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門力生經歷了他一生中最沉痛也最慘烈的一段時光。
那場可怕的大爆炸,發生在大約晚上九點多鐘。許多年以後,門力生都一直無法相信。即使是那樣一個悲慘的夜晚,自己居然都沒有發瘋,硬是堅強地挺過來了,這真算得上是一個莫大的奇跡。
當天的選舉是非常成功的,那是他一生中許多驕傲中最後的一個驕傲。一般地講,預選是不可能出什麼問題的。為了避免預選之後拖的時間過長,弄個夜長夢多什麼的,那一天的議程安排得很緊湊,緊接著就進行了正式選舉,結果在市長的選舉中,會前許多人預料的各種情況都沒有出現,既沒有提出一個別的人來,也沒有出現一張廢票。也就是說,來到這裡剛剛一個多月而且官聲一向不佳的桂再庸,不僅順利當選為雁雲的又一任市長,而且得票率也是空前的,滿票。這樣的結果一公佈,門力生真比當事的桂再庸還要激動呢,帶頭站起來,向所有的代表鞠一躬,又鞠一躬,直到代表們在發了一陣愣後最終熱烈地鼓起掌來,他才心滿意足地坐下,開始一板一眼地作起閉幕講話來。那時候的心裡,真可謂是百感交集,比他自己來當這個書記的時候激動得多也感慨得多了。
閉幕之後舉行了盛大的晚宴,市賓館的大宴會廳裡人聲喧嘩、笑語不斷,四周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彩綢綵帶彩旗和大紅標語,中間的穹頂上又墜著一大簇的彩色氣球,這個場面也比他當年來上任的時候氣派多了……為了助興,宣傳部門把「二人台」演出也搬到了宴會場上。那規模真是宏大啊,全市一十三個縣區的名角兒幾乎都來了,從《走西口》到《掛紅燈》,再到《送情郎》《十對花》《五哥放羊》,大凡是數百年流傳至今廣為傳唱的著名曲目馳名唱段,幾乎全上來了,此起彼伏,一曲接著一曲,就像當年農村的賽歌會一樣……而且也不僅是賽歌會,還是名副其實的比美會啊。這一次宣傳部是真下了辛苦的,選出的演員嗓子好,身段更好,臉蛋更靚,一個個都是標準的美人坯子。特別是唱到《打櫻桃》的時候,那女孩兒一笑倆酒窩,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簡直太迷人了:
山桃桃開花三月天紅,
塵世上就數咱二人親。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燒酒盅挖米不嫌哥哥窮。
銅瓢鐵瓢水甕沿沿上掛,
至死也不說那拉倒的話。
門力生一邊聽一邊笑,當即拿起酒杯,開始一個桌子一個桌子挨個兒向每一位代表敬酒。在葉欣的一再勸說下,他已經有好些年滴酒不沾了。但是,今夜不同了,今夜這個酒他一定要喝,而且要和每一個人都喝,絕不做假。跟在他身後的所有班子成員們怕他喝多了,紛紛伸出手來要替喝,都被他不客氣地擋了回去。小趙悄悄給他換了幾次水,他居然一嘗就潑在地下,把個可憐的小伙子也鬧了個大紅臉。
一轉就是四十多張桌子啊,即使每張桌子只喝一小盅,也是四十多盅呢。一開始,門力生還在心裡默數著,到後來便逐漸糊塗起來。在他的意識裡,那已經不是烈性的老白汾,而只是一杯接一杯的水罷了,再後來連水也不是了,只不過是一連串的機械動作而已……等到重新回到自己那張主桌的時候,他只感到這個世界已經離他而去,眼前的每一個人都模糊不清,只剩下了一個個一模一樣的人的輪廓。
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向他走過來。一定是楊波。在這樣一種場合,桂再庸是當事人,也在一個一個地轉桌子喝,柳成蔭是會議的具體組織者,自然也是要到處喝一喝風光一下的,這些人都長大了,不可能再圍繞在他這個老頭子的身邊了。金鑫那個倒霉蛋,還有曹非那個跳樑小丑,大概是再也不可能出現在這樣一種場合裡了。今年真是一個多事之秋,才過了多長時間,過去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這些風雲人物,一個個都很快地離他而去了,大約不會真正離開他的,只有這個楊波了……
對於楊波,門力生還是極度信任的。儘管在事情緊急的時候,也常常罵他,而且一罵就罵得很凶,像今天下午,連那樣絕情的話也說出來了,但是這種信任是多少年培養起來的,也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割斷的。門力生這樣想著,又搖晃著舉起酒杯來:
「楊波,還是你好啊,老實,誠懇,不忘本,我知道你是會到我身邊來的。來來來,咱們哥倆兒喝一下,就算是老哥對你的道歉吧。」
說話間,門力生已經又吱溜抿了一口。
「楊波,你……為什麼……不喝,難道……你也……在恨我嗎?」
門力生覺得自己口渴得厲害,頭好像一下子漲大了許多倍,嘴巴也有點兒不聽使喚了,好半天才把這句話說清楚。
「楊波,你看……這樣多好,人人都說有……有問題……現在看到了,問題根本就……就不……不存在,不……」
來人坐下來,努力扶住門力生搖搖晃晃的身體,把臉伸到他面前說:
「門書記,你喝醉了。你可看得清楚,我是誰?」
「你……你當然……是……是楊波……」
「錯了。我是陳見秋。」
「陳……陳什麼來著?那……那楊波……他……他哪裡去了?」
「你呀你,就知道一個楊波。」陳見秋一邊說一邊苦笑著搖搖頭:「他呀,剛來時坐了一會兒,就回家去了。」
「那……那……你為什麼……不回家……」
「我呀,我走了誰照顧您哪。好啦好啦,不要再說了,您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
說到這裡,陳見秋便不再理會他的醉話,立刻招來幾個工作人員,把門力生扶到外面車上,一溜煙開走了。
等到一陣緊似一陣的電話聲響起來,門力生還沉浸在沉沉的夢鄉裡。他記得自己正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大湖邊躺著,天上是翩翩的白鶴,湖面上到處飛舞著嘎嘎亂叫的野鴨,有成片的沼澤地,有一望無邊的蘆葦,近在咫尺的山峰上還積著皚皚白雪……葉欣和一葉也像白鶴那樣優雅地在湖邊踱著步子,白鶴丹頂鶴都成群地圍上來,在她娘倆身邊跳出各種優美的舞姿……就在這個時候,電話急促地響起來。他終於有點兒清醒了,知道剛才那不過是一個夢。但是他並不想接什麼電話,身子慵懶得怎麼也動不了。後來,還是齊齊硬把他給扶了起來。
「什麼?爆炸!醫院?!」
門力生重複著這樣幾個詞,呼地一下就沒命地衝出了家門。
一路上,司機不說話,小趙不說話,幾個秘書長和所有來接他的人全都沉著臉,卻彷彿一下子都變成了啞巴,他就知道有些不妙了。等他趕到醫院,爆炸的現場已經被完全封鎖起來,警車消防車救護車各種小轎車把醫院門口的一條街全給堵死了,警車的尖叫聲依然響個不停,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彷彿焦煳了的味道。市幾大班子的人幾乎全來了,一見到他,大家就呼地一下全圍上來,卻沒有一個人作聲,好像都不認識似的。他走一步,大家就退一步,似乎都很怕他,又似乎在看著他怕他一不小心給跑了一樣。公檢法的幾個長也都來了,一臉的沮喪和悲愴,都濕乎乎的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班子裡的幾個女同志突然小聲地哭了起來,頃刻之間,這哭聲便迅速連成一片,在昏昏的夜色中就像是大海的喧囂,把一切都要埋葬了……
「媽的,你們都給我閉嘴!」門力生當時大吼一聲,那聲音大得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身子亂抖著雙臂猛地揮起來又砸下去:「天塌了?都死光了?媽的,就是爹娘都死光了,我們還在嘛,難道我們就不活了?!」
無邊的痛哭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彷彿驚呆了,傻傻地盯著他,不自覺地讓開一條道,看著他昂昂地走進了一個臨時開設的會議室裡。
除了楊波其他的領導都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有一個人吱聲。
「怎麼回事,都啞巴了嗎?!」
他忍不住又吼了起來。
又是沉默,持久的令人可怕的沉默。一種不祥的預感其實早已經攫住了門力生的心,但是,在這個時候,面對著班子內外的所有成員,他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倒下去的。他依舊鐵青著臉,固執地把他們一個一個看了許久。柳成蔭走過來,要把他拉到一旁去,他很堅決地推開了。就這樣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公安局長才啞著嗓子把事情經過匯報了一遍……在這個過程中,有人又嚶嚶地抽泣起來,這位老公安也滿頭冒汗,聲音顫抖得簡直連話也說不清,從始到終沒有抬一下頭。
經初步偵查,爆炸裝置裝在一個很精美的禮品盒子裡,採用的是先進的遙控手段。爆炸的威力很大,高幹病房的護辦室幾乎全被炸飛了,周圍房間的門窗也都扭曲變形,飛得到處都是。在現場找到了兩個受傷者,一個是葉欣,另一個人到現在還不清楚,都正在搶救當中。當時幸虧病人很少,只有一個人受了一點兒輕傷,已經被及時處置了。在爆炸現場,沒有留下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公安人員只找到幾塊禮品盒上的碎片,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指紋和半個傳呼機。現在,案件已經上報了省公安廳,省廳領導和技術專家正在趕來的路上。剛才,在桂再庸市長的主持下,市委、市政府已經作出緊急部署,專案指揮部已經成立,桂再庸市長親自擔任總指揮,現在全市的所有道路都已經封鎖,公安幹警正在嚴密排查一切可疑人員……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毀滅了?而且,這不是別人,而是我一生中最鍾愛的一個人。而且,這個人的心地是那樣善良,生命的形式又是那樣優美。更何況,這一罪惡的發生,肯定是與我有關的,也就是說,實際上是我門力生害死了她……夫復何言!大家的安排都是十分周到的,在這樣一種強大的手段下,這個可惡的兇手也許很快就可以抓捕歸案。但是,如果優雅而嫻靜的葉欣再也站不起來,你即使把他(她)碎屍萬段又能怎樣?在這一刻,門力生甚至覺得這一切活動呀安排呀什麼的都是那麼可笑,沒有一點兒意義了。他想哭,但是哭又能夠怎樣,難道不也是毫無意義、滑稽可笑的一件事情嗎?他靜靜地聽著,呆呆地看著,傻傻地想著,苦苦地忍著,一遍又一遍,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認識葉欣,是在省裡的那一家大醫院裡。那時,他已經是一個副處級幹部了,卻一直還是單身。在那個山區小學校,眼睜睜地失去了那麼美麗那麼可愛的小潔,他的心彷彿已經死去了一般。在那個時候,葉欣也年齡不小了,也依然是個單身,整天鬱鬱寡歡,好像有著重重的心事。他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卻一下子就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深深的情感。作為一個老大哥,他想方設法地逗她笑,絞盡腦汁為她尋開心,沒幾天時間兩個人就相見恨晚,再也難捨難分了。就在一張病床上,葉欣緊緊地抱著他不放,勇敢又執拗地把一切獻給了他……但是這些年來,他所能給予她的實在是太少了,因為他很清楚,在葉欣的眼裡,那些純物質的東西都是一錢不值的。他這些年之所以能夠不犯錯誤,沒有被滾滾的流俗所打倒,之所以能夠什麼時候都理直氣壯,在全市樹立起一個空前高大的形象,真正的功勞其實就在葉欣身上啊!眼看著就要從這一切繁雜中抽出身來,用剩下的時光來彌補過去所有的欠缺和遺憾了,你可千萬不能夠離我而去啊!
後來,不管大家怎樣阻擋,門力生還是堅持著來到急救室,又看到了他的葉欣。
說起來所有的人都無法相信,在兩個傷者中,那個男的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以至於公安人員還沒弄清他的身份,葉欣卻渾身找不到幾處傷,特別是她那張美麗的面頰一點兒也沒有改變,依然是那樣的嫻靜那樣的優雅,好像僅僅是睡著了一般。不顧急救人員的阻攔,門力生走過來,慢慢地跪下,雙手撫摩著她的臉,她的頭髮,她的全身,也恍惚覺得她真的只是太累了,正沉浸在甜甜的夢鄉裡……許多年之後,門力生依然堅持認為,她當時之所以那樣,完全是上帝特意安排的,因為像她這樣一個美好的生命,連最惡毒的死神也會動了惻隱之心,決不會讓她世人面前留下一個過分醜陋的最後形象……
周雨杉就是在這個時候趕到的。一進門,她就徑直走了過去,也在葉欣的身邊跪下來,抓住她一隻冰涼而僵硬的手,使勁地搖啊搖。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又大滴大滴落下來,在她的臉上洇開來,濕了好大一片。
後來,還是在門力生的攙扶下,她才依依不捨地走出了那個地獄般的地方。
等到回家的路上,周雨杉才惡狠狠地對公安局長說:「我知道,這事兒保準是一個人幹的,你們還是趕快在全國通緝吧!」
這時候,門力生已經清醒過來了,忍不住低聲問誰:「誰?」
「白過江。」
「那個受傷的男人會是誰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會是白過江?」
「我,我這是一種直覺。」
「楊波呢,怎麼一直沒見他……」
「是嗎,他……他、他沒有和你們在一起?!」
周雨杉說著,忽然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壞啦!門力生也忽然感到一陣暈厥,兩個人在黑暗中相互攙扶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