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清新的空氣攪動起我內心的燥熱,就連濕漉漉的衣服也被這股燥熱烘乾了。我似乎發起了高燒。中醫說,高燒是一種治療手段,能殺死很多種寄生在體內的病菌。人的慾望是不是病菌呢?用什麼治療手段才能把這種病菌殺死?
回到北京後我就得到消息,龐局長的病已經確診,經過三家醫院的檢查,結論是一致的,胃癌晚期。她選擇在腫瘤醫院做手術。在我們回來上班後的第一天,鄭處長陪著我和小魯一起去了醫院。
人在得知自己患了絕症之後,最大的變化是精神上的變化。多數的人是承受不住打擊而在精神上提前死亡的。龐局長的精神狀態出乎我的意料,她從床上坐起來,笑著迎接我們的到來。
「研修班還圓滿吧?」她問。
「很圓滿,所有參加研修班的人都回來了。」我回答道,眼眶有些發熱,喉嚨有些發緊。龐局長又瘦了不少,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將她折磨得有些變形了。
「你們辛苦了。我犯病的時候把你們也嚇壞了,對不起啊。」
「龐局,您別這麼說,是我們沒有照顧好您。」小魯說。
「這不是照顧的問題,病找上你了,躲是躲不掉的。」她說著咳嗽起來。
鄭處長連忙扶她躺下,埋怨道:「別說話了,躺下休息。」
「躺下休息可以,不說話可不行。明天就要動手術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從手術台上下來,所以現在要多說幾句。」她表情輕鬆地說。
「可以採取保守療法吧?」我問。
「不,我即使死在手術台上,也要動這個手術。聽說把病灶割去,還有恢復健康的希望。要是保守療法,就沒有治癒的可能了。」
「龐局,您一定要安心治病,我一定協助鄭處把工作做好。」我向她表示了決心。我們把工作幹好,對她來說也許是最大的安慰。
「記住,你這可是向一個病人許下的諾言,一定要遵守啊。」龐局長伸過手來。
「我保證,請您放心吧。」我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一股涼氣穿透我的身體,我險些打個冷戰。
「老鄭,在工作上你要多聽小宋的意見,別擅自做主。」龐局長叮囑道。
「我知道了。」鄭處長用可憐巴巴的聲音說,「我求求你別說話了。小宋,你們該走了,讓龐局休息吧。她明天就動手術了,今天不休息好了,會增加危險的。」
在鄭處長的要求下,我和小魯離開了醫院,鄭處長一個人留下了。
手術這天,我和鄭處長,還有小姜,代表全處的同事守候在手術室外。局綜合處處長老王代表局領導來了。他是來履行職責的,臉上看不到多少痛苦的表情。龐局長的丈夫和兩個孩子都來了,一家人還被陰影籠罩著,眼淚始終在眼眶裡打轉。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中年婦女,聽鄭處長說是龐局長原來工作單位的朋友。
龐局長進手術室的時候,向所有等候手術結果的人揮了揮手。她的表情鎮定自若,不像是接受生死攸關的大手術,倒像是去做普通的體檢。我想,如果她就此一去不返,她留給親人、朋友、同事的最後形象,還是很瀟灑的,和死神約會,能夠瀟灑地揮揮手,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這個表面瘦弱的女人太剛強了。
八個小時後,醫生出來宣佈,手術獲得成功。所有的人都興奮了,只見鄭處長第一個衝到醫生面前,流著眼淚,抓起人家的手使勁搖晃:「謝謝,謝謝,太謝謝了!」
醫生把手抽了回來。他的手是握手術刀的,不是被人隨便搖晃的。醫生說:「下一步就看病人的恢復了,病人要在三天後才能醒過來,希望大家不要打攪她。」
龐局長被推出來的時候,果然還在昏睡,看到她勻稱呼吸的樣子,我們放心地離去了。臨走時,我們謝絕了龐局長的丈夫一起進餐的邀請,但出門後,鄭處長卻堅決要求我和小姜還有王處長陪他一起去吃飯。可能是他大喜過望的緣故,在飯桌上,他反覆說,像龐局這麼好的人,不該這麼早死,也不會這麼早死的。看他的酒越喝越高,我擔心他重演民族飯店那場鬧劇,就讓服務員趕緊結賬,把他送上出租車,讓他回家醒酒去了。
龐局長是在第三天上午醒來的。她剛一甦醒,就提出了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要求。她要護士拔掉倒尿管和輸液的針頭,要下床走一走。我和她丈夫正好在她身邊,都勸她再躺著恢復一段時間,她說:「我倒要看看癌症有多厲害。我就不信我走不了。」面對她的固執,她丈夫也無可奈何,只好求助於護士勸阻她的冒失行為。
護士嚇得叫來了醫生,醫生用嚴厲的口吻拒絕了她的要求:「不行,絕對不能下地。刀口還沒有癒合,弄感染了誰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