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商洛進入關中,本來只有一條正道:過武關,涉五百里河川,仰觀山高月小,俯察水落石出,在藍田縣的峪口裡拐六六三十六個轉角彎兒才掙脫而去。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西嶽華山的腳下竟有了一條暗道,使這個保守如瓶的商洛從此開了後門:這就是由北而南的石門河了。天地永遠平行,平行使它們天長地久,日月相隨相附,日月使圓缺盈虧;河流肆流,總會交合,所以本來很偉大的,很有個性的河道水流,便大的納了小的,濁的混了清的。這石門河原來是一流瑩亮的玻璃,河底的一顆石子都藏不住,偏偏在一處叫尖角的地方,就與混濁不堪的洛河相遇了。清濁交匯,流量驟然增大,又偏偏右有石崖,左有石崖,相搏相激的水聲就驚濤裂岸,爆發出極大的仇恨。先是一邊清,一邊濁,再是全然混混,那一尺多厚的白沫、枯枝、敗葉、死貓臭狗,就浮在兩邊石崖根下,整日整夜,撲上來,又退下去,吃水線一層一層蝕在那崖壁上,軟的東西就這麼一天一天將硬的石崖咬得坑坑窪窪。而靠近水面的地方,暗洞就淘成了,水在裡邊醞釀、激盪,發出如甕一樣嗡嗡韻聲,冬日,或天旱之夏,水落下去,那石洞就全然裸露,像一間一間房屋,沿河邊過往的人,有雨在那裡避淋,有日在那裡歇涼。一到漲水,遠近的人就站在石洞頂上突出的地方,將粗長麻繩一頭繫在身上,一頭拴在石嘴,探身在那裡撈取上游衝下來的原木、柴草,或者南瓜、紅薯。此時節,女人是禁止到那裡去的。男人皆脫個精光,一身上下的青泥。常常有粗大木料漂下來,有人就沉浮中流,騎在木料上向岸邊劃游。結果就有發了橫財的,但也有從此再沒有上岸的,使老婆、兒女沿岸奔跑哭嚎,將大量的紙錢、燒酒拋在水中。但是,到了初夏,或者秋末,水勢大卻平穩,上游七里地的地方,洛河面架有幾十丈長的雙木綁成的板橋,石門河則以石頭支成六十多個的列石,"緊過列石慢過橋",一般老人、婦女、孩子是不能勝任的,那下游就從這邊石崖上到那邊石崖上拉一道鐵絲,一隻渡船就牽著鐵絲悠悠往返。擺渡的是一個老漢,因此掙了好多零錢,等這一帶人都還沒有穿上凡立丁布的時候,老漢就第一個穿了,見風就飄,無風也顫;他的一個兒子,一個小女,甚至連那個紅眼老婆,也都穿上了燈芯絨衣褲。並且沒事一家人都到船上來,一邊擺渡,一邊將最稀罕的收音機放在船頭,咿咿呀呀地唱。沒有不熱羨老漢的,"他怎麼就這般好過呢?!"有人就有了嫉恨,盼望老漢某一日船突然破了,或許失腳掉在水裡。
老漢是桃沖人,活該要發財。他身體很好、能吃能睡,還能喝酒。河裡漲大水了,就收了船去,繫在門前的一株彎身老桃樹下,要麼父子抬起來,一直停擱在台階上。有人想趁大水將那纜繩砍斷,或者推下去讓水沖走,卻毫無辦法,因為老漢是住在桃沖的。
桃沖就在兩河相匯處。這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兩水交合的中間竟夾出一個小小的兩頭尖的灘。灘四邊很平,中間才突然隆起一個高地,周圍用石頭砌了,成一個平台。老漢的家就住在平台上。先是房屋並不多,三間"五檁四椽"明簷上廳,兩邊各兩間茅草廈捨,門前是一個土場,堆一座兩座麥草,蹲三個四個碌碡。後來就有了兩戶本家,藉著老漢父輩的交情也搬住過來,橫七豎八地也蓋了些房,那場地就移在平台下的灘上。這台上台下,灘裡灘外,都種植了桃花。三月天裡,桃花開得夭夭的,房子便只能看出黑的瓦頂,到了桃花敗的時候,紅英墜落,河裡就一道一溜紅的花瓣兜著漩渦向下流去。環境如此美好,自然都是主人日月寬綽所致。而且到了後來,為了使這塊地方常年有顏色,又在桃林中植了竹子。這方圓竹子是極稀少的,但在這裡卻極快繁衍開來,幾年光景,一片碧綠,一片清韻,桃花也顯得更紅更艷得可愛了。
年年河裡漲水,兩岸的石崖洞口全都淹了,但從未有水淹過這灘,灘邊也從不曾以石築堰。最大程度,這水可以浸沒了場地,但平台依然無事。兩邊撈木料、柴火的人,眼瞧著台上的人毫不費力地站在門前用長長的撈兜就可輕易收穫,更是氣得咒罵。於是到處都在傳說:這灘是龍的脊背,水漲,灘也在漲。
但是,這灘上的人家畢竟和左岸的人家是一個生產隊,他們要幹活,就都要到左岸去或到右岸去。左岸的石崖下是一個村莊,房子依崖而築,門前修一窪水田,前邊用偌大的石頭摞成滾水形大堤,堤上密密麻麻長滿了柳樹。因為水汽的原因吧,這石崖是鐵黑色的,這樹也是鐵黑色的,房屋四牆特高特高,又被更高更高的柳樹罩了上空,日光少照,瓦就也成了鐵黑色,上邊落滿了枯葉,地面常年水浸浸的潮濕,生出一種也是鐵黑色的苔茸。鐵黑色成了這裡統一的調子,打遠處看,幾乎山、林、房不可分辨,只感覺那濃濃的一團鐵黑色的地方,就是村莊了,從村莊往下彎去,便是淤沙地,肥得插筷子都能出芽的土。村子裡的人都孤立灘上的人,富使他們失去了人緣。在漲大水的時候,灘上人不得過去,村裡分柴分菜,就沒有他們的份。灘上人也不計較,反倒穿著清楚,說話口大氣粗,常常當著眾人面掏煙袋,總要隨便帶出一角二角錢來,接著又那麼隨便地胡亂往口袋一塞。而村子裡的人在桃熟時,夜夜有過來偷桃吃的,或許一到夏天,就來偷採嫩竹葉去熬茶。灘上人看見了,從不攆打,反倒還請進家去,盡飽去吃,只要求留下桃核,說積多砸仁,一斤可賣得五角多人民幣呢。
右岸卻比左岸峻峭多了,河邊沒有一溜可耕種的田,水勢倒過去,那邊河槽極低,平日不漲水也潭深數丈。遇到冬天.水清起來,將石片丟下去,並不立即下沉,如樹葉一般,悠悠地旋,數分鐘才悄然落底。太陽是從來照不到那裡去的,水邊的崖壁上就四季更換著苔衣。有一條路可到山頂,那裡向陽處是一叢細高細高的散子柏,頂上著一朵小三角形葉冠,如無數根立直的長矛,再後,一片如臥牛一般的黑頑石,間隙處被開掘了種地,一戶人家就住在那石後。這人家是屬於另一個生產隊的。灘上的人卻與這戶人家極好,桃熟了送桃,竹葉泡製了送茶。因為側著這戶人家往右斜去,便是山崖最陡的地方,稀稀落落長些如樁如柱的刺柏,半壁有一個石洞,洞內住滿了成千上萬的撲鴿,平日飛出來,旋風般地在崖前河上空起落,一片白影,滿空哨音。那深潭的水面清風徐來,被日光一照,洞下的石壁上就浮幻出一片奇麗的光影,像雲在翻滾,像海在漲潮,像萬千銀蛇在舞。灘上的人在午飯時,個個端了碗坐在門前往這邊看,說是看電影。那撲鴿就整天繞著光影激動,後來發現,石洞裡有幾尺厚的撲鴿糞,灘上人就經山上人家同意,將繩繫在山上樹根,慢慢吊身下去,進洞掃糞,每年掃一次可得十三四筐哩。這肥料施給煙和辣子,收穫極好,這又給灘上人家增加了一份不少的收入。擺渡老漢曾一次進洞,大膽地往深處走,出來說:洞大可容數百人,行進五十步後洞往下,視之瑩光如瑤室,石壁間乳脂結長數尺,或如獅而踞,或如牛而臥,或如柱如塔,如欄杆,如葡萄掛,又有小如翎眼、薄如蟬翼的東西散佈,像是飛霜在林木上。再往下,竟有了水池,水中石頭皆軟,撿出則堅,擊之,皆成鐘聲。如此絕妙,逗人興趣,但卻再無一人敢縛繩進洞。
這黑石崖更有無比好處,表面鐵黑,鑿開卻儘是石灰石,白得刺眼。老漢的兒子長大了,比老漢更精明,又多了一層文化,就第一個動手開石,私人在那裡燒石灰:將石灰石和炭塊一層隔一層壘起,外用土坯砌了,泥巴塗了,在下點火燒煉,一直燒七天八夜,泥巴乾裂,扒掉土坯,即是白面一般的石灰了。石灰銷路很廣,兩岸人爭相來燒,從此那裡就成了石灰窯場,一家接一家,日夜煙火不熄。大家都燒起來了,老漢一家卻偃旗息鼓,只是加緊擺渡,從右到左運人,從左到右載灰。灘上人越發富了,左岸右岸的人的腰包也都鼓囊囊的了。
但是,這窯燒過一年,煙火就熄了,窯坑也坍了,老漢的渡船橫在灘前的淺水裡,水鳥在上邊屙下一道一道的白屎,不久,老漢也悄悄在這桃沖消失了。
那是社教一開始,幹部人人"下樓",生產隊的隊長、會計都下台了,老漢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尖子,雞毛蒜皮一律算上,老漢一家要交出五千元的"黑錢"。結果,變賣了一切傢俱,又溜了四間廈子房上的瓦,一家就窮得干腿打得炕沿子響了。這個生產隊家家沒了來路錢,但心裡倒還樂哉了:因為老漢垮了,一個令人起嫉妒火的角色從此沒有了。要富都富,要窮都窮,這是他們的人生理想。老漢帶著一家人就出了山,跑到遠遠的河南去落腳了。
十年過去了,十八年過去了,石門河和洛河依然流動。依然相匯,桃沖依然沒有被水沖去。只是洛河上游建了好多電站、水庫,河水漸漸小多了。那隻小小的渡船,再也沒有了。人們又在上走七里的地方恢復那長長的列石和長長的雙木綁成的板橋。大膽的依然從上面經過,膽小的就又繞十里地去過那一條水泥大橋。人們再也不穿當年最時興的凡立丁布了,全穿上了的確良和滌卡。桃沖的桃樹花開花落,村裡人不免想起了老漢一家,覺得那家是委屈了,後悔當時那麼嫉恨人家,而懷念起老漢的精明和能幹,說那船擺得好,費也收得不多。"現在的政策是用著老漢那種人了,他要活著不走,該是萬元戶,要上縣城戴花領獎了呢!"
也就在這一日,老漢突然回來了,依然帶著一個老婆,一個兒子,一個小女。當出現在河畔的時候,人們都驚喜了,一起圍上去,叫著老漢的名字,但又萬分驚訝:近二十年過去了,老漢竟還是當年的樣子?!老漢說:他並不是那老漢,而是老漢的兒子。人們才真的發覺果然是老漢的兒子;兒子也長成老漢了!兒子再說,他的父親早去世了,娘也死了三年,老兩口臨死都念叨桃沖是好地方,讓兒子將來一定把他們的骨頭帶回去,埋在灘上。眾人捧著兒子背上的紅布包兒,裡邊是一口精製的匣子,裝著老兩口的碎骨,裝著一對桃沖主人的鬼魂;熱淚全流下來了。他們歡迎老漢的後輩回來,幫他們在桃沖修整了房舍,老漢就在門楣上貼了一副對聯:
經去歸來只因世事變幻
老安少懷共敘天倫之樂
兒子長著老子的模樣,也有著老子的秉性,善眉善眼兒,卻心底剛強,體力雖然不濟了,卻一定要造起一個渡船來,繼承父親的工作。兒子水中的功夫似乎比老子更高一著,不用鐵絲,船隻也可自由往來,不管颳風下雨,不論白日黑夜,這邊岸上有人吆喝,船便開動了,汩汩地從桃花叢裡推出船,一篙點地,船就箭一般嗖嗖而去。而且一張嘴十分詼諧,喜歡和晚一輩的小女子,俊媳婦戲說趣話,船上作伴的小女就拿眼瞪著,說:"爹……!"做爹的倒更高興,遇著好男孩子,總要說讓這小男將來到桃沖招女婿,小女就羞得臉紅,拿水撩他。
兒子的兒子,又是一個當年老漢的兒子,一身的疙瘩肉,就整日整夜在左邊岸上放炮開石,挖窯燒灰。到了初冬,小伙就特別喜歡捕魚,將竹子砍下來,結起竹筏,涉水中流,又倚崖傍石掛網,又常常沒進水裡,捕上一筐一筐魚來。當地人是不大吃魚的,就賣給縣城機關去,八角錢一斤,一次可獲六七十元。落雪時節,河邊結了冰,就鑿冰垂釣,赤腳踩水,凍得嘴臉烏青,口不能言,就在石崖下生火取暖,但又不敢近火邊,惟恐寒氣入腹。老娘和小媳婦都叫他不要幹這種營生,他只是笑笑:倒不是為錢,卻為著樂趣。
那做娘的和小媳婦,全是河南人。河南的地方產白麻,她們都是種白麻的能手,就在桃沖灘移植,果然豐收。一時兩岸人就興起種白麻,一到冬日,河灘就挖出大大小小的淺坑漚麻。常常又哼河南墜子,兩岸人都叫著好聽,那河南的土話就人人都能說出三四句了。
日子一天天又富起來。人人都富,所有的人心就齊了;誰也不嫉恨桃沖的人,桃沖的人家又大種桃花和青竹。五月時節,這平台上就又只能看得見黑色的瓦頂了,一到黃昏,人們歇息的時候,那黑石崖上的撲鴿又旋風似的在河面上空飛動,石壁上的離離奇奇的光影又演起來,桃沖灘上的人就都瞧著好看。擺渡的老漢卻悠閒了,就在水邊的桃花林裡,舟船自橫,他坐在那裡戴著硬式石頭鏡看起書來。他看的是陶淵明的詩:
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一抬頭,就看見河對面的石崖下,石灰窯的煙霧正裊裊而上,日光照在水面,又反映過去,煙霧卻再也不是白的、灰的,卻成了一種淡淡的綜合色。他眼睛不好,終沒有分辨出那裡邊是有紅的,還是有藍的、白的、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