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省委大院,小車還沒有過來,金鑫忍不住又回過頭來,打量著那一幢幢綠樹掩映的小樓,臉上一副莫測深淺的神秘表情。
這些天他一直就住在省城裡,一直就在這個充滿威壓又令人留戀的地方。好在功夫不負
苦心人,進進出出幾天時間,除了張謇,幾個重量級人物他都見著了。張謇嘛,見了也許還不如不見,況且現在情況已經是明擺著的,更不需要到他那裡去自討沒趣了。
在一個實利時代,一切都講究的是個對等原則。交換實現價值,交換推動生產,沒有交換現代社會就陷入了死水一潭。什麼感情什麼觀念,那純粹是書獃子們的事。所以,像張謇這樣的,你在人家身上沒有什麼投入,光靠見見面說說話,那純粹是癡心妄想。
從今兒一大早,鍾麗婷就一個勁兒打電話。剛才在領導那裡忘了關機,那位大領導正在說金山的事情,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又響,把他嚇了一大跳。這女人,該不會有什麼急事吧?他慢慢掏出手機,開始翻檢上面的號碼。
那女人的確不錯,說百里挑一一點兒不過分。在本鄉地面上,看慣了那些要麼俗得要死要麼騷得要命的女人,不管誰見了都會眼前一亮,就像漫漫沙漠裡突然看到了那一眼清澈的月牙泉,難怪當時曹非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雖然他一向很不喜歡這種酸溜溜的比喻……
金鑫覺得自己今兒有點不對勁,腦子亂亂的,想著想著怎麼就溜到女人身上了,在眼下這麼吃緊的關口,必須把全部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切不可自亂陣腳,讓別的事兒分了神,何況女人,那充其量不過是一碟小菜而已,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的。像老狐狸一樣的柳成蔭,這一次不是就栽在一個女人手裡了嗎?一想到這裡,他又立刻毫不猶豫地關了機。
想到柳成蔭,他的眼前就浮現出了那個五短的身材和碩大頭顱上滑稽的光亮腦門兒來……這一仗,打得是夠漂亮的。楊波肯定是要在我身上做文章的,柳成蔭也肯定會上下齊手,好像天下已經是他們的了,沒想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且是一箭雙鵰,連老頭子也有點蔫蔫的了,所以這完全是天意,天意不可違,違必殃。不是誰和誰過不去,也絕不是人力所能辦到的。
剛才那位大領導究竟是什麼意思,正談著官場的事兒,莫名其妙地忽然岔開他的話說:「前些日子我到你們金山調研,聽人講起金山這個地名的來歷,那個故事倒挺有意思的,你聽說過嗎?」他當時一點兒也摸不著頭腦,只好困惑地搖了搖頭。
什麼金山的來歷,一個那麼大的領導,怎麼突然間關心起這種事情來?
金山的來歷他雖然說不清楚,但是金山區這鬼地方倒的確是很讓他揪心的。
當時聽了楊波的安排,把白過江給逮起來,曹非說話的聲音都哆嗦起來,好像天真的要塌了。但是,白這個人我其實很清楚,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心裡亮堂著呢,關鍵是要讓他明白所處的地位。前些年,為了引進白過江這個人,實在是下過一點狠功夫的。有幾次,白過江都準備退出去了,還是我和曹非給硬拉回來的,當時曹非說的一句話現在還記得:「你以為你是誰,真的想白過江啊,那你不是就成了龍了?龍可以過江,除了龍,在現在社會要想辦成一件事,沒有白過江這一說……」
沒想到就這麼一句話,白過江反而認了,不再斤斤計較了。
這些日子,他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人一直在他身上尋找什麼突破口,特別是那個陳見秋,而且好像已經嗅到什麼味道了。現在這年月,如果一個人想找你點什麼毛病的話,就沒有找不到下口處的。楊波號稱是清水衙門出來的清廉幹部了,如果把他經手過的事兒全濾一遍,弄不出他個一二三才怪呢。所以,當電視台有人拿著那份舉報材料來找他的時候,真有點喜從天降的感覺啊。本來嘛,郜市長好不容易出了事兒,作為排名第一的副書記,全雁雲的第三把手,他走馬上任完全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況且在北京的時候,老頭子就一再地向他表態,這個市長非他莫屬了。特別是回來在飛機上的時候,老頭子又以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直率和坦誠,說得他心裡熱乎乎的,差一點兒就要掉淚了……誰知道在開緊急常委會的時候,他才突然驚訝地發現,事情正在向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而他過去真的把一切都看得太簡單了!
柳成蔭一向都是很低調的,充其量一個笑瞇瞇的和事佬而已,年紀又已經五十多了,金鑫從來也沒有把他太當一回事兒,一門心思都在同樣年輕氣盛的楊波那裡。但是,那天常委會一開,氣氛就顯得很不正常,平時一言不發的常委們忽然都快變成演說家了,有的旁敲側擊、綿裡藏針,有的看似無心、實則有意,也有的乾脆就直言不諱地跳了出來,反正幾乎一多半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柳成蔭一邊……這種情形大概連一向老謀深算的老頭子也沒有料到,呆坐在正當中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造成這樣一種尷尬的局面,要不就是由於柳成蔭私下裡的大肆活動,要不就在於他的地方勢力和本土關係。雖然在老頭子的一再堅持下,他們倆都一起上報了,而且他柳成蔭又排在後面,一看就是個陪選的角色。但是,大意失荊州啊,就像曹非一再說的,這樣一種可怕的情況再也不能出現了。如果說第一次出現只是一個小小的失誤,第二次就是百分之百的錯誤了!犯錯誤並不可怕,關鍵是不能重複犯同樣的錯誤,人不能總在一個地方栽跟頭。這傢伙既然如此樹大根深,一旦真成了正式候選人,哪怕只是一個陪選的角色,也很容易掀起一片無法控制的波浪啊……
好在天助我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封有關柳成蔭在北京和電視台女記者鬼混的舉報材料放到了他的桌子上,他真的是太高興了……他當時故意猶豫了好半天,才終於抑制住這種興奮,沉著臉把那個材料收起來:
「這成什麼體統嘛,一個是咱們的記者,一個是咱們的老書記,這不是出我們雁雲的洋相嗎?你走吧,我才不會批這樣的材料呢,難道你還嫌我們雁雲丟人的事情少嗎?!」
「好你們這些人,純粹是尸位素餐,純粹是沆瀣一氣的腐敗分子。你不管,我找別人去!」
那個舉報的人年歲不小了,也不知道和柳成蔭還是那個女記者有什麼仇,見他這樣說,氣得嘴唇發抖,轉身就走,還把他的門使勁摔一下。看著他這個樣子,金鑫無聲地笑起來,趕緊把曹非和鍾麗婷都約到市賓館,以這個材料為主線,又加了其他許多內容,讓小鍾整整齊齊抄出來……那女人長得細膩,字卻寫得挺男人氣。不過,他和曹非要的就是這樣,任誰也搞不清楚……幾乎不到兩天時間,有關這個老狐狸的那一堆爛事,就成了全省中高級幹部沸沸揚揚的一個話題了……
一想到那女人,他又渾身躁熱起來,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複雜情感。但是,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最需要的是鐵石心腸,而不是什麼兒女情長,況且當年他不是答應過曹非嗎?
那還是在他剛來雁雲不久的時候,那女人突然找上門來,他就立刻把她介紹給曹非了,每一次都讓曹非陪著她去辦事。果然沒多長時間,兩人的關係就明顯非同一般了,記得有一次也是在省城,她和曹非出去逛了一天一夜,連招呼都沒打一聲。等再見了曹非,金鑫就忍不住逗他說:「哎,怎麼樣,那一夜一定感覺不錯吧,我同學那表妹是不是特有味兒?」
曹非當時臉一下就紅了:「我說領導,這是什麼話兒,我們畢竟是才認識嘛。當時她說有別的事,一出門就沒影兒了。我也是遇到幾個朋友,所以晚上沒趕回來。其實,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媳婦,叫什麼名字來著……」
「你呀快別跟我裝什麼糊塗了,咱倆誰跟誰呀,當著師傅的面,我就不要再揭穿你了。現代社會嘛,一夜情多的是,上床歸上床,名字歸名字,這倒兩碼事情。不過,這一次你可一定要記住了,人家還沒結婚呢,鍾麗婷,一個特有女人味的名字嘛……」
「嗷……原來這樣。她……真的只是你同學的表妹?」
「這……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曹非低著頭,卻什麼也不說了。看他那樣一副饞嘴貓的樣子,金鑫乾脆哈哈大笑地表態說:「怎麼樣,露餡了吧?實話告訴你,同學也不是什麼正經同學,只是想讓我來關照一下,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想想,我哪顧得上啊。況且這女的自己也很能幹的,又開公司又做代理,自己開著車,根本用不著我來關照的……這下好了,既然你對她這麼感興趣,以後這女的就正式交給你了——你放心,要交就是全方位地交,我是什麼都不管,至於其他嘛……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手段……」
曹非當時嘻嘻直笑,那意思再明確不過了。當然,這也難怪,誰叫他老婆有多年的神經官能症呢。當然,對於部下嘛,就是要恩威並用,什麼辦法靈就用什麼辦法。這些年來,曹非之所以在他面前惟命是從,除了利害攸關,這應該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啊……鍾麗婷,那樣白白淨淨一具胴體,那真是大自然千萬年難得的一個造化……當時看著曹非那個得意而又不好意思的怪樣子,心裡的感覺其實也很不好受呵……金鑫覺得自己的腦子又亂了,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怎麼還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在這個時候,這種想法可千萬要不得喲……
在整個市級班子裡,無論年齡還是水平,哪一樣我金鑫都是最合適的。特別是學歷,別人最多是個本科加研究生,我可是正兒八經的博士。有人那麼無聊,自己拿不出來,就使勁說別人的壞話,這就是中國人的德行。我那博士論文當然是別人操的刀,英語考試更當然是別人代勞,但你管得著嗎,有本事你自己也弄一個呀,況且現在哪個人不是這樣,就連你們那些專科本科呀,還不是一回事兒、同樣的路子?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當然,水平就更不用說了。門力生是個老糊塗蛋,柳成蔭是個老滑頭,楊波不過是個能拉車的好受苦人,他們哪一個能比得上我?所以,要成大事,就不能婆婆媽媽,該大丈夫就得大丈夫。只要這一次上去了,再堅持忍耐那麼一兩年,那書記也一定十拿九穩……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捏緊了拳頭,猛一下砸在省委的大鐵門上。
金鑫在心裡默默地念叨著,終於看到自己那輛車遠遠地駛來了。
一上車,司機就開始作檢討,他卻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是陰沉著臉,兩眼直直地望著車窗外流動的街景。小司機更不安了,又沒完沒了地嘮叨起來,連去什麼地方也不敢問了,小車在大街上打起了陀螺。後來,只好又在省委門前停下來。
這時,一輛小車追了上來。還沒等金鑫反應過來,曹非和鍾麗婷兩個就一起鑽進車裡來了。金鑫覺得剛才像做了一個夢,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豪華地方,卻一下都不見了……他揉揉眼,糊里糊塗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人:「你們怎麼來了?」
曹非看看他又看看小司機,吞吞吐吐地說:「我本來是來找各部門的,領導你不是囑咐過我嘛……小鍾是一大早下來的,我們也是剛見了面……」
是的,馬上就是端午節了,他當時是給曹非開了一長溜的單子,又配了自己的一本書,其他的就全交給曹非去辦了。端午雖然是個小節,但是正趕上要換屆,省城裡那些大大小小的各路神仙都是不可得罪的。過去嘛,遇上這樣的時候,幾袋土特產就可以出手。現在你拿上試一試,不把你趕下樓才怪呢。有一次,他們剛剛從人家家裡出來,就聽著垃圾道裡呼隆一聲響,那些好不容易搬上去的東西,早已經先於他們下到一樓了……從此金鑫就覺得有點受了刺激,再也不做那樣的蠢事了。好在現在渠道多了,一個卡,輕輕巧巧,不顯山不露水,多好!這就是信息社會的好處嘛。而且他也不再出面,有曹非這樣的助手,資金渠道又暢通,辦起事來可以說是萬無一失,滴水不漏呵……可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候,鍾麗婷找他究竟想幹什麼?
他不吱聲,也不看他們倆,目光淡漠地望著車窗外面。
曹非卻扭頭對小司機說:「你去開我那輛車吧,我一邊開車,一邊和金書記說個事情。」
這小子,要幹什麼嘛,這樣神神秘秘的!望著小司機的背影,金鑫重新收回目光,有點呆滯地盯著曹非,忽然說:「聽說金山這地方有一個挺有意思的故事,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什麼故事,是不是關於白過江的?」
「沒聽過就算了,算我沒說。」
城市消失了,兩旁出現了一塊塊綠油油的莊稼地,再遠處是連綿起伏的蒼茫群山。只要連著翻過兩座大山,就可以看到蝸居在那一片低窪地裡的雁雲城了。金鑫並不是本地人,像門力生那樣,也是外派到這個地方來的。不過,他來的時間可不像門力生那麼長,滿打滿算也就四五年的樣子。但是,這四五年時間,真把他給過膩了。金鑫相信,如果再讓他就這樣待下去,不出三年,非發瘋不可。他是在大城市長大的,十幾歲才跟著轉業的父親來到這個內陸省,但那好歹也算是省城呀,沒想到過了幾年,老父親要從省級崗位上退下來,不知怎麼就想起要給兒子找條出路了,硬逼著他棄商從政,到偏遠縣去掛職了。這下可好,一晃十幾年過去,轉來轉去就一直也沒有逃出這些個小城市去……
時代不同了,人就是要多元化生存。看看那些同學們,有的去了美國日本,有的去了深圳上海,頂癟的也在省城裡。經商做老闆的自不待說,就是那些在機關裡混的,別看官兒不大,撐死了也就是個正處級,但是那個牛呀,那個展活勁兒,真能把人羨死了……有一次,也是帶著曹非來跑項目,晚上沒事和同學們一起打麻將,一個計委的副處長,不到兩圈身上裝的五千就輸光了,卻依舊面不改色,沒事人一個,馬上打電話又讓同事給送來了一大墩兒,齊齊整整地碼在那兒,是多少呢,五萬。這架勢連一向見過大世面的曹非也有點怯了,上廁所的時候低低地對他說:
「還上嗎?我可要把跑項目的全貼出去了。」
「上。什麼叫跑項目,這就是跑項目嘛。」
當然,那一次的項目最終還是流產了,但是卻認下朋友了對不對?而且一百次能釣住一次就算過賬來了對不對?那時曹非也剛當了縣長,還沒真正出道呢。才幾年時間,要不是在這方面悟出些什麼來,他能有今天嗎?而且,從此以後他和那個副處長就是朋友了,關係鐵得很,這也算是一個最直接的成果嘛。
打麻將累了,自然就要出去活動活動。找個歌廳什麼的坐坐,那些傢伙們更是放肆,一個人就可以左擁右抱,把兩個小女孩兒全摟到懷裡面……如果是在雁雲那個小地方,一定又會弄得滿城風雨了。所以,還是大城市好啊,完全是兩個層次,兩種活法。氣得曹非當時就說,操他媽的,像我們這樣,如果在這麼一個小地方混,再得不到什麼實惠,那就實在太冤枉了……
他們倆不說,金鑫也就不問,這樣一直過了好長時間,曹非才慢慢說道:「金書記,小鍾今天急來找你,的確是有大事情的。你這幾天一直不在雁雲,一些事情可能不清楚,檢察院把王霞,也就是陳見秋老婆給逮起來了。」
「是嗎,那好啊!」金鑫的眼皮跳了一下,「這是好事情嘛,陳見秋可是一直反對我的。」
「這……我們知道。但是,王霞和白老闆的關係,可是深得很啊。我們怕王霞出來,白老闆就保不住,白老闆保不住,那我們就……」
鍾麗婷的聲音愈來愈低,慢慢聽不清了……金鑫卻忽然坐直了身子,嚴厲地盯著他們倆看來看去,好半天才說:「你們真的這樣認為?」
「是的,有些事兒……你也不清楚,我們倆本來不想讓領導分心……」
「分心?平時不分心,現在不省心……你們倆真是混蛋哪!」
金鑫低聲罵著,就感到一陣頭暈,許是沒吃飯,血糖太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