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中年人是誰?從何而來?金蟬是怎麼回事?秀米為何看見後會落淚?她為何放著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做,要去搞什麼革命?可秀米的世界,不用說,她完全進不去,甚至連邊都挨不著。似乎每個人都被一些東西圍困著,喜鵲覺得自己也一樣。當她試著要去衝出這個封閉的世界時,就如一滴水掉在燒得通紅的烙鐵上,「刺」的一聲就化了。屋外的雪下得正大,那些紛紛揚揚的雪片似乎不屑於回答她的問題。
那時的喜鵲,已經能認得一些字了,用她的老師丁樹則的話來說,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半個「讀書人」了。
原先她每日裡與那些豬、雞、鵝、鴨打交道,奔波於集市、布鋪、糧店之間,從來就沒有覺得什麼不滿足,可是,當她略微識了一些字後,問題就來了。
秀米來前院的次數也漸漸多了。她做飯的時候,秀米就來幫她燒火,她去餵豬的時候,她就跟著她去看。
這年冬天,母豬又生了一窩小豬,秀米和她提著一盞馬燈,在臭氣熏天的豬圈裡守護了整整一個晚上。每當一個小豬生下來的時候,喜鵲笑,她也笑。看起來,她很喜歡這些小動物。秀米為了不傷著它的嫩嫩的皮膚,就用毛巾浸了熱水擰乾,替它揩去血污。她還像哄嬰兒一樣將小豬抱在懷裡,哄它睡覺。
秀米習慣了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自己打掃屋子,自己倒馬桶。她學會了種菜、篩米、打年糕、剪鞋樣、納鞋底,甚至一眼就能辨認出小雞的公母。可就是不會說話。
有一次,喜鵲去集市趕集,到天黑才回來。她吃驚地發現,秀米替她燒了一鍋飯,在燈下等她。滿頭滿臉都是煙灰。飯雖然糊了一點,菜裡加了太多的鹽,可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她含著淚花拚命地吃,把自己的肚子都快撐破了。晚上,秀米又搶著去刷鍋,最後鍋鏟將鐵鍋鏟出一個洞來。
漸漸地,她覺得秀米胖了一點,臉色又紅潤了。她有事沒事總盯著喜鵲看,臉上帶著微笑。只是不會說話。自從她出獄之後,她從來未走出過這個院子一步。
花二娘兒子臘月裡娶媳婦,三番五次派人來請她去吃喜酒,她也只是笑。
冬天的晚上,無事可做,兩個人就在廳堂裡合著燈做針線。屋外呼呼的北風,屋子裡爐火燒得正旺。兩個人偶爾相視一笑,靜得連雪片落在窗紙上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喜鵲看著窗外越積越厚的雪,呆呆想,要是她不是啞巴,會說話,那該多好呀。只要秀米願意,她可以陪她一直呆到天亮。她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對她說哩。這樣想著。喜鵲的心裡忽然一動,生出一個大膽的主意來。她跟丁先生也學了差不多半年了,自己也能寫出不少字了,為什麼不試著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與她談談。要是自己寫得不對,秀米也能幫她改正。這樣,又可以學得更快一點。
她偷偷地看了秀米一眼,臉憋得通紅。秀米覺察到她臉紅了,就抬起頭來看她,那眼神分明在詢問。
她為這個主意興奮了一個晚上。一直挨到第二天午後,終於憋不住了,她就一咬牙,一跺腳,猛吸了一口氣,咚咚咚咚地跑到秀米的閣樓上,將自己寫在描紅紙上的一行字送給她看。
喜鵲寫的那行字是這樣的: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麼?這字是我自己寫的。
秀米看了一愣。她呆呆地看著喜鵲,似乎不相信她竟然也會寫字。她研了墨,取了筆,又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隨後,秀米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字來回答她。
喜鵲一看這個字,腦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她取了紙,回到自己的房中,怎麼看也不認得這個字。
她有點生氣了,她覺得秀米寫了一個很難的字來為難她,認定了秀米是在故意捉弄她,其目的是為了嘲笑自己。這個字筆畫很多,張牙舞爪。鬼才能認得它呢!說不定連丁先生也不認得。
當她把秀米寫的這個字拿去給先生看的時候,丁樹則把癢癢撓從後背衣領裡拔了出來,在她的腦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吼道:「這個字你怎麼不認得?木瓜!
這是『粥』啊。「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