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田園牧歌

  婚外情從來就是好苦好累的事情,沒有哪一個介入其中的人只是享受它的快樂而不接受它的折磨。然而,這種負面的情感卻沒有阻擋住婚外情的湧流。也許,這裡面蘊涵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和妙趣,當事男女一旦嘗試到它,就立馬將苦與累的折磨拋至九霄雲外,而進入了忘乎所以的飄然自在境域。儘管是身居要位的栗致炟,也沒能逃出這種妙趣的誘惑。在夫妻矛盾稍稍緩和之後,這種剛剛平靜下來的日子也是黎嫂從中斡旋講情的效果,他卻又想念起情人陸雯。當然這種想念並非只是男人的單相思,溫柔多情的陸雯無論在什麼時候,從來沒有中斷她對栗致炟的癡愛真情。不管是發給對方的短信,還是偶爾的電話交流,即使相對沉默,也能油然而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愛戀表白。真是沒有辦法,自從陸雯與栗致炟一見鍾情之後,她就把他視為白馬王子的化身,至於栗致炟結沒結婚,有無家室,對陸雯並不重要。那時候,她要的是她以為的真摯愛情,至高無上的愛情。她曾把裴多菲的詩作名篇改為這樣的句子,作為短信輸入栗致炟的手機中。
  生命誠可貴,
  自由價更高。
  若為愛情故,
  二者皆可拋。
  至今,栗致炟的手機還保存著這首女人自我表白的心聲,只是那短信經過處理,沒有了日期和發信人的名字。特別在還是少女的陸雯偷吃禁果以後,她猶如吮吸了沾滿蜂蜜的鴉片,越吸越甜,越吸越美,越陷越深,以至於到了離不開栗致炟的地步。如今,對於陸雯,這世界上的男人只剩下了栗致炟。栗致炟成了她唯一的摯愛,她不能沒有他,即使在兩個人不宜見面的天各一方的時間,她的心裡還是裝滿著他,當然,他的心裡也裝滿著她。
  也許是一種知己的特殊功能,也許是一種知音的奇妙默契,也許是如漆似膠的感情融化出了一種信息,這信息在兩人心裡川流不息。從夜晚到凌晨,從凌晨到天明,兩人做著同一個好夢:他們一道奔赴遠方的G城,去欣賞來自西歐音樂之鄉的交響樂。這一天的上午,報紙上果然刊登了來自奧地利維也納的交響樂團演出的海報,地點果然是在G城。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陸雯看到報紙上的海報,就立即打電話向栗致炟通報這則信息,她急迫的心情不容她去發短信,她要馬上聽到栗致炟的聲音及他的回答。當兩人得知對方與自己做了同樣的好夢,在夢中相互依偎著欣賞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命運交響曲和田園交響曲時,兩人先是目瞪口呆,電話竟然中斷了一分鐘,兩人都不再說話。是一種共鳴的激動又燃起火熱的激情,已經被壓抑、被收斂、被束縛好久好久的一種情愫又活躍起來、激盪起來、衝動起來。也許,是這種奇特的默契、強烈的共鳴生發了一種力量,這力量不知不覺地將一切規矩和所有羈絆剝了個精光,使兩個人回歸了本性,他們擺脫了責任、撂掉了負擔、卸下了義務、忘記了承諾、蒸發了壓力,在純感情的動力驅動中,兩個人不知不覺地來到了G城。一路上,他們親熱備至,幸福愜意,伴著他們征程的始終是兩個人最喜愛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和二胡曲《二泉映月》。在陸雯的影響與熏陶下,本來就喜愛欣賞音樂的栗致炟對音樂的理解更深刻了。陸雯愛說藝術是相通的,特別是美術與音樂,它們之間有著無法分割的融會貫通。她往往能從音樂中發現美術的畫意,又能從圖畫裡聽到音樂的詩情。她把這種感悟傳遞給栗致炟,栗致炟馬上就有了同樣的感受,兩人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了。陸雯對栗致炟說,聽《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她聽到的是愛情的純潔、愛情的真摯、愛情的崇高、愛情的神聖,同時,還有愛情的委婉、愛情的淒迷、愛情的憂傷、愛情的永恆。栗致炟說,的確是這樣,這是一曲詮釋愛情的絕唱。愛情是什麼?其實真正的愛情是美麗的憂傷,又是憂傷的美麗。栗致炟對愛情的定義使陸雯十分欣賞並認可,也許這是兩個人對愛情的共識,其實這就是他們的經歷與體驗,感覺與磨難。以至於兩個人聽著樂曲都不自覺地流出了苦澀的淚水。
  陸雯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珠,又將放完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從頭播放,這是一支她永遠欣賞不夠的樂曲。她問栗致炟,為何美麗的愛情總是那麼難以得到?栗致炟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就是事物的規律,美麗的嚮往當然難以實現,實現的當然不是嚮往的美麗。否則,還有嚮往嗎?還有美麗嗎?
  陸雯聽著栗致炟的回答,有點不大滿意了,她不認為是這樣的道理,至少她不希望栗致炟這樣解釋。所以,她反駁了他:
  「太偏頗了吧,也太絕對了,怎麼能說實現的都不是嚮往的呢,還把它歸咎為什麼規律,我看不是。」
  「這只是你的感情使然,也只是你的一廂情願。那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愛情確實美好,可是卻那麼短暫,最後兩個人只能去另一個世界尋覓愛情了。唉!還是難以實現。」栗致炟的臉上湧現出一種悲觀。他是在為梁祝的悲劇而悲哀。陸雯何嘗沒有這種感覺,在這一點上,她與栗致炟是完全一樣的。她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那樣會使她也陷進梁祝的悲哀中。她將話題轉移到了寫這首曲子的作曲家:
  「你知道梁祝這曲子是誰創作的嗎?是兩個正在上海音樂學院求學的學生,他們那麼年輕,就寫出這麼精粹的作品,直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還沒有另外的作曲家寫出與梁祝齊名的協奏曲,我真佩服他們。」
  「這就是我剛才講的那番道理,凡是美麗的最好的東西,總是很少很少的,也是很難得到的。你應該知道,寫這首梁祝協奏曲的作者之一,早在他二十多歲時就自殺身亡了。多麼好的有天分的人才,卻英年早逝,唉!」
  「你怎麼淨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咱們說點高興的事嘛,致炟。」陸雯不想聽這種自殺死人的話題。其實栗致炟也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兩個人就將播放完的梁祝協奏曲的磁帶換成了《二泉映月》。不知是《二泉映月》這首曲子深沉的內涵過於感人,還是二胡演奏家高超精湛技巧的魅力,那樂曲一開始就緊緊抓住了二人的心弦,使他們被誘導著亦步亦趨地滑進那音樂世界。這裡面已不只是痛苦和憂傷,美麗與嚮往,它不是無比美麗的愛情絕唱,更多的空間、氛圍和音韻都融進了沉重的命運,散發著詩情的苦難。而那流淚滴血的音樂語彙,猶如一支支戳入肺腑的帶響弓箭,使得陸雯同栗致炟與《二泉映月》一道在流淚滴血,樂曲已將他們融化,他們已被音樂征服。此時此刻,兩人息息相通的心靈,品味到的豈止是一曲《二泉映月》,音樂之外的無限感受,只能是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神奇領悟,因為這世界上至今找不到能表達那種微妙心態的詞藻和語句。如果說,《梁祝小提琴協奏曲》是天才與靈感結出的愛情絕唱,《二泉映月》就是生命磨礪成的命運交響。兩個人都進入了音樂的天地,他們不僅是用聽覺,而是用上了整個身心在接受音樂的沐浴,音樂的洗禮。他們享用著音樂的恩澤與撫慰,又在懷念寫下這華彩樂章的「聖賢」。只有那人格品德與音樂一樣美麗純粹的天才,才可能寫就如此的傑作。可是,他們的命運何以那樣悲哀,不論是寫《梁祝小提琴協奏曲》的青年,還是創《二泉映月》的長者。他們同時在思考這道怪題,又同時關住了思路的閘門,他們不想回首如此沉重又悲傷的故事,只想盡快翻過昨日悲愴的篇章,以迎來明朗秀麗的今天。
  他們終於相互依偎著坐進了G城大劇院,來自維也納的藝術家正在演奏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
  大廳裡早已座無虛席,人們以虔誠的心境進入偉大的天才人類文明的創造者貝多芬繪製的畫卷——《田園交響曲》。聽眾跟隨演奏藝術家的導向,步入第一樂章「下鄉時快樂的印象」。小提琴奏出樸素、活潑、輕快又天真的旋律,那似乎是從斯拉夫民歌中汲取了營養,優美的曲調使一個從喧囂污染的城市裡走出來的人,進入閒適、恬靜的鄉村。他沐浴著大自然的陽光空氣,清新無比,心曠神怡。樂曲主題始終保持著深邃的平和,優雅的節奏。多麼和美的景致,農夫在耕耘,牧人在放牧,無拘無束的孩童在盡情歡鬧。城市人面對天然的畫卷悠悠神往,飄飄欲仙。進入第二樂章「溪畔小景」,中音絃樂象徵著潺湲的流水,第二小提琴,次高音提琴。兩架大提琴奏出的旋律,生動地再現「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意境。這大概是一個寧靜的夏日,音樂家躺在溪畔的草地上,微風輕輕地來到樹林,悄悄地對著樹葉絮語,綠瑩瑩的小草用它柔軟的小手撫摸著音樂家的面龐,遠方牧童悠揚的笛聲和著農人悅耳的民歌,在空曠的原野飛揚盤旋,令人陶醉。驀然,抒情的長笛驚動了林子中的夜鶯,優美的牧笛驚醒了棲息的鵪鶉,它們與飛翔的杜鵑一道,發出聲聲和諧的啼鳴,使得牧歌式的畫卷異彩紛呈,有形有聲有色,交響樂進入了極為華美的樂章。
  陸雯白皙柔嫩的面頰不知什麼時候貼在了栗致炟的左肩上,她的右耳聽得見他的呼吸,只有這種狀態,她才覺得能與心中的人手挽手肩並肩地一道步入音樂的田園。這時間,栗致炟的右手正緊緊握著陸雯的左手,兩個軀體已靠攏得親密無間,愛戀的心語與知音的共鳴正通過息息相通的信息「電路」在默默傳送。這時候,是在他們兩人緊緊相依、信息暢通的時候,方真正聽懂了貝多芬的音樂。陸雯與栗致炟並不是音樂「信徒」,也沒有專修過音樂,但是他們對貝多芬卻無比敬仰崇拜,他們讀過有關貝多芬的諸多資料,上學時也聽音樂老師講過貝多芬的故事,他們都記得,貝多芬說過這樣的話:
  「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於愛一個人!」
  是的,貝多芬比任何一個人都熱愛大自然,他愛大自然中所孕育著的自由空靈,純淨靜謐,渾然天成。大自然中沒有庸俗、造作、卑劣、醜惡,走進大自然,感情就得到淨化,得到寧靜,大自然的一切使感情奔放的貝多芬產生無限的嚮往。
  陶醉在《田園交響曲》中的栗致炟和陸雯,又聯想著創作《田園交響曲》的貝多芬,只有這時刻,他們覺得才真正懂得了貝多芬,懂得了音樂,懂得了藝術。啊!藝術的現實與浪漫,正是如此的渾然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用交響音樂語彙描繪出的夏日田園,不正是陸雯和栗致炟夢寐嚮往的理想王國嗎?
  當他們離開大劇院,雙雙回到下榻的G城一家五星級酒店時,陸雯還沒有從那音樂的田園裡回來。她拉著栗致炟走至房間的穿衣鏡前,用雙臂攀住他的脖頸說道:
  「我們不要回鍾南的汴陽了,G城多好啊!」
  栗致炟有點吃驚地看著她,下意識地說:
  「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呢。我們在這裡買一套田園小區的別墅,住在那裡,在那地方生活,多美啊!」
  栗致炟知道,G城的房地產品牌田園小區,是在郊外三十公里遠的風景區開發的貴族住宅,那地方的確可以稱為世外桃源。與傳統中的世外桃源不同的是,住在那裡的新貴並非陶淵明式的離開官場、解甲歸田、「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的落荒下野文人。陶淵明所說的塵世之外的桃花源是「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它風俗淳樸卻幽深隱蔽,與外隔絕,哪裡像G城田園小區,有平坦寬敞的大道直通繁華市區,小區裡的新貴駕駛著各自的名牌「坐騎」,往來繁華街市與田園別墅可謂天馬行空,轉眼即至。如今遷入「桃花源」的人們,他們不只要享用古人所嚮往的閒適清靜、回歸自然的精神生活,還要享用現代人的物質文明。這種生活模式可不是誰都能享用的。然而,陸雯能夠享受。對於陸雯,她並不缺錢,她有一個億萬富翁的哥哥,哥哥對她又倍加寵愛。她只要對哥哥陸霖張一張嘴,那陸霖不僅可以馬上把最好的別墅買下,還會把新房裝修一新。有了這裡的豪宅,又有G城的好環境,再有了栗致炟,對於陸雯,就是有了一切,獲得了所有。物質與精神,生活與愛情,這就是陸雯的企盼。她可以在G城盡情地遊覽,她可以在田園即興地作畫,只要有了栗致炟,這地方就是理想的世界,就是人間天堂。也許,陸雯距天堂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遙吧?
  這時候,聽著情人純真誠摯的話語,栗致炟卻興奮不起來。不僅如此,他反而增添了一種無名的壓力,心頭上悄然飄來幾朵烏雲。憂慮不安的情緒促使著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怎麼可能呢,小雯。你忘記我的身份了吧。」
  「身份,身份,又是身份。我看你這市長做得一點也不幸福,更不快樂。」
  「我承認,我不快樂,也不幸福。我本想,有了你,我應該幸福,有了你,我更該快樂的。唉——」他唉聲歎氣之後,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又說話,「真難真累真苦呀!做個什麼長,唉——我真對不起你,小雯。」
  「我知道,致炟。」陸雯隨著叫出男人的名字,控制不住的淚水已如雨下了。也只有在這異地他鄉,在這遠離汴陽的二人王國,她才能放任自己的眼淚奪眶而出,自由湧動。她倒在了栗致炟的懷裡,控制不住的情愫又迸發出來。她並不想哭,特別是在這難得的寶貴的短暫的時空裡,她不該哭,也沒有時間哭。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的接觸了,這時候,有多少知心話兒要相互訴說,有多少情愛要傾吐。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哭了,她哭得很是傷心很是悲愴。她不再說話,自她開始哭泣,就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也許,所有的心聲和哀怨都融入了這悲淒的哭聲。這時候,還有什麼話語比這種泣不成聲更能表達女人此時此地的無限傷感呢?栗致炟最怕的就是這種沒有言語只聽見哭泣的場面,對於妻子羅虹平日的大吵大叫,聲淚俱下的碰撞摩擦,他一點都不害怕,也不在乎。可是,對陸雯的這種無聲世界,他不僅生發諸多憂慮和擔心,還有一種歉意與內疚。那哭泣毫無節奏,高一聲,低一下,栗致炟的心房就疼一下酸一陣的。他的心與她的心這陣兒是在一道跳動、一起憂傷、一塊悲慟的。他把陸雯摟在懷裡,狠狠地摟住她,一邊用他的手指輕輕地愛撫地拭去從眼眶湧至面頰的淚水,一邊溫柔地疼愛地無限關懷地說:
  「別哭了,小雯,不要哭。你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實在找不出有力的語言和理由,去勸慰和阻止情人的悲傷哭聲。他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儘管他們有過十多個寒暑的恩愛歷程,卻沒有過今天這種二人世界的淒苦氛圍。在栗致炟的記憶中,陸雯應該永遠是個青春少女,是個無所顧忌,敢愛敢恨,敢作敢為,只要內容、不講形式,愛情至上、不談婚姻的現代女性,不,應該是觀念和意識更加前衛的女性。是的,先前的陸雯確實就是這樣,不過,那只是先前。不知所措的栗致炟只是緊緊地抱著還在抽搐哭泣的陸雯,只是他把她抱得越來越緊,似乎這樣努力地使勁兒地抱住她,她的哭聲就會慢慢減弱。栗致炟幻想著這種結果。不能不叫栗致炟有所幻想,他的面龐已經與陸雯的面龐緊緊貼在一起,姑娘柔嫩的面部皮膚使男人覺得光滑細膩又有彈性,她的半個臉頰與他的半個臉頰緊貼猶如一體,那哭聲似乎隨著這種貼合開始小了下來。栗致炟不知所以然地將面孔向另一側轉過去,這樣地一轉,轉過了九十度的面龐就壓在了陸雯的面龐正上面,兩個人的嘴唇也就嚴實地壓在一起,陸雯的嘴巴就不自覺地接受了栗致炟嘴巴的進攻,兩條柔軟濕潤的舌頭攪在了一起,相互纏繞相互潤澤相互撫摩。陸雯的哭聲正是在這時候停止的,她沉浸在長長的深深的無比愜意歡樂的接吻中。她享受著這種接吻的幸福滋味,就忘記了哭泣,也顧不得哭泣,只是一心地體味著美好時光,她想永遠體味著這種滋味。這時候,他們先前的坐姿已經變化了,不知什麼時候,栗致炟已壓在了陸雯的身上,陸雯不只是用雙手,而是用上了兩條長長的臂膀,把栗致炟狠狠地摟在她的身上。他們不僅是在用鑲嵌在臉上的嘴,而是用了整個的身軀,用上了全部的身心在親吻,他們想保持住這種瞬間的親吻,使它無限地拓展延續到永遠。只要保持住這種狀態,所有的煩惱,一切的憂愁,全部的悲傷,就都被驅逐得無影無蹤,留下的只有歡樂和愉悅,幸福與愛情。他們都不再發出聲音,陸雯不再哭泣,栗致炟不再說話,共同的願望是將時間留住,把光陰凝固。這是無比幸福的時刻,兩顆心猶如浸泡在蜜水中,任那甜甜美美的感覺沐浴著肌膚,滋潤著大腦神經。壓抑良久的煩心憂傷,從栗致炟的身軀裡漸漸釋放;晝思夜想的夢寐以求,就像一曲娓娓流暢的歌兒,悠悠然然地游進陸雯的胴體,兩個人同時同步到達了激情的巔峰、幸福的天堂。千萬不能從巔峰墜落,更不能退出美氣的天堂,兩個人相互地提示著,配合得是那般諧和默契。他們都在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這種希冀和信念,他們相信,在希望與失望的決鬥中,只要這樣堅決地充滿信心地緊握著,勝利就應該屬於希望。是啊,只要站立於巔峰,守住天堂,這世界哪裡還有煩憂和苦楚……
  希望多是浪漫的,結果總是現實的。登至巔峰之後的滑落已是必然,進入天堂之後的退出已成規律。宇宙中日月星辰的運行自有規矩方圓,上蒼從來沒有給予有情人以特殊待遇。儘管栗致炟和他的忠貞情人在那方天堂高地奮力堅守,拼盡氣力,最終還是從嚮往跌入現實。他們從夢幻般的陶醉中甦醒,從甜美的波濤裡游了出來。他們開始商討下一輪的方略和計劃,他們當然還要保住現有的態勢,再尋覓更佳的境地。也許,他們壓根兒就知道鬥不過面前的龐然大物,龐然大物的名字叫命運。也許,他們尚沒有拿出孤注一擲的危險手段,至少,栗致炟沒有。自他與陸雯相好以來,他只是打算從實質上擁有陸雯,並不想在形式上明朗這種態勢。事情發展至今天,陸雯的心態已與早先的那種羅曼蒂克不大一樣了,大不一樣了。栗致炟又並非沒有責任心的男人,更非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他有自己的做人原則,他不能不對眼前的陸雯負責。他對陸雯早先是純粹的愛情,如今又在這愛情之中融進了同情,他期望陸雯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獲得快樂。為了這個期望,他在搜腸刮肚地找出路,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企圖找到一種治癒陸雯心病的「靈丹妙藥」。他知道,陸雯是多麼強烈地想得到他,這種得到已不是他們一見鍾情時的那種「只要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的時髦話語所闡述的心聲態勢。這種得到是形式與內容的完全統一,是精神與物質的和諧共振,而不只是高高在上的可敬而不可觸、可看而不可用的精神。在思考諸如此類的問題的同時,栗致炟當然還知道,陸雯需求的快樂家園只有他能給予,也就是說,他的手中就掌握著治癒陸雯心病的靈丹妙藥。但是,若配製這種藥,那是要以捨棄現實生活格局為代價的,栗致炟能這樣做嗎?此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眼下,他所做的只是順應著思維的慣性向下自然滑落。
  兩個人對前程的走向探索研討之後,依然沒有拿出具有新意的方案。也許,這與栗致炟的思路有關,事已至此,他依然採用傳統的保守的辦法。然而,眼前燃眉之急已將他推至必須當機立斷的地步。這時候,依偎在栗致炟身邊的陸雯方知道自己已左右不了大局,她把全部希望都寄予了栗致炟,她的手撫摩著他寬厚的胸脯,不知怎麼冒出這樣的話來:
  「致炟,你看我還美嗎?」
  「當然美,很美,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栗致炟說的是心裡話。陸雯的確很美,不僅是她的容貌身軀,還有她的舉止言談,都是那樣風采動人,風度翩翩;特別是她超凡的風度,脫俗的氣質,活生生地把一個美女合成得完美無缺,挑不出瑕疵,從肉體到精神,從外表到心靈,在栗致炟的眼裡和心中,陸雯的美已到了傾國傾城的境界了。他第一次和陸雯對視的時候,她對他就生發了一種攝魄勾魂的魅力和魔力,十多年過去了,至今這種吸引力不僅不減當年,且愈來愈加濃厚。
  一時間,陸雯的美又引發了栗致炟的激情,他將她擁進懷中,用多情的雙手深深地撫摩著她苗條又充滿風韻的玉體。他對陸雯問話的回答,使躲在男人身下的她十分滿意,她接下來又問栗致炟:
  「你記得嗎,那個英國的叫什麼的出身名門望族的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也是個很美很美的美人兒,卻因那女人的身世,倘若這男人與她結合,就不能繼承高官厚祿的地位,結果,在權力與女人兩者之中,你知道他選擇了什麼?」
  栗致炟被陸雯提出的問題驚呆了,他怎麼不知道這個已傳遍世界的風流佳話呢,那句被象徵真正愛情的名言:「不愛江山愛美人」,就是對他們拋棄一切而忠於愛情的詮釋,那句話大概就是這個英國男子親口講的。在他悄悄睖睜了一會兒之後,在陸雯認真的專注的目光之下,他回答了這個提問:
  「出乎很多人意料,他選擇了女人。」
  「我真佩服這位英國男人,他應該是真正的貴族,只有貴族才會有這種紳士風度。」
  「也是吧,那已經是歷史了。那個時代的英國,還有許多保守的不盡合理的章法規矩,要是如今,大概不會把愛情與政治對立起來吧。」栗致炟在小心翼翼地闡述著自己對這個話題的看法,他想,那個因為愛美人而放棄江山的英國男人,並不像自己當下的婚外戀吧,政治權力應該對他的舉動給予寬容的理解姿態。那種把人分等級的做法,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致炟,我問你,若是叫你遇上這種抉擇,你怎麼辦?」
  陸雯索性不再繞彎子了,她單刀直入,一針見血地問栗致炟。
  「那是英國,又是那個時代,我們在中國,又是這個時代,不好同日而語的,小雯。」
  「不——致炟,我非叫你回答,你得回答我,致炟。」陸雯撒嬌般地任性起來,她知道,只要她這樣撒嬌,男人總是要依著她的。
  栗致炟的臂彎摟著她的脖頸,看著儀態萬方、嬌艷妖嬈的陸雯,又是一陣親吻,隨著狂熱的親吻,他將思慮成熟的答案道出來:
  「我是既要美人又要江山,小雯,你同意嗎?我要美人,就是要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是不能不要你。小雯,還有,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江山不能不要,我要江山,也是為了美人啊!我的小雯,我的美人。你想,我沒了江山,可怎樣叫你生活得優越?沒了江山,哪裡對得起我的美人!嘿嘿——你說是吧。」
  「不,致炟,我不這樣認為。即使沒了江山,只要我們相互擁有,就依然幸福。」
  「不,小雯,有些東西,你還不懂。這事,我希望你聽我的。」
  「好吧,致炟,這事我們不爭論。親愛的,我等著你,等著你去實現要美人又要江山的諾言。」
  陸雯把栗致炟剛才的說法當做了諾言。這不能不使栗致炟的心頭又增加了壓力。可是,他又不能去反駁陸雯所說的,既然她能這樣認為,正是她對栗致炟的信任和依賴。他不能掃她的興,只能盡力實現親口道出的諾言。

《市長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