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致炟並不怎麼喜歡妻子羅虹,或者說,他不愛她。有人會說,你不愛她,為什麼要與她成婚?是的,這個似乎很有道理的問題,一聯繫生活實際,就很沒有道理了。栗致炟是在三十四歲的時候成的婚。那時他剛正式參加工作,到鍾南省鋼鐵公司當了工程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直至九十年代初期,社會上流傳著「做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說法,還有「窮得像教授一樣,傻得像博士一樣」之類的民謠。這話並非沒有道理,因為那時候人們對知識、對學問、對科技的認識還很不到位,也是長時間遭受「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謬論的侵蝕,使知識分子的排行淪落到「臭老九」的墊底之地。如此驚人的反差,哪裡是十年八年的時間能校正過來的。所以,那時間,即使是博士,也是很窮的。從現象上看,他們與有職有權的帶「長」的人物,與發財致富的大款,都是無法比擬的。可是,年齡這東西是不饒人的,年近花甲的父母反覆地持久地催促兒子快快結婚成家、立業生子,以了卻這個十餘載的夙願。也是實在沒理由再推托了,大學讀完了,研究生讀完了,留學也留過了,這些理由不能再用了,那就照父母的指示辦吧。他知道,他不能用待事業有成、功成名就後再考慮婚事的理由去搪塞老人的企盼。儘管他已有了西方人的這種觀念,但是,本國本土卻不允許這種觀念萌芽生長。況且,他也真不知道事業是否會成功,即使獲得了所謂的成功,又是個什麼樣的狀態,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像前輩一樣,上班工作、吃飯睡覺。該成家了。端正了這種態度,事情一點都不難了,男人找個女人,同女人找個男人一樣,都不難,只要你不太挑剔。在他三十四歲那年的秋末冬初,大齡博士工程師與小他五歲的大齡姑娘羅虹喜結秦晉之好。羅虹人長得還算漂亮,又在這十里鋼城的化驗室當化驗員,比起在煉鋼煉鐵煉焦軋材那些第一線的崗位,工作乾淨舒服多了。對一個姑娘來說,相貌和工作就是最大的資本。有了這種資本,還怕碰不上白馬王子?可是,事實卻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少女憧憬的美夢,一個又一個英俊青年總是與她失之交臂,是姑娘個性太強,太挑剔,還是緣分不到?直到而立之年的邊緣,她方下定決心,立馬得把自己嫁出去。她以為,與博士工程師的結合,也是自己降低標準才成就的姻緣。
事實往往就是這樣,當一方感到委屈和讓步的時候,對方並不認為自己攀上高枝,反而,他(她)與她(他)有同感呢。
對於栗致炟來說,如此晚婚又如此心態,還有一個極其秘密的原因,這秘密在他二十歲時就藏在了他的心裡。那是公元一九七二年,他以一個知識青年的身份正在一個廣闊天地裡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正在過著中國新型農民的生活。在那個天地裡,已聚集了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們,他們大概都是在國家權威領導人的「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裡可以大有作為」的指示下,浩浩蕩蕩地奔赴農村的。廣闊的大有作為的天地裡卻是超乎尋常的貧窮。破爛的擁擠的房舍、簡陋的粗劣的家什、質差量少的飯菜,加上枯燥單調的精神生活,使一個個血氣方剛、精力旺盛、情趣盎然的少男少女們忍受不下去了,只是硬壓制著快要爆炸的情緒艱難地度過三個寒暑之後,就亂套了。一切都亂套了,毫不誇張地說,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少男少女們偷吃了禁果,有的索性就同居了。他們並沒有履行婚姻的形式,卻實施了婚姻的內容。沒有人能阻擋住這股「洪流」,也沒有辦法去阻擋這股「洪流」。栗致炟也不例外,他與他所愛的姑娘韓秀清同居了。那是他的初戀,也是他最美好的幸福時光。他與她是那樣的志同道合,情趣默契,他們有說不完的心語,有訴不盡的情歌,有享不夠的快感……終於,他倆與他們的同伴一樣,遇到了沒有想過也不曾遭遇的麻煩,他們有了孩子——私生子。那是一批私生子,不是簡單的一個、兩個、三個……二十歲的男女,也還算個孩子,只是這大孩子有了自己的小孩子。在那個空間,他們哪裡有能力去照料孩子?處理孩子的方式是不同的,有的送給了自家的親戚,有的送給了村裡的老鄉,有的被陌生的路人抱走。當然,也有那橫下心來的知青,硬是精疲力竭地拉扯著孩子混時光。栗致炟與韓秀清的親骨肉——一個健健康康的小男孩,他們本不打算送人的,他們想把孩子養大。那孩子右肩上長著一片青色的胎記,與栗致炟長在右肩上的記一模一樣,他驚歎人類的遺傳基因如此奇妙,看著自己的種子發芽結果,怎忍心把他拋棄?但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及物質極其匱乏的生存環境,使他們感覺到,只是靠自己的力量是很難把兒子養大的。何況上級組織並不同情私生子們及他們的未婚父母,他們採用「外科」手段,把一對又一對有情人調離拆散,讓他們不在一個鄉,不在一個村。叫他們認識到,未婚同居是一種罪過,非婚生出的子女是孽種,私生子屬非法的野種。這對年輕人抗不過命運的壓迫,他們終於把自己的骨肉送給鄰村一家農戶撫養了。據悉,這家農民並非本鄉本土的老戶,他們是從外地投親來的,只因家中沒有男孩,就認養了這個私生子。孩子被抱走時,栗致炟和韓秀清已被分離在兩個村莊,雖然,同屬一個鄉,但是兩個村莊分別坐落在南北兩端,相距五十華里。兩個寂寞的心靈只有靠互寄書信溝通交流。使栗致炟更加悲愴和內疚的是:就在他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進入大學時,韓秀清被逮捕了,罪名是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國家領導人,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後來清純的姑娘被判處死刑……這是一段令人肝腸寸斷心靈滴血的經歷,又是讓栗致炟心弦顫抖負疚一生的絕密隱痛。他清楚,戀人韓秀清的被捕直至被槍決,其中有他的責任,儘管那並非他的故意,儘管當時他還是個「毛孩子」,但是每每想到韓秀清,他都有一種不可饒恕自己的負罪感覺。不過,這只是他心靈深處的活動,他從沒有對任何人再提起這事,也沒有人去追究這事。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兩年之後,在為一大批冤假錯案平反改正之際,知識青年因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國家領導人被槍決的現行反革命案方被改正。韓秀清的反革命分子帽子方被摘掉,陷害她的是極「左」的路線,是當時呼風喚雨的「四人幫」。就是這樣,一起冤案畫上了句號。然而,在栗致炟心中,韓秀清的冤死卻永遠畫不了句號。在栗致炟的記憶中,秀清是他終生難忘的戀人,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儘管他們沒有組織形式的證明——結婚證書,但是他與她同居生子的事實,使這個有實無名的婚姻比真實的姻緣還真實。秀清是那樣清純、端莊、溫柔、通情達理,又是那樣浪漫、美麗、灑脫……他忘不掉她,無論他下多大的決心,用多少手段,特別是面對眼前現任的妻子羅虹時,他總是下意識地將秀清與羅虹相比較,愈比較愈覺得羅虹的世俗、淺陋,愈比較愈覺得秀清的珍貴。這究竟是為什麼?也許,秀清留給他的是二十歲的青春少女的印象,那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含苞欲放的絢麗花季;也許,羅虹正進入四十開外的更年期,那是一個人見人煩的枯萎凋謝的暮秋之時。當然,也許有另外一種原因。對於男人,凡是失去的女人,總會讓他懷念;相反,已得到的女人,卻叫他膩煩。不管是哪種原因,也不論這原因正確與否,栗致炟並不去思索這種難有結果的問題,只是順應著生活的波濤,悠遊著向前行駛。在三十八歲的時候,他找到了一個情人,應該說,遇到了一個知音,這種事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