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交糧
不要說後來縣委書記在全縣「三級幹部會議」上,拿孫乃社的詩作為反面典型,痛批小農經濟意識,如果讓孫乃社知道了,是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就連孫乃社本人,這種怡然自得的心情也沒有維持幾年。一肚子又粗淺又酸腐學問的孫乃社,分田到戶後,主動地當了自己家裡的會計,一年記一本收入支出的明細賬。那首詩,是一種滿足現狀的定性描述,這本賬,才是對現實生活的定量分析。
分田到戶的第一年麥季,我們寨子家家戶戶大豐收。看著囤在屋子裡那麼多的糧食,孫乃社心裡的喜悅無法形容。他有生以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多屬於自己家裡的小麥。他找來一個本子,記了一筆賬。全家七口人,打了八十六個「長蟲皮袋」小麥。(「長蟲皮袋」又叫「蛇皮袋」,我們那裡的群眾把蛇叫做「長蟲」。裝化肥的口袋是塑料篾子編織的,很像蛇皮,故得名「長蟲皮袋」,化肥撒在地裡後,這種袋子用來盛糧食。)每袋按一百斤計算,一共打了八千六百斤小麥,大人小孩均拉起來,全部吃白面,每人每年消耗六百斤,只要四千二百斤就足夠了,節餘四千四百斤,也就是說,足夠兩年吃了。不要說秋天還有更多的收成,就是顆粒不收,一點也不存在生活問題。
已經替代貴亭叔當了八組組長的劉繼安,向各家各戶宣佈了交公糧的數字以後,大家很不習慣,因為這在生產隊的時候,本不是群眾考慮的事情。那年月,在糧食收打以後,自然由大隊安排,生產隊執行,群眾只管「揚鞭催馬送公糧」就行了。不過,大家很快由愕然變為釋然,上繳「皇糧國稅」,千古一律,是老百姓天經地義的事情。你當農民的,不上繳糧食,解放軍吃什麼,誰來保衛國家?工人老大哥吃什麼,誰給你生產農藥、化肥?幹部們吃什麼,誰帶領你走上致富道路?這是人人都能夠想得通的簡單道理。再說,平均分配,一口人才三十二斤,牙縫裡漏下來的就夠了。孫乃社家需要上繳二百二十四斤,不過是兩個「長蟲皮袋」多一點兒,就這麼多糧食,犯不著心疼,拉去交了就是了。
要不是高樓鄉的領導們,早已預測到各家各戶交糧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事先做了周到嚴密的部署,交糧的秩序肯定混亂,千家萬戶擁進了糧站,交不多糧食,也要排上長龍一般的隊伍。英明的領導們預見性很強,把全鄉群眾劃了幾個片,分期分批進站交糧食,雖然仍要排隊,一般的,排不到一天,就可以把糧食交上去了。
上級提倡交公糧,賣餘糧,所以,大家都沒有按照自己分配的任務交糧,而是都多交了一倍以上。拿到交糧條子以後,劉繼安把條子收集起來,交給了村裡,村裡再拿到鄉里進行結算。扣除了鄉統籌、村提留這些五糧三款,分到各家各戶的錢基本上沒有了,大家也不見怪,因為事先已經算好,交上去的糧食,公糧和餘糧折成錢,足夠他們扣了。
剛剛單干的前幾年,年年豐產,屋裡盛不下了,家家戶戶喜歡把多餘的糧食賣出去。可是,糧站沒有那麼多的倉庫,也裝不下了,國家調撥的速度跟不上形勢發展,上級開始限制收購,嚴格控制群眾上繳糧食的數量,再也不提倡賣餘糧了,這就出現了歷史上少有的「賣糧難」。
我們寨子裡的老百姓,沒有多少副業收入,全指望用賣糧食的錢抵頂五糧三款。況且這幾年鄉、村領導學能了,發明的扣錢名目越來越多,除了五糧三款,還有各種「民工建勤以資代勞」啦,「保險」啦,「人防費」和「畜禽防疫」啦等等說不清的項目,累計起來,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再說,賣糧本身,也是群眾幹了一年換成現錢的機會,夏季賣小麥,一季管全年的上繳款,秋季賣糧食,是落到自己腰包裡的。小孩子要上學,年輕人要婚嫁,老年人要下葬,家家都有難念的經,沒有錢啥事兒都辦不成,不賣餘糧怎麼行?於是,多賣糧的呼聲越來越高。
我們縣裡的崔縣長,冒著政治風險,跑到省裡為民請命,終於要回來了增加公糧收購的指標。分配下來,各家各戶增長了一倍多,老百姓好好地喜歡了一陣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孫乃社寫下了那首詩,暴露了他長期潛存在心裡的「小農經濟意識」。
毛主席的辯證法真的厲害,他老人家說「壞事變好事,好事變壞事」的規律十分靈驗,又過了兩年,沉重的糧食任務又成了老百姓的負擔。任務上去了,就降不下來了,收成不好時,仍然得上繳那麼多的糧食,老百姓又開始咒罵起那個早已調走的崔縣長來,罵他太缺德,把任務長上去了,一拍屁股就走了,下一任的雖然不姓崔,也是「催命鬼」。到了夏糧徵購的時候,干群之間形成了相互敵對的關係,一些不願意交那麼多糧食的人,想方設法給領導對賴,讓他們徵收糧款的茬子越來越高,徵收的難度越來越大。
孫乃社把幾年的賬本子擺在一起,算了一筆細賬,終於發現種糧食,不但不賺錢,而且賠錢。精打細算,扣除種子、化肥、農藥,一畝地基本上扯平,所有的勞力投入等於白幹了。於是壓減經濟投入,誰知產量降了下來。孫乃社再也無心寫詩了,開始對那幾個鼓噪上訪的人打心眼裡贊成。後來,「上訪專業戶」劉繼先他們幾個的炮彈,有一些典型的數據,就是孫乃社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