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是一個從國企退休的高級工程師,動手能力強,做雞捨,挖糞池,打竹椅,把每件事都當軍工業務定貨,力求優質品率百分之百。聽著滿院子的鳥聲,他似乎又有了一筆訂單,拿來鋸子、錘子以及卡尺,精心設計,緊張施工,用幾塊木板打造了一個尖頂鳥捨。裡面鋪設草須,相當於鳥類的席夢思。圓拱型門窗和門前的階台,更有五星級賓館氣派,可供童話中王子和公主優雅出入。
我們興沖沖將它固定在一棵大樹上,一心等待粉紅色童話的來臨,等待一排排的鳥腦袋在窗口出現。可好幾個月過去了,這鳥捨一點動靜也沒有。很多鳥倒是來過的,也把它打量過的。但它們東張西望,心不在焉,很快又拍打著翅膀飛去,對歐式高尚住宅不屑一顧。
我們怏怏地頗為沮喪。
一天,地坪裡有一片落葉在飄動和跳動,引來狗和貓的圍觀和大呼小叫。我們湊上前一看,發現那不是落葉,是一隻羽翼未豐的乳鳥,眼睛還不能打開,兩隻腳也站立不穩,嘴巴倒是奇大,以至整個腦袋就是一張嘴,一支向天空開放著的淺紅色肉喇叭,等待著救命的食物。我們查看它的全身,倒沒有發現什麼傷——大概是被鳥它娘不小心遺落了。
妻子把貓和狗趕走以後,往它大張的嘴巴裡滴了幾滴水,又掰開米飯,餵入幾個半粒,算是給它聊解飢渴。做完這一切,再把它裝進一個紙盒,放回室外顯眼的地方,希望母鳥回來時能夠一眼看到它。
一天過去了,院子裡的鳥叫特別多,不知在傳告和爭議著什麼。不過鳥媽媽一直沒有出現。妻子不免有些失望:「這媽媽怎麼當的?胖大嫂回娘家,半路上把娃娃丟了還不知道呵?」
兩天過去了,院子裡的鳥叫還是特別多,不知在傳告和爭議著什麼。不過還是沒有大鳥來認領。妻子更是氣憤:「怎麼這樣狠心呢?這樣的蠢婆娘虐待未成年子女,應該受到法律制裁!」
我說:「你是不是要到林子裡去給它們讀幾篇《人民日報》社論?」
我們將它取名「飛飛「,取飛來之義。餵養幾日以後,見它脫離了危險期,聲音漸宏亮,小翅膀開始撲動,便把它送到樹上的鳥捨裡。那裡有大鳥來往。我們希望它成為一個顯著目標,引起大鳥們的注意,盡可能把消息帶給它的母親。我們希望它在同類的親情之中,至少能少一點孤獨和恐懼。
後來的事實是:它的嚶嚶叫聲在樹上消失了。我們以為它已經飛走,以為它已經回到母親身邊。但我們很快就發現飛飛的屍體飄浮在一個水池裡。根據現場的跡象來看,它曾經想飛走,但還不太會飛,可能撲騰了兩三下,最終一頭裁入了水池。
它是一個日日夜夜想找回母親的孩子。
是一個日日夜夜想進入天空的飛飛。
我後來從書上知道,動物有時也會遺棄甚至吞食自己的孩子——如果它們覺得這是淘汰弱小的必要,是保證種群強旺生命力的需要。根據這個說法,我不能不設想飛飛的另一種死因:它不是自己落入水池的,恰恰是被它母親發現以後,被母親有意投入水中。這個病弱的小傢伙,終於死於一次崇高而決絕的謀殺?
一個暗夜裡有種種可能。
幾天後,夜深人靜之時,百鳥歸巢息聲,但有一隻鳥總是在樹梢上發出呱呱大叫,每叫必高低兩聲,聲聲相續,久久不歇,一心要喊破天似的。以至它何時停止叫喊,是否停止了叫喊,我都印象十分淡薄。我開始以為獨鳥孤鳴是為了求偶,後來奇怪其它求偶者為何不鳴。最後,我終於聽出了叫喊中的淒切,覺得它更像一種母親尋找兒女的苦苦呼喚。
一個夜晚因為有了這種呼喚,有了這種涼透心底的憂傷和絕望,才會成為真正的山鄉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