坐在一處,叫玉簫捧茶與他吃。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與西門慶交惡,是在第十八回。兩人鬧彆扭鬥氣的原因還在李瓶兒身上。月娘聞聽西門慶要娶李瓶兒,便用三個理由加以勸阻:第一,李瓶兒孝服不滿;第二,西門慶與李瓶兒的丈夫花子虛是結拜兄弟;第三,西門慶與李瓶兒勾搭上後,做手腳佔了花家的房子和許多財物,花子虛雖死,但他族中的哥哥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若一時鬧起來也不是好惹的。三個理由,說得西門慶閉口無言。最後,西門慶只得轉而向潘金蓮問計,潘金蓮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等家中的房子刷上油漆,裝修完畢,李瓶兒的孝服也該滿了,那時再娶不遲。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東京事發,西門慶家中亂成了一鍋粥,迎娶李瓶兒一事就此耽擱了下來。等到西門慶平安脫險之後,聽說李瓶兒已改嫁了蔣竹山,如何能嚥得下這口惡氣?回到家中,大發雷霆,遷怒於他人是情理中事。他雖然踢的是潘金蓮,但從他嘴裡罵出來的「淫婦們」一語中,淫婦們的這個「們」字,是包括吳月娘在內的。後來經過潘金蓮的挑唆,西門慶就將李瓶兒落入他人之手的全部責任,都記在了一度勸阻他的吳月娘賬上。自此以後,兩人鬧起了彆扭,彼此照面都不說話。西門慶來月娘房中取東西,月娘只讓丫頭答應,自己一概不理,「兩個都把心來冷淡了」。
從敘事時間上來說,倆人鬥氣從十八回開始,至二十一回結束,共費四回之篇幅;從故事時間上來說,兩人交惡是在七月下旬,而和解則是在十一月底,已到了下雪的時節,前後歷時四個多月。
從吳月娘的立場來說,她明白無誤地向丈夫表達了自己的勸阻之意,可西門慶最終還是強行拆散了李瓶兒與蔣竹山的婚姻,將李瓶兒娶回了家中。而且李瓶兒的富貴和美貌,對自己的地位都構成了莫大威脅(在這方面,吳月娘對李瓶兒顯然有點估計過高),心中憤恨切齒,也是常理。因此就出現了十九回中奇怪的一幕:李瓶兒送親的轎子到了西門慶院門前,居然無一人前去迎接。接下來在新婚合巹的宴席之上,吳月娘聽到伯爵等人誇讚李瓶兒「寰中少有,蓋世無雙」、「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又聽戲文中有「永團圓,世世夫妻」的唱詞,更是舊愁新恨,惱上加惱,一併聚上眉梢。種種情節,自然可以想見。她的中途退席,閨房獨坐而鬱憤難平,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從西門慶這邊來說,他自從與月娘交惡之後,首先忙著要擺佈蔣竹山以報仇雪恨,繼而迎娶李瓶兒效魚水之歡,正在興頭上,無暇他顧。加上應伯爵等人三番五次邀他去妓院玩樂,西門慶似乎也並不急於與吳月娘和解。就算他有此心,吳月娘也不會配合——每當他到了月娘房中,吳氏總是側身待之,一言不發,冷若冰霜。
不管怎麼說,在這樣一個大家庭中,作為一家之主的西門慶與家主婆吳月娘「冷戰」長達四個多月,畢竟不是一件尋常的事。且不說西門慶與吳月娘彆扭,就連家中的妾侍丫鬟、跟班夥計看著都彆扭。家中諸事都沒有著落,甚至還差點鬧出人命來。因此就有了孟玉樓的一番勸,敦促月娘與西門慶一笑泯恩仇,以便讓家庭生活恢復正常。兩人置之不理。接下來,吳大舅本人親自出面,從中斡旋。
吳大舅勸妹妹的一番長篇大論,都是陳詞濫調式的說教,活脫脫地刻畫出一個窮官的迂腐和庸愚。不過,吳大舅那番說辭中有這樣一句話,似乎一下子打中了妹妹的心坎,讓吳月娘在賭氣任性的不理智中猛然覺醒:
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
這句話規勸中有警示,說教中有威脅,辭近而意遠。它的潛台詞是:月娘之所以在西門慶家中有別人無法企及的牢固地位,除了正妻上房的名分之外,靠的就是刻意扮演的「好好先生」的形象。換言之,那麼多年的好好先生都做過來了,還在乎多出一個李瓶兒麼?偷娶潘金蓮的時候你怎麼沒鬧?計娶孟玉樓的時候,你怎麼也能委曲求全?既然「好」是做出來的,你不妨接著做下去吧。
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你兩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
吳月娘聽完哥哥的話,馬上就哭了起來,這一哭,省掉了月娘心中無數心酸忍辱的不平事。可以說,吳大舅的規勸為兩人後來的和好,做了必不可少的鋪墊。
月娘既有心和好,西門慶那方面又如何呢?
西門慶的回心轉意,實由於一件未料之事的觸發心機。應伯爵與西門慶等人從常峙節家會茶出來,伯爵因見天上彤雲密佈,紛紛揚揚地飄下滿天的雪花,不禁動了雅興。便對西門慶建議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裡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裡邊(妓院)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伯爵的口角,令人噴飯。不過,西門慶雖然去了,但卻撲了個空。
西門慶從老鴇口中得知,自己花二十兩銀子包養的妓女李桂姐,因為她的五姨媽過生日,被人用轎子接走了。西門慶倒也沒往心裡去,便讓李桂姐的姐姐李桂卿接待,一干人箏排雁柱,歌按新腔,在酒席上猜枚行令不提。未料正在飲酒之時,西門慶往後面更衣,忽聽得東耳房內有笑語聲,便走到窗下,偷眼觀覷。原來李桂姐壓根兒就沒去她的什麼五姨媽家做生日,而是躲在靜僻的耳房內,與杭州來販綢絹的丁二官打得火熱。西門慶見自己花錢包養的人,居然在陪那位戴方巾的南蠻飲酒取樂,不由得心頭火起。他回到酒桌邊,一手將桌子掀翻,把碟兒盞兒打得粉碎,並喝令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幾個跟班,把妓院的門窗戶壁和床帳都打了個稀爛。伯爵等人再三勸拉不住,西門慶大鬧一場,在大雪天裡上馬回家。
西門慶在歸家途中,心裡作何感想,我們無由揣度。倒是回末的一首小詩,極為貼切地照映出西門慶此時的內心活動:
宿盡閒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經過這麼一番細緻且極富敘事耐心的鋪墊,西門慶與吳月娘的和解,已如箭在弦,不得不發了。作者一路寫來,句句不空,筆筆不苟,長達四個月的冷戰,終於到了冰雪消融的時候。可是和解的過程,卻又頗費周折。
先是西門慶進了家門,走到儀門內粉壁前,「偶然」撞見吳月娘在穿廊之下,擺著香桌,正在焚香祝禱。吳月娘高聲朗誦的祝詞是這樣的:
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於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
這一篇祝禱文顯得極其刻意,煞有介事,彷彿預先做過綵排,故意要讓西門慶聽到。尤其是禱詞在西門慶心心唸唸的「子嗣」上做文章,西門慶聽了,不由得不「滿心慚感」。他大踏步地從粉壁間扠了出來,上前一把抱住月娘,開始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當時正是雪夜,西門慶從妓院中受氣回家,在大門前呼喊小廝開門,其動靜之大,可以想見。吳月娘要在他所經之處安排這麼一場戲劇,讓西門慶「撞見」,其實不難做到。張竹坡認為吳月娘的這篇祝詞字字是假,從「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一語中,尤能看出這位道學先生的演技。話說得雖然有些刻薄,但也並非沒有道理。
緊接著,西門慶跪在地上央求月娘原諒,正是他的拿手好戲。他跪在地下,殺雞扯脖,甚至不惜折疊腿裝矮子(可見西門慶海鹽戲看多了)來調笑。西門慶步步緊逼,可吳月娘一步不讓,故作嗔語呵斥,可以算做尋常夫妻間每每上演的日常鬧劇,自不足論。但吳月娘佯裝餘怒未消,不肯立即妥協,一定要把戲做足,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她和西門慶的交惡,曠日持久。如果輕易和解,傳出去,對自己的家主婆地位與威嚴有損。她知道,當時在場的丫鬟如小玉、玉簫等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背地傳閒話,正是她們的本職工作之一。所以,戲還得接著往下演。一個攻城掠地,一個步步為營;一個嬉皮笑臉,一個金剛怒目。最後,自然是以一場雲雨之歡來收場,夫妻倆重歸於好,皆大歡喜。
順便說一句,《金瓶梅》中,涉及到西門慶與吳月娘交媾的細節描寫,僅此一處。
至此,夫妻自交惡至和解的一場大戲終於落下帷幕。但這一齣戲劇還留下了兩處餘波,頗值得留意。
其一是,西門慶在與吳月娘和好之後,立刻將自己在妓院中受到的委屈向吳氏和盤托出,顯示出對吳月娘孩童般的依戀——從這個意義上說,吳月娘和西門慶的關係怎麼看都不像是夫妻,反而有點像姐弟,甚至是母子。這也反襯出西門慶在李桂姐家中受到背叛與傷害,是促成夫妻和解的重要前提。
其二是,第二天一大早,孟玉樓即趕往潘金蓮房中,將「老公婆兩個」和好一事,當做新聞,向後者大肆渲染。其中當然也少不了在丫頭、小廝們口舌間滾動的性交秘聞。在夫妻交惡之初,孟玉樓和潘金蓮都曾力勸月娘與西門慶和好。可等到兩人真的和好了,潘、孟二人又突然心生憤怒,悵然若失,轉而對吳月娘大肆攻擊,甚至責怪吳月娘沒有「硬到底」。從中不難看出所謂的人心和人情,在境遇改換之下的瞬息變化。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也有關於夫妻冷戰的著名章節。但比之於《金瓶梅》,則有小巫大巫之別。《金瓶梅》中的夫妻交惡一節,寫盡了人情世態之玄奧幽深,而又若出自然,讓人不禁為之擊節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