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直想得腦殼、腦仁兒都分了家,又披衣坐起,一邊罵自己是瘋子,一邊在燈下苦思冥想。到了中夜,好不容易湊成一個句子,數了數,卻是多了一個字。喜鵲寫的是,公雞母雞和雞蛋。
雖然後來她把「和」字塗掉了,可怎麼看都覺得噁心。她覺得一點都不好。
人家的詩又文雅又清爽,可自己的呢?隱隱約約的能夠聞得著一股雞屎味兒。
再往後,喜鵲覺得困了,就伏在梳妝台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一隻公雞,一隻母雞,咯咯咯咯地叫個不停。不用說,母雞還下了一個雞蛋。她的這個夢又沉又長。等到她從桌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滿桌的燈灰,滿屋的晨曦,滿身的清涼。
她發現桌子上多了一隻白瓷碗,裡面有幾隻新摘的楊梅。這才知道秀米晚上悄悄地來過了。她既是來了,幹嗎不把我叫醒呢?喜鵲撿起一隻楊梅,放在嘴裡含著,再看看桌上自己寫的公雞詩,臉一下就紅了。正在面燥耳熱之際,她還真的就想到了一個好句子。大概是擔心這個句子會像鳥一樣從她腦子裡飛走,喜鵲趕緊研墨展紙,把它寫了下來。墨跡未乾,就拿給秀米看去了。可是滿院子哪兒都不見她的人影,又叫又嚷,最後在閣樓下的酴架下找到了她。架子下擺滿了花,少說也有三四十盆了。秀米戴著手套,手裡拿著一把剪刀,正在修剪花枝花葉。
喜鵲把自己寫的詩給她看,秀米先是一愣,又抬頭看了喜鵲一眼,似乎不相信這句詩是她寫的:燈灰冬雪夜長〔沈小鵲(1869—1933),又名喜鵲,興化沈家巷大浦鄉人。1902年移居普濟。終身未嫁,二十四歲始識字,作詩計三百六十餘首。詩法溫、李,略涉莊禪;分寸合度,散朗多姿。
有《燈灰集》行世。〕這天晚上,秀米從閣樓上給她找出一本《李義山集》,這本書是她父親舊藏中為數不多的元刻本之一,書頁間密密麻麻佈滿了蠅頭小楷:眉批、夾批以及隨意寫下的字句。不過,對於現在的喜鵲來說,李商隱的詩作顯然還是太難了。一會兒萼綠華來,一會兒杜蘭香去,大部分篇什不知所云。溽暑來臨,喜鵲閒來臥於竹榻之上,隨意翻看,盡挑一些雨啊、雪啊的句子來讀,像什麼「紅樓隔雨相望冷」,什麼「雪嶺未歸天外使」,什麼「一春夢雨常飄瓦」,雖然不明白這老頭說了些什麼,可用來殺暑消夏到也正好。
一天深夜,屋外豪雨滂沱。喜鵲在翻看這本詩集的時候,發現一首《無題》詩中有「金蟾嚙鎖燒香入」
一句,不知為何,陸家老爺在「金蟾」下圈了兩個圓點。蟾,大概就是癩蛤蟆吧,他幹嗎要把這兩個字圈起來呢?再一看,書頁的邊上有如下批註:金蟬。
凡女人雖節婦烈女未有不能入者。
張季元何人?
看到這裡,喜鵲不禁嚇了一跳。本來李商隱原詩,喜鵲不明大概,什麼叫「金蟾嚙鎖燒香入」?再一看老夫子批注「凡女人雖節婦烈女未有不能入者」,似乎是老夫子對原詩的註釋,雖然荒唐無稽,但與「金蟬」、「張季元」連在一起,到也並非無因。按照喜鵲的記憶,張季元是在陸家老爺發瘋出走之後才來到普濟的,那麼,他是從何得知這個人的呢?難道說他們原來就認識?另外,「金蟬」又是何物?「金蟬」二字雖由「金蟾」而來,但喜鵲一想到小東西帶到墳墓裡的那只知了,還有幾年前那位神秘的訪客所贈之物,不由得背脊一陣發涼。
此時,屋外電閃雷鳴,屋內一燈如豆,暗影憧憧。難道陸家老爺的發瘋和張季元有什麼瓜葛?喜鵲不敢再想下去了,似乎覺得那個老頭子就在她的身後。她把書合上,再也無心多看它一眼,一個人呆呆地縮在桌子邊發抖。等到雨小了一點,她就趕緊抱了書,一溜煙地跑到後院找秀米去了。
秀米還沒有睡。她正坐於桌前,呆呆地看著瓦釜發愣。喜鵲一直用它來醃泡菜,秀米從獄中回來後,將它洗淨了,拿到閣樓上去了。她的臉上綠綠的,眼神樣子看上去有些異樣。喜鵲將詩集翻到《無題》這一頁,指給她看。秀米拿過去心不在焉地朝它瞭了一眼,就將書合上,隨手丟在了一邊。眼中冷冷的頗有怨懟之意。
她的目光仍在盯著那只瓦釜。她用手指輕輕地彈敲著瓦釜,並貼耳上去細聽。
那聲音在寂寞的雨夜,一圈一圈地漾開去,猶如寺廟的鐘聲。她一遍遍地彈著瓦釜,眼淚流了下來,將臉上厚厚的白粉弄得一團狼藉。
隨後,她又抬起頭,像個孩子似的朝喜鵲吐舌一笑。
在這一刻,喜鵲覺得她又變回到原來的秀米了。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