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致炟市長打來電話,告訴黎明院長,市政府大院正被汴陽市內衣廠的四五百名職工圍堵得水洩不通,搞得政府的人出不去,外邊的人進不來。栗市長打電話給黎院長的意思並非叫他去幫助市政府做解圍工作,這種事政府自有辦法,也正在進行。堂堂的市政府叫上訪的人堵住門還像話嗎,沒待市長深說,黎明已知曉他的意思是讓法院加快汴陽市內衣廠的破產程序。在市長心目中,這家企業只要一破產,一切就算畫上了句號,不管工人們滿意還是不滿意,事情到此為止。就像綠茵場的裁判,哨子一吹,判決出台,踢球的運動員只能無條件服從裁判的判決,即使你以為那判決錯啦,也要執行。倘若你再尋釁滋事,裁判隨時會亮出黃牌警告甚至掏出紅牌將你驅逐出比賽場地。在許多領導人物心中,對這種吹哨裁決一錘定音的弄法是很自信的。但是,作為社會的大裁判們,也可以說是執法的法官們,對這種把一切矛盾難題推到法院,靠法官一錘定奪黑白勝敗的做法確實不無擔憂。市長與院長在電話中簡明扼要地交流一番,就放下電話。對這件事,黎明早有所聞,而且知根知底,他知道法院在這個事件中的職責。
不久前,汴陽市中級法院主持召開了汴陽市內衣廠債權人大會。這次會議是內衣廠破產程序的關鍵一步。誰知自這次會議開過,一二百家債權人和上千名的職工就行動起來,他們成群結隊找汴陽市中級法院說理,債權人認為企業必須如數還債,職工們認為企業根本就不該破產。法院哪裡能解決這等難題,上訪的人又擁向汴陽市政府,政府的市長副市長們就躲著不見,也許他們知道與這些怒火燃燒的群體短兵相接效果肯定不佳。結果成群結隊的人馬上又開到省政府。也是省會城市的優勢,市政府距省政府並不遙遠。省政府很輕鬆地一腳將這個球踢回了市政府。黎明做事總愛刨根問底,就像醫生治病,不找到病根怎麼下藥。法官們早把內衣廠破產糾紛與衰敗的內幕向他傾倒得淋漓盡致。
汴陽市內衣廠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從上海市遷來的企業,工廠的管理層人物,車間的技術工人,全是上海人,企業一千多人中,本地人只有百分之二十。本地人稱上海人為南蠻子,南蠻子叫本地人為北侉子。內衣廠進入汴陽市後就顯示出它精明的經營之道與精湛的工藝技術。那年代,不像如今,名牌衣服滿天飛,叫人看得眼花繚亂、真假難辨。不過,這家內衣廠的「矛盾牌」內衣確實是公認的好東西,它好在貨真價實、質地正宗、做工考究、品種繁多、款式新穎、結實耐用、穿著舒適。從五十年代直到九十年代,內衣廠一路走來,可謂興盛發達。產品覆蓋了全國,走向了世界,出口四十八個國家和地區,就連以紡織品為強項的日本國,也抵擋不住矛盾牌內衣的挑戰。至於美國、英國、法國、德國的內衣市場,更是汴陽市內衣廠一展風采的舞台。四十多年了,汴陽市內衣廠一直是神州內衣行業的排頭兵,到七八十年代,企業已有六七千名職工,成為全國同行業中規模最大產品最優的領軍企業。就這樣走向輝煌的一家企業,步入九十年代中後期,卻形勢逆轉、一路滑坡,直到如今落入谷底走向破產。不過有一種怪現象確實令人不解,正在走向破產也是馬上就要破產的內衣廠,並沒有停止內衣的生產,只是生產的內衣不再是原來的商標品牌,而用上了當前國內的馳名商標。原來的機器設備還在運轉,只是有的機器挪了地方,或賣掉或抵債出去了,操作機器的技工還是內衣廠的職工,只是他們不再為國家的企業干了,廠大門口的「汴陽市內衣廠」的牌子不知啥時間被人摘掉了。有人說,一家南方的大企業正準備著買下即將破產的內衣廠,有人說,內衣廠是化整為零各自發財去了。有人說,這是現任廠長故意策劃的結果。也有人像發現了機密似的說,內衣廠走向衰敗,是因為北侉子掌權的緣故。這企業從上海過來,歷屆廠班子成員都是南蠻子,雖然也有個把北侉子,但那就是一星半點,根本左右不了大局。直到八十年代後期,廠裡的班子成員發生了變化,南蠻子比例開始下降,北侉子人數逐年增多。到九十年代,廠裡的一二把手都成了地道的北侉子,也是這期間,廠裡許多規矩被破掉了,內衣廠就走起下坡路了。也有人講,內衣廠的興衰,與南蠻子掌舵還是北侉子握權,並沒有因果關係。自南蠻子五十年代落戶汴陽市,四五十年過去,早被北侉子同化了,加上相互通婚聯姻結親,新一代內衣廠的人已是南北混雜了。這裡已沒有正宗的南蠻子,也沒有地道的北侉子。這一代人應該是集南蠻子與北侉子優秀品質於一身的新生代。可是,他們卻失敗啦,真是讓人不好理解。有人就分析道,這種失敗,有大氣候導致的原因,也是新生代掌權人經不住市場經濟的挑戰,經不住金錢物質誘惑的結果。內衣廠的廠長變貪了,有了貪心,就想著法子變換手段地把謀私成分摻進管理經營、利益分配之中,把公有的財富集體的利益化為了私有……廠裡亂了,人心散了,上樑不正下樑歪,大家都蠢蠢欲動了,都要謀私,結果是大權大謀,小權小謀。沒權的工人就用偷和拿的方法,也謀起私,下班時掖進衣衫裡一兩件內衣,以至於發展到攜大包小包的內衣,大搖大擺地走出廠大門,這種吃裡爬外的行為已成為家常便飯。門衛換了又換,就是制止不住。哪裡是治不住,是工人階級私下達成共識,不能只叫廠長放火,不叫百姓點燈。一時間,有首民謠從這裡流傳開了:「世界有個加拿大,汴陽有個大家拿。」正是這時候,有一台從大洋彼岸進口的價值連城的內衣機器,運進汴陽內衣廠,第二天這台價值上千萬元的東西就沒影兒啦。至今,這個被列為盜竊國家財產的大案還沒有破。黎明聽到有關內衣廠這麼多的情況和輿論,他知道,如今內衣廠走到破產這步田地,並非技術工藝落後,產品老化滯銷。要不,為什麼他們還在生產內衣,而且這內衣能貼上別家的馳名商標銷售出去呢?顯然,是人心變了,變得缺了德行,變得沒了職業道德。人一旦失去了德,經營管理的企業能不垮嗎!
當黎明接到栗市長的電話時,他就有了一種沉重的壓力,哪個領導都在強調,穩定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的事情,當然,法院的任何判決工作,首先應該考慮到它的效果是否會影響穩定,而對於眼前內衣廠破產事宜的裁決,無論怎麼弄它的結果都難以穩定,都不能叫債權人和職工服氣。因為黎明不只是知道債權人和工人們上訪圍堵政府的做法不對,他還知道是什麼原因使這些人做出這種不該做的事。債權人要討回他們的血汗錢,工人們要的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這兩件事,僅靠法院的裁定判決,根本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內衣廠現有的那點家底,不僅還不了債權人的血汗錢,更解決不了工人的溫飽問題。法院根本變不出錢來。市長能直接打電話與他說這事,已是特殊情況,若不是市政府大門被工人們堵住,他是不會找法院院長的。從理論上講,法院並不屬政府領導,市長也不能指揮市法院院長,對這個問題,市長和院長都懂的。眼前的事,也是有點緊急。內衣廠在省會,不是一般企業,六七千名產業工人萬一鬧騰起來,那是不得了的。市長希望立即用法律手段將事態壓住、平息,平安無事就好。剛才電話中,栗致炟特別強調,要加快對內衣廠的破產程序的推進。市長的意思他十分明白,但是有些事市長並不明白,這就叫事非經過不知難。因為市長不管判決的事,黎明管這事,黎明知道箇中的疑難。從法律的角度講,企業破產了,又無還債能力,這種債務只有黃了,債權人只能認倒霉了。對數千名職工來講,企業破產了,只能照有關破產法給予他們適當的補助,以後的生計只能是找市場了,這就是市場經濟,政府對這事沒有責任的,責任都在企業裡面。然而,若是敢這樣判決,那等於火上澆油,正群情憤怒的六七千名職工,要比一兩百人的債權人厲害多了。要講穩定嘛,還真不能加快推進破產的法律程序,怎麼辦?黎明在思索面前的難題。有沒有更為妥善的方法,或者說,有沒有不激化矛盾的方法,不能引起騷亂,別叫當事人成群結隊上訪說事,上下奔波聚集政治中心遊說打標語橫幅亂髮傳單……這是上級對每一家執法機關的要求。本來,作為審判案件的法院,只要依法辦案就是恪守神聖的職責了。而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就是他們行動的指南。他們不需考慮法律以外的東西,他們的天職是忠實於法律的概念並忠實地執行法律。可是,對於院長黎明,他不能這樣單純,這麼簡單。他的眼睛必須看到法律之外的諸多因素,他的大腦必須想到,怎樣辦案,怎樣判決方能使社會相對穩定,矛盾相對淡化。這一點,是與當今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法官所不同的。這是國情使然,也是黎明與他的同仁的使命。這是任何一部法律教科書中所沒有的內容,也許它就是無法寫進教科書中的另類理論。黎明懂得,這叫中國特色,懂得這種特色並把握這種特色,那是只能在實踐的摸爬滾打中歷練成就的,沒有實踐的經驗與必有的悟性,是很難把握準這種執法的理念與方法的。面對六七千名產業工人的生計問題、利益得失,黎明是慎之又慎的。這是一個團隊,不只是一個個的人。儘管內衣廠已到山窮水盡壽終正寢之時,但是在它尚未蓋棺論定之時,幾千名職工還是抱有這樣和那樣的幻想,希冀出現奇跡,東山再起。也許,六七千名職工的期望只是一廂情願,市場經濟的走勢不是他們的主觀願望能夠逆轉的。但是,有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當下破落的內衣廠僅剩的家底家產,是無法打發這麼多「嗷嗷待哺」的職工的,更別提那些還在咄咄逼人的債權人了。這六七千名職工,就會在拿不到該拿的安置費用時怒氣沖沖,把個省城弄得地動山搖,到那時哪裡還談得上穩定。
黎明考慮到可能引起的後果,就沒有遵照栗市長的意圖行事,反而,他要放慢對內衣廠破產程序的推進。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火氣都會在其中獲得損耗和緩衝,更重要的是,在這期間,又為政府一方擠出搜腸刮肚尋覓稍好一點的解決問題方法的時間。當然,這只是治標,僅僅是對一個內衣廠破產的事情。使黎明更為警覺的是,近來不如意的事情何以增多,無論是山區小城工頭老闆百分之百地換老婆包二奶養小蜜;還是官員使用權力強xx聖潔的法律,以權代法,故意將案辦錯,以達到為己目的;還是以權阻法,設置障礙,使判決的案子無法執行;還是眼前的內衣廠破產,一家本來上好的企業,卻被以權謀私的人搾乾了「油水」,倒騰得要破產了,個中卑劣行為、舞弊的勾當肯定舉不勝舉。倘若諸如此類的弊端得不到解決,神聖的法院則愈來愈顯得蒼白乏力。因為這麼多雖不屬法官職責範疇的事端,最後卻要法院去承擔它的責任。黎明面對許多不盡如人意、許多道德淪喪、許多喪失天良的現實,他冥思苦想,這是為什麼?經過相當長時間的思索,他終於得出結論,這是人們缺了德行。人們何以缺德?缺德症何以如此嚴重?他想對此追蹤探究,這也許是當今社會疑難雜症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