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抓大肚
80年代最初的那一年,計劃生育工作被列為基本國策,一上來勢頭很猛。許多識字的中國人都知道,最早提出中國要搞計劃生育的是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先生。這個活了一百歲的老學者,據說有大小兩個老婆,一個叫張團妹,一個叫王仲貞,兩個女人為他一共生了五個女兒、兩個兒子。快六十歲的老人馬寅初,可能痛感孩子多了,是一種拖累,再加上走遍美國,學識淵博,憂國憂民,是耶魯大學經濟學碩士和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對「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以及人口與經濟發展的關係理解深刻,在1958年就提出中國要搞計劃生育,誰知與偉人毛澤東的理念相差甚遠,於是挨了大批判,被打趴下了幾十年。「批了一個人,多生好幾億」,到我說故事的這一年,我們寨子裡,家家戶戶都是多子女的大家庭,比剛解放那一年的人口膨脹了五六倍。
我們馬寨人根本不知道,在中國政壇上,曾經為人口生育進行過如此激烈的鬥爭,要是知道的話,肯定站在毛主席一邊。尤其是那些小門小戶的人家,真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多子雖然沒有多福,他們依然在傳宗接代上,有著不懈的追求和旺盛的精力,對於生育後代具有強烈的責任感和自覺性。山裡本來土地資源缺乏,人口劇烈增加,吃穿都成了大問題,反正依靠的是大集體,勞力多了,當然掙的工分也多,沒有人肯替國家分憂。
實際上,毛主席在世時,已經意識到人口問題的嚴重性,從上世紀70年代就開始提倡計劃生育。當時,一些領導講話時,幽默地動員上上下下,幹部職工群眾,「男的要戴套,女的要戴環,領導幹部要帶頭」,喊了近十年,效用不太大,該生的照樣生,人口增長的速度並沒有明顯地降下來。
治亂要用重典。這一年上級規定:「一對夫婦只准生兩個孩子,超生的一律結紮。」控制生育的指標數字層層下達,採取的措施一級比一級嚴厲。咱們這個省,歷來好颳風,各級都把計劃生育工作列在首位,採取綏靖政策,大打一場節制生育的攻堅戰。
緊接著,高樓鄉機關人員和村組幹部全部編成了「小分隊」,主要任務是催糧催款,刮宮引產。工作的重點放在計劃生育上,一年四季不停地抓「大肚」。
我們馬寨的牆上,到處寫有宣傳計劃生育的大標語,最為醒目的是:
對抗國策,死路一條!
一戶生育,五戶聯保!
要生不要命,要命不要生!
超生對象,人民公敵!
撒下計劃生育的天羅地網,讓超生對像插翅難逃!
這些口號十分嚇人,你要是第一次看到,一定會覺得殺氣騰騰的。
支書劉慶典的兄弟媳婦蘭秀娟,是我們村的計生專幹。她這個女人在沒有過門時,就是她娘家那裡的婦聯主任。嫁給劉慶璽以後,一直沒有當什麼大隊幹部,大隊安排她學習了接生技術,她在大隊衛生所當接生婆。到了抓計劃生育的時候,得到了提拔重用,成為計生專幹。有了領導職務,這女人的積極性爆發出來,工作就像「瞎子打娃子——抓住不丟」,在她的肚子裡,有全村育齡婦女的一本賬,誰家的女人肚子只要鼓起來,都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領著小分隊,抓了這個抓那個。全寨子的婦女們恨死了她,看見她就急忙躲起來,說她是「催命鬼」,沒有少罵她的祖宗八代。這更讓蘭秀娟覺得自己的工作神聖,沒明沒夜地跟著小分隊抓「大肚」。
狼叔的二兒子劉繼省的媳婦,懷上了第四胎,聽到春季計劃生育大突擊的風聲,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跑了個無影無蹤。村裡把劉繼省抓到村部,逼問他女人的下落。這傢伙不知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意志堅強,什麼也不供認。村裡決定處罰他,他家裡竟然堅壁清野,糧食、牲口,什麼也找不到。特別讓領導們生氣的是,年邁的狼叔狼嬸,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兒,閉門不出,冷眼旁觀。於是,幹部們想,如果不在這個太歲頭上動土,恐怕撬不開劉繼省的嘴巴。然後採取了先禮而後兵的辦法,動員狼叔說出兒媳婦的下落。狼叔說:「我們已經分門另住,扎鞭纏脖子,各自顧各自,你們把她殺了我也不管!」也沒有咬槽任何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把小分隊領導的肺都快氣炸了,組織一群小伙子,用粗繩拴著他家的瓦門樓,一聲令下,這門樓轟然倒地,大門也拉得歪歪斜斜的,沒法讓人出入。
狼叔氣得搖頭跺腳,大叫:「反了,反了!不讓人過了!」要是當年,說不定要掂著刀出來拚命,這時卻讓狼嬸給他準備了乾糧,去縣城找已經當了多年幹警的大兒子劉繼華告狀去了。誰知劉繼華也因為超生,正在停職反省,勸慰了狼叔。狼叔無可奈何,回到家裡,把門樓簡單地修復一下,仍然對老二採取了不聞不問的態度。
小分隊一計不成又生二計,在蘭秀娟的提示下,去山裡丁莊把劉繼省媳婦的娘家媽,帶到鄉計生辦審問,這老太婆問小分隊,憑什麼抓我?計生辦的人說,就憑你是劉繼省的老丈母。說吧,把你的女兒藏到哪裡去了?那老太婆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是個螃蟹都有「家」(夾),我為什麼要藏她?計生辦的人員無論怎麼勸,劉繼省的老丈母就是不肯承認知道女兒的下落。計生辦的人也不著急,把她關到了鄉禮堂裡受罪。禮堂裡關滿了老太太,劉繼省的丈母娘一打聽,原來這些都是丈母娘。凡是能夠得到解脫的,是已經見到成效的。只要「大肚」不露面,這個丈母娘一直在這裡喝稀飯,別想出去。
這樣的招數真是靈驗,每天都有一批丈母娘放出去。劉繼省的小舅子給他媽來送飯時,丈母娘對兒子說,孩子,你表伯、表母都不管這事兒,咱犯不著為他老劉家賣命,回家讓你姐引產吧。說罷,丈母娘號啕大哭了一場。
生育本來是一種光彩而又羞於出口的事情。自古至今,人們光明正大而又偷偷摸摸地幹著這個延續種族的偉大事業。許多閨房裡的隱秘事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言傳出來,肯定是男人們的笑談。到了這個年代,大氣候使然,人們沒有什麼可避諱的了。一家老少,大閨女、小媳婦在一起討論起結紮、上環來,沒有絲毫羞怯的成分。
你要是不信,我給你說一個典型事兒。我們寨子裡破落文人孫乃社的女兒,是頭號「大封建」,她從小受父親熏陶,對男女之大防,最為嚴謹。當她長大後,家裡給她找婆家時,她說啥也不嫁人。只要在她面前一提這事兒,她就惱了,臉蛋子通紅地說:「羞死了,羞死了!」還是她爹孫乃社勸她:「妮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夫妻行的是周公之禮,沒有什麼可以害羞的。」這才出門嫁人。臨出嫁時,羞得要命,怕得要死,哭得像個淚人兒,家裡人好說歹說,才把她勸上了「席篷車」。到了婆家,前兩個晚上,她穿著衣服睡覺,把新郎急得抓耳撓腮,死纏活纏,到第三天晚上才讓這位夫君佔領了身子。第四天嫂子去叫她回門時,她竟然害羞得把頭部包得只剩下眼睛,回到娘家躲著不出來見人。現在,像變了一個人,去接受孕檢時,竟然大大方方地躺在床上,任憑計生工作人員反覆擺弄,臨了,還摟起上衣,問人家:「摸媽兒不?」
儘管撒下了計劃生育的天羅地網,只要是網,就有漏網之魚。高恩典的大妹妹高恩慧已經嫁到外村,一口氣生了兩個孩子,被小分隊抓去,年輕輕的做了結紮手術。二妹高恩慈剛剛定親,婆家給了彩禮錢。她們兩個一個出錢,一個出力,幫助她哥高恩典帶上嫂子和兩個孩子,穿破羅網,逃向了地曠人稀的內蒙古。這一去就是九年,終於有一天,高恩典從那遙遠的地方,帶回了大大小小七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