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終於來臨了。經過一整天的顛簸忙碌,門一葉和同行的兩個夥伴都已經疲憊不堪,全身上下弄了一層的臭汗,必須趕快找個旅館歇歇腳,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了……這種慾望一經喚醒,就變得那麼強烈,別的什麼事情全成了一片空白,滿腦子就充塞著這麼一個念頭,那涼爽宜人的房間,那幽幽的充滿溫煦的橘黃色燈光,尤其是那麼一個潔白的飄滿香水味兒的衛生間,那麼一泓不涼不熱的水呵,簡直成了她的一個夢想,滿腦子晃來晃去,似乎把眼前的這個世界全都代替了……
    但是,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眼看著就要進縣城了,剛才他們加油的時候問了問,此去這個山區小縣已經剩下不到四五里的路程了,前面那一輛吱吱嘎嘎的三輪車卻突然慢下來,一拐彎進了附近的一個小鎮子上,難道今夜他們又要在這裡落腳了?
    看到他這個突兀的舉動,門一葉和兩個同伴都吃驚地瞪大了眼,不知道又在搞什麼鬼名堂。他們把車子停下來,在鎮子邊上怔了好一會兒,才無可奈何地跟進去了。
    這些日子,與其說他們是在跟蹤這輛遠去四川的三輪車,不如說是在這輛三輪車的引導下進行一次長途旅行,而且在許多情況下更像是在玩一種貓捉老鼠的遊戲。幾天下來,他們都已經十分疲倦,如果再不好好地休整一下,能不能就這樣一直跟蹤到目的地,連她自己也快失去信心了。
    從出發到現在,連續好多天都是這樣,你覺得該走的時候,他偏偏停下來,你認為該住的地方,他偏偏不住,你正想停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了,他卻偏偏馬不停蹄地上了勁兒,弄得門一葉他們真有點哭笑不得了。也許,這種日子才剛剛開頭,今後可能發生的事情還多著呢。跟蹤採訪,連續報道,這種事兒可真不是人做的。也許在出發的時候,他們都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不就是跟著這小子走一趟四川嘛,他蹬著三輪車都不怕,我們畢竟還有四個輪子嘛。其實,一旦真正上了路,才發現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
    門一葉帶的兩個人,一個是報社的攝影記者,一個是兼管生活的司機,同時也是雁雲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詩人。幾天下來,兩個大男人已經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沒有娛樂,沒有休閒,說走不能走,說站不能站,一路上的好風光倒是不少,卻一次也沒有停下來好好瀏覽一下,整天像孫子似的尾隨在這麼一輛破三輪車後面,這算過的什麼日子啊……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磨叨,要不是門一葉一直堅持著,況且她又有那麼一個很特殊的身份,也許早就溜之乎也。
    但是,門一葉不想走也不能走,臨走的時候她已經和報社、宣傳部都打了招呼,吹下了天大的牛,說是這一次一定要弄出一個震驚全國的重磅炸彈來,現在八字還沒見一撇,她怎麼能不聲不響灰頭土臉地回去呢?況且就她自己也絕不是那種肯輕易退縮隨便放棄的人。只要拿起一件事情來,如果做不好,或者半途而廢,她會後悔一輩子的。
    其實,只要仔細想一想,二楞子這些天來雖然有那麼點神出鬼沒、不可捉摸,實際上他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精心思考的,他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只是一般人不會去那樣想罷了……經過這麼幾天的認真觀察和思考,門一葉已經對他的許多怪異舉動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只是她現在也很累,已經連和兩個同伴交流的力氣也沒有了。她不再理睬他們的磨叨,指揮著車子開進一幢還大體像樣的路邊店,趕緊開了房間躺下來……雖然這房間不知道怎麼搞的,又臭又潮濕,比農村的地窨子也好不了許多,但是她已經什麼也顧不得了。這幾天正趕上她「發洪水」,身上又軟又痛,再不躺一會兒,非暈倒在車上不可。
    電話響起來,是她爸爸的聲音。走了這麼幾天,還第一次聽到爸爸的聲音,又在這麼個偏遠的路邊小店裡,門一葉顯得很激動,連著叫了好幾聲老爸,心裡立刻湧上一股酸酸的潮水來。
    臨走的時候,她沒有見父親的面,只打了一個很簡單的電話,告訴他自己要出一趟遠門。這幾天走走停停,沒有進一個大城市,手機信號一直不好,後來她乾脆關了機,沒想到剛開開手機,就接到了遠方親人的問候,門一葉的情緒一下子好了許多,身上也來了點精神,呼地一下坐起來,和父親略帶誇張地談起了這幾天來的獨特經歷……
    在電話那頭,門力生首先把女兒狠狠地責罵了一通。好啊好,這麼大的事情,事先也不和家裡好好地通通氣,認真商量一番,而且和單位也是在電話裡請示的,自己一時心血來潮,就自作主張帶著一幫人出發了,這會讓別人怎麼看,而且出了事情怎麼辦,你就敢保證這一路上的絕對安全嗎?
    現在正是人代會召開的關鍵時期。沒想到就是在這樣一種緊張忙碌當中,老父親還這樣關心女兒,留意女兒的這點兒小事情,門一葉挨著罵心裡也暖融融的。她很清楚,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老父親罵歸罵,實在也有點無可奈何了。果然,不一會兒,門力生的氣已經消下去了,絮絮叨叨關心了一通她的生活起居,才重新擺出一副很嚴肅的口吻說:
    「既然做,這件事就一定要做好,做出個樣子來,絕不能隨隨便便的。告訴你,還有你帶的那兩個人,柳書記已經和報社、宣傳部進行了一次專門研究,有那麼幾條,讓他說吧,你們好好記一下。」
    「這……有這麼嚴肅嗎?真是……」
    門一葉本想說小題大做,話到嘴邊卻沒敢說出來,只好跑到隔壁把那兩個男的都叫過來,又重新拿起手機來,三個腦袋湊在一起聽著。電話裡立刻傳來了柳成蔭和藹厚重的聲音:
    「小葉啊,這是市委的正式意見,你們聽好了:第一,一定要提高認識,從加強精神文明建設和公民道德品質建設的高度,充分認識你們這一行動的重大意義,把它作為今年我們市在這方面的一項重點工程來抓……第二,在跟蹤採訪的過程中,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暴露身份,不能暴露意圖,要保持絕對的真實性,要堅持文字圖片一起上,首先把第一手的資料掌握起來,拍攝大量的影視資料……第三,在採訪完成以前,所有新聞不能對外公佈,一切等拿回來再說,要由宣傳部把關以後才能出台……最後一點,為了加強你們的力量,保證你們和他們的共同安全,也為了給你們提供更有力的保障,我們已經派了一輛車和幾個同志,不幾天就可以追上你們,而且他們還帶去了一些現金和其他用品,同時市委宣傳部還會和沿途有關方面打招呼,一旦有什麼困難請他們及時提供幫助……」
    完了!完了完了……不知道怎麼搞的,聽著柳成蔭在電話裡嚴肅認真地說著,門一葉卻愈來愈感到頭暈,糊里糊塗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兒了,同時心裡就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失敗和沮喪,等柳成蔭說完,她已經產生了深深的失望感,好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
    「柳書記,既然他們來了,我看我還是回去吧,我……我累……」
    「累什麼累,你剛才不是還興高采烈的嗎?」
    「柳書記,我現在有一個想法,也許我們根本就不該這樣興師動眾的,我想還是直接給二楞子一些錢,或者讓他們坐上我們的車,把他們直接送回去算了。」
    「小門啊,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有許多東西都是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的。有些情況你還不知道,而且你爸爸的意思也不想讓你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點,你們要特別注意安全,尤其是那個女人的安全,這一點非常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難道會有人……」
    不等她再說下去,柳成蔭已立刻打斷她的話,以從未有過的嚴厲口吻說:「好了,到此為止,你不要再說了!聽著,我現在是以一個市委副書記的身份和你說話。這不是在家裡,而是在你爸爸辦公室。這是市委的正式決定,大家都必須堅決執行,有異常情況立即報告……」
    事情怎麼會這樣,到底出什麼事情了?門一葉第一次感到自己的頭腦不夠用了,柳成蔭的每一句話都是很有深意的,她卻怎麼也弄不清那裡面的意思究竟是什麼……看她那個木呆呆的樣子,兩個男人也有點發怔,一直過了好半天,才呵呵地笑起來:
    「算啦,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那咱們就只好按這一步說吧。我們都聽清楚了,反正既然市委這樣決定,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吧。不過這倒也好,至少錢是不成問題了,大概一兩天後面的大部隊就到了。房間嘛只能這樣了,但是至少我們可以吃得好一點了……我們現在就找個像樣的館子撮一頓,怎麼樣啊?」
    對於他們的這個提議,門一葉自然不好反對。不一會兒,他們三個已經在本地最好的一家飯店裡舒舒坦坦地坐下來了。
    說是最好的飯店,那不過是相比較而言,如果拿到城裡面,不用說是那些大城市了,就是在他們所在的那個小地方,這飯店也實在夠低檔的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在外地,又是在荒郊野外的路邊小鎮上嘛,能這樣舒坦地吃一頓,已經算是莫大的奢侈了。幾天來,因為考慮到錢的問題,加上心神不定地走走停停,他們還從沒有這樣正兒八經吃過一頓飯呢……兩個男人更是高興不已,不僅要了滿滿一桌子的飯菜,而且開了一瓶本店最好的酒,已經吆五喝六起來。
    旁邊還有一夥人在吃飯,一個個五大三粗的,聽口音好像也是雁雲人,而且不住地朝他們這裡瞥一眼又瞥一眼,真讓人怪討厭的。
    架不住他們兩個人使勁兒勸,門一葉也喝了幾盅子,感覺的確是很不錯的。拿起酒瓶子看看,商標都沒了,瓶子上一層的土。老闆娘見她這樣,立刻拿一塊髒黑的抹布重新把酒瓶擦擦,連說對不起對不起,這瓶酒實在放得太年長了,大概還是八十年代出產的,有個老百姓的親戚送了一瓶好酒,自己捨不得喝,讓她給代賣,沒想到過了二十年才遇著個買家……一邊又連連地感慨,這樣好的酒,只賣二十,實在是太虧了,白白放了這麼多年,就是賣二百她也是虧老本了……
    正這樣說著,那位司機兼詩人忽然推推她,又悄悄地指一指外面。
    不好,二楞子不知把三輪車和那女人撇在哪裡,竟也到這裡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個老式的鋁合金飯盒。
    一路上都沒有這樣正面接觸過。在金山的那個小飯店,門一葉和二楞子可是見過一面的,如果認出她來怎麼辦……但是,地方就這麼小,她要躲開也來不及了,只好傻傻地坐在那裡,直直地看著她的這個跟蹤對像發愣。
    不過,他們完全是過慮了。二楞子連看也沒有正眼看這面,而且剛跨過門檻,老闆娘已經大聲吆喝著把他攔住了:「出去出去,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還是到別的地方去吧,小心看打!」
    二楞子什麼也不說,只把那個鋁飯盒遞過來。
    老闆娘一看更火了,一邊往外推一邊吆喝:「去去去!滾一邊去,你找死啊,你要再不走,我可叫人了……」說著話已扭過身子,扯著嗓子朝裡面叫起來。
    屋裡倒沒有什麼動靜,旁邊那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卻呼地站起來,一起向二楞子走去。
    「不好!」門一葉什麼也顧不得了,立刻推推他倆,也趕緊走了過去。
    經過一番口舌,他們便拉著二楞子在自己這張桌子邊坐下來,那幾個人卻一轉身沒影兒了。
    他們讓二楞子吃飯,二楞子說什麼也不動筷子,只呆呆地望著一桌子的飯菜發愣。這幾天的時間,本來就瘦弱的他顯然更瘦了,一張臉也更加黑黢黢的,只是那一雙眼睛很特別,有那麼一點呆滯,也有那麼一點冷寂,同時又好像有一種令人生畏的剛毅和自信……門一葉一下子說不清,但是又實在覺得難以忘懷難以直視。看來他根本就不認得她,而且也根本不關心他們這些人在做什麼。他所關心的大約只有一件事,這就是那個依然空空如也的鋁制飯盒。門一葉什麼也不能再說了,此刻她才明白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那個業餘詩人還在那裡喋喋不休,門一葉瞪他一眼,趕快動手把飯盒拿過來,盡可能盛得滿滿的……
    等接過飯盒,二楞子依舊什麼也沒有說,只深深地向他們鞠了一個躬,轉身就走。卡嚓,快門一閃,她所帶的那個攝影師已經眼疾手快地把這個鞠躬的鏡頭錄了下來。對於他的這個動作,今天的門一葉也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絲不快……等跨出門檻,二楞子忽然又返了回來。門一葉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麼,難道也是嫌給他拍照嗎,要不就是他已經認出我來?然而什麼都不是,他只是看到地上有兩個易拉罐,彎身撿起來出去了。
    順著二楞子遠去的背影,他們又看到了剛才那幾個男人的身影。奇怪,這是些什麼人,為什麼他們對二楞子也這麼感興趣?問問女老闆,也說不認識這幾個人。好在這夥人只跟著二楞子走了不多遠,就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去了……門一葉長出一口氣,暗笑自己真有點兒神經過敏了。
    二楞子一走,業餘詩人忍不住大發感慨,攝影師隨聲附和著,只有門一葉依舊悶悶不樂,這樣一來他們也似乎覺得沒意思,又大口大口喝起酒來。門一葉忽然也來了勁兒,像他們那樣一口一盅地大喝一氣,那一瓶老酒很快便喝了個底朝天。不行,再來一瓶。對,每人來一瓶……三個人都口齒不清地大叫不已。因為剛才那一幕,老闆娘大概已把他們三個當成了什麼記者,好長時間一聲也不出,只在一旁小心地瞅著。直到他們又要酒,才走過來小聲勸了幾句,沒想到立刻惹得詩人大罵起來,嚇得趕緊又拿過一瓶新酒,躲到一旁再不過來了。不一會兒,他們三個人全有了濃濃的酒意,互相攙扶著離開飯店,在小鎮子狹窄的街道上遛了一圈又遛一圈,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麼時間,才返回那家路邊留人小店,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這一夜,門一葉做了好多好多的夢。一會兒夢見自己在學校讀書,漂亮出眾的衣服,伶俐的口齒和高貴的出身,同學和老師無不流露出羨慕又嫉妒的複雜目光……一會兒又是在一個什麼地方下鄉,滿村的人都窮兮兮的,一張張髒乎乎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只是怎麼也找不到她所熟悉的那一張。二楞子呢,他不是這個村的嗎,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不來看我?再後來……再後來好像就飛起來了,莫名其妙地飛呀飛,一下子就飛到了一個特別豪華特別高貴的地方,在現實中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那樣美麗的地方,她像一個高貴的公主獨自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她已經得了全國的新聞大獎。不,也許是全世界的,叫普利策獎還是什麼的她就弄不清了。舞台的追光燈那麼耀眼,炫得她兩眼直流淚,總是強忍著怎麼也不敢抬手去擦……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一雙髒髒的手伸了過來,一邊擦淚一邊就把她給拽下來了……啊,這不是二楞子嗎!她立刻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都是酒精惹的禍,這些年來她還是第一次喝這麼多的酒啊。天還沒亮,頭沉沉的好像感冒的樣子。她翻一個身,正準備繼續睡覺,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兩個同伴突然闖進來告訴她,二楞子他們不見了。
    怎麼會呢,昨天我們不是看著他找到休息的地方才離開的嗎?
    雖然說,那個所謂休息的地方只不過是一間沒有門窗的空房子而已。
    如果找不到他,這些日子的辛苦豈不是全白費了?
    難道真像柳成蔭在電話裡暗示的那樣,有什麼人會謀害那個女人嗎?
    門一葉兩隻眼瞪得老大,身子一陣發軟,剛站起來,又一屁股坐在床上了。

《換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