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喜鵲往丁先生家去得少了。不過,四時八節之中,喜鵲也偶爾去探望一下,先生愛吃的雞蛋都按月挑大的送去,從未短少過一枚。丁樹則自然地無話可說。師母倒是動不動就到家中來喊她。每次,她都是踮著小腳,風風火火地趕來,一張口,就是「快快,你先生快要不行了」。每一次,喜鵲過去看他,都看見先生好端端地在床上哼著戲文呢。不過,到了今年十一月,丁先生真的是不行了。照例是師母親自來報信,她只說了一句,那個死鬼,……就哭起來了。
丁樹則仰臥在竹床上,肚子脹得像個鼓一樣,屋子裡擠滿了人。六師郎中、花二娘、孟婆婆,還有兩個從外地趕來的親眷,都侍立在床側,一言不發,等著丁先生嚥下最後一口氣。聽師母說,先生自從入伏之後,就沒有像模像樣地拉過一次屎。六師郎中開出的藥方,用蘆根加荷葉、大黃煎了湯,一連服了七八天總不見效。丁先生一會兒急喘,一會兒蹬腿,眼睛半睜半閉,從中午一直折騰到天黑。最後連師母都看不過去了,就流著眼淚,俯下身體對先生喊道:「樹則,你就走了吧。這樣硬挺著,又有什麼用呢。你走在我前頭,好歹有個人替你送終,我要是死了,身邊連個張羅的人都沒有了。」
她這一喊,先生果是乖乖地一動不動了。不過,他還是抬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抖抖地在床單上重重地拍了三下。他這一拍,把屋裡的人都拍得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還是師母瞭解他,揭開床單,從鋪下取出一張毛邊紙來,打開它,孟婆婆拿過去一看,道:「原來是丁先生自己寫的墓誌。」
花二娘笑道:「多虧丁先生周到,這普濟能寫墓誌的,除了丁先生外,再無別的人了。」
唐六師似笑非笑接口道:「寫墓誌的人倒有的是,不過,依我看,丁先生是不放心讓別人代筆罷了,他替人寫墓誌銘寫了一輩子,到了自己的這一天也就不假手外人了。」
大夥兒只管議論,師母卻早已趴在先生的身上哭了起來。六師過去替他號了脈,半晌才說道:「涼了。」
〔丁樹則自撰墓誌銘。其銘文是陳伯玉的《堂弟孜墓誌銘》一字不漏的抄襲。
銘曰:君幼孤,天資雄植,英秀獨茂。性嚴簡而尚倜儻之奇,愛廉貞而不拘介獨之操。始通詩禮,略觀史傳,即懷軌物之標,希曠代之業。故言不宿諾,行不苟從。率身克己,服道崇德。閨門穆穆如也,鄉黨恂恂如也。至乃雄以濟義,勇以存仁,貞以立事,毅以守節,獨斷於心,每若由己。實為時輩所高,而莫敢與倫也。〕丁樹則先生以八十七歲高齡壽終內寢,喪事多少也就有了喜事的氛圍。師母雖然哭得死去活來,但言語之間總離不開一個「錢」字。
普濟的鄉紳出錢替他置辦了壽材,樹碑立墓,延請和尚頌經、道士招魂。恰巧徽州來的戲班子路過,好事者也就請他們來村中唱戲,一連三天。麻衣相士、風水先生也聞風而來,左鄰右舍也都出錢出物,喪事辦得既熱鬧又體面,光酒席就擺了三十餘桌。
孟婆婆對喜鵲說,你可是正式拜過師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弟子之禮可含糊不得。師母聞說,立即奪過話頭,補了一句:「按理那秀米也是正式拜過師的。」花二娘答道:「她一個啞巴,你與她計較個什麼。」於是,喜鵲跟著孟婆婆和花二娘,更是整日在丁家幫忙,從天亮到天黑。
這天傍晚,喜鵲從丁家忙了一整天,正想回家看看,出門時,看到丁家屋外的樹陰下,擺著一張破圓桌,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正在那邊吃吃喝喝。這些都是乞丐,循著酒香來的,上不得正席。丁家就在屋外擺上桌子,擱上米飯和簡單的菜餚供他們吃喝。那群乞丐又喊又叫,都在你爭我拉,還有一個孩子,跳到桌上,抓起盆中的米飯就往嘴裡塞。
在這群人中,有一個人身穿麻衣,頭戴一頂破草帽,懷裡掖著一隻木棍,只是靜坐不動,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喜鵲覺得奇怪,就多看了那人兩眼。當她回到家中,在灶下生火時,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她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就起身熄了火,又折回丁家而去,想去探個究竟,可到了丁家門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到了出殯的這一天,那個神秘的乞丐再次出現了。
這人蜷縮在鄰舍的房簷下,背靠著山牆,正在狼吞虎嚥地吃著饅頭。帽簷壓得很低,抱著一隻打狗棍,一雙手又瘦又黑。不過,喜鵲看不到那人的眼睛。這個人一定在哪兒見過。當時,喜鵲手裡托著一隻簸箕正在和孟婆婆給送殯的人發喪花,那些小花是紙做的,有白、黃兩種。她把自己認識的人全部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還是理不出任何頭緒。她決定上前看個究竟。奇怪的是,她剛往前走了幾步,那個乞丐也順著牆角往後退。
喜鵲加快了步子,那個人也隨之調整了步伐,一邊往村外走,一邊扭過頭來看她。這說明,那個乞丐不僅認識自己,而且擔心被喜鵲認出來。她一直追到村外,看見那個人走上了通往梅城的官道,這才停了下來,兩手按著腰眼直喘氣。
過後好多天,喜鵲一直心事重重的,心裡老想著這個乞丐。
當然,令她心煩的事可不止這一件。丁先生葬禮後的第二天,不知從哪裡刮來的一股邪風,帶來了雞瘟,把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幾十隻母雞全都瘟死了。她把那些死雞全都褪了毛,醃了十幾隻,給孟婆婆和花二娘家又送去了幾隻,孟婆婆笑道:《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