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此生能踏上德國的土地是我沒想到的。楊倩已經出了三次國,可能怕刺激我的神經,每次回來最多讓我看看照片,欣賞一下老婆在別國陽光下的燦爛笑容,並不和我談什麼見聞。我這次能夠成行,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考察團是我組織起來的,我和那個講模塊式教材編寫課程的大鬍子卡因博士取得了聯繫,卡因博士請德國工業培訓協會發來了邀請函。考察團成員的名單也是我落實的,忙前忙後把自己捎帶著忙出國,應該是在情在理的。意料之外是,鄭處長的年齡比我大得多,從來沒有出過國,按照機關幹什麼事都喜歡排隊的習慣,這個機會如果給了他也毫不奇怪。在龐處長通知我進入出國名單時,我注意看了看鄭處長的臉色,他顯然已知道這件事,臉上的表情只是暗了一下,隨即便恢復了正常,像突然斷電又恢復正常的燈泡。
    「要不然先緊著老同志去?」我口是心非地說了一句。
    「出國名單是局黨組研究決定的,不能改變。」龐處長說,「以後多組幾個團,讓大家都出去走走,開開眼界也是一種收穫。」
    「老嘍,不吃香了。」鄭處長嘟囔道。
    「老鄭,你發什麼牢騷?這是我們處出面組織的第一個考察團,要是拿不出成果,以後就別想組團了。」龐處長不客氣地說。
    「我沒說什麼,我是說我自己老不中用了。」鄭處長小聲辯解道。他像是很怵龐處長,明明大龐處長十歲,卻像個受氣的小弟弟。
    「你別給我添亂,以後安排你去就是了。我們走了以後,處裡的工作就全交給你了,二十天呢,別給我出問題。」龐處長叮囑道。
    「能出什麼問題?你過去出差,我也不是沒盯過攤兒。」
    「中午無論誰請你吃飯,絕對不能喝酒。」
    「是,我絕對不喝。」
    「要是讓我查出來,可別怪我不客氣。」
    「你放心去吧,我老鄭跟你二十多年了,你還信不過我?」鄭處長站起來表示道,就差敬禮了。因為龐處長多和他說了幾句話,他的情緒變得神采飛揚了。
    在飛機上,我和龐處長的座位緊挨著,我們閒聊著,聊到了鄭處長。我覺得他和龐處長除了同事關係之外,還有點別的什麼,說朋友不像,說兄妹不像,說情人更不像,說不清,道不明,但又的的確確存在著。和龐處長在一起,能夠感受到一個成熟女人特有的親和力,無論是作為她的同事、下級,還是男人,都會被這種親和力所吸引,願意成為她的知心人。我把心中的疑惑,在這萬米高空上吐露出來:「不知我的感覺對不對,鄭處好像很怕您。」
    「是嗎?」龐處一挑眉毛問,「還有別的感覺嗎?」
    「很尊重您。」
    「還有呢?」
    「還有點……不知我該說不該說。」
    「說吧,咱們已經在天上了,所以天不會塌下來的。」
    「還有點喜歡您。」我猶豫了一下說,同時瞄了一眼龐處長的表情。
    「作家的感覺一般都很敏銳。」龐處長笑著說。她抬起右手把頭髮往兩邊捋了捋,露出光潔的額頭,把往事從記憶中拽了出來:「我和老鄭相處的時間快三十年了。我十八歲那年分到機床廠機加工車間時,就在他手下工作,他那會兒是班長,也是我師傅,我跟著他學開120床子。我那會兒長得可不賴,幹活兒又上心,還沒出徒呢,在廠裡就出名了。我們廠子有五千多人,要讓全廠職工都知道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出名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活兒幹得好,進廠第二年就當了全廠先進,照片貼在了廠門口宣傳欄裡,那時候的感覺還是很自豪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搞對象。」
    「搞對像?」我覺得奇怪,「因為搞對像出名?」
    「是啊,我那會兒又漂亮,又能幹,是許多小伙子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慕名而來的人很多。老鄭不幹了,他說我還年輕,不許我搞對象,凡是來找我的,或者托人來說媒的,都被老鄭一概轟走了。他的保護措施很到位,上班接我,下班送我,在班上幾乎寸步不離我。我想下班回家後再出去,也受到了限制。他對我父母說,現在社會風氣很亂,晚上最好別讓孩子出去。再加上有幾個小伙子摸到了我家門口,輪流在我家窗下彈吉他唱情歌,搞得我父母很緊張,就把我的自由限制住了。」
    「那您不成了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鳥了?」
    「是不是金絲鳥不好說,反正我失去了行動自由。好在我比較愛看書,主要是小說,回家吃過飯後就躺在床上看書,和外界幾乎不接觸。這樣一來,我的外號『冷美人』就傳開了。廠裡的小伙子們都知道機加工車間有個凡人不理的冷美人。一晃五年過去了,我成了二十三歲的大姑娘,圍在我身邊的小伙子越來越少,已經沒有人在我家窗下唱歌了。老鄭還像以前那樣接送我,給我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壓力。二十三歲了,不能不為自己的幸福著想了,身邊老跟著一個武裝警衛似的大男人,誰還敢接近我?那天快下班的時候,我去廁所,有一個小伙子突然在半路攔住我,送我一張電影票,我接受了,並約好下班後在廠門口見。老鄭這關得過啊,在廁所裡我約了同車間的一個女孩,讓她下班後陪我去逛商場。女孩答應了,下班後來找我,當著老鄭的面叫我走。老鄭很奇怪,問我們去哪兒,我們說一起去商場。說完我們就走了。到了廠門口,送我電影票的小伙子已經等在那裡,我對陪我的女孩說,我今天有事,改天再去逛商場,就和小伙子去了電影院。」
    「那麼久遠的事您還記得那麼清楚,真是難得。」我有些感慨地說。
    「因為是第一次接觸小伙子,所以很難忘。我們一起去看電影,電影演的是什麼我已經忘了,因為當時就沒有用心看,小伙子一直握著我的手,把我的心全搞亂了。出了電影院,我們一起去吃飯,是我請的客。他請我看電影,我請他吃飯,兩人扯平了。吃過飯,他想送我回家,我卻想和他再走一走。小宋,你別笑話我,二十三歲第一次接觸男孩子,只能跟著感覺走,自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我們走到筒子河邊,我抱住了他,是我主動的。可能我太瘋狂了吧,小伙子嚇壞了,被動地接受著,後來借口太晚了,撒腿就跑,把我一個人丟在了筒子河邊。寒星、冷月、清河,還有孤獨的我,那一刻我真的好孤獨。我不怨小伙子,沒有哪個男孩兒願意接受初次約會就如此大膽的女孩兒。第二天上班後,老鄭問我,昨天晚上為什麼騙他,沒去逛商場,而是去了電影院。原來他跟蹤了我,這讓我覺得受到了侮辱。我正有一肚子委屈沒地方發洩呢,就對他吼了起來。讓他不要管我的事,我早已經出徒了。原先我在他面前老是唯唯諾諾,從來沒有說過半個不字。我的突然發火使他非常震驚,他看著我,一句話不說,眼淚卻下來了。那個送我電影票的小伙子再也沒找我,老鄭卻病倒了。」
    「龐處,看來從你一進廠鄭處就喜歡上你了。」我打趣道。

《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