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1)
    帶走徐克的公安人員,原來是韓德寶,他要拉上徐克去找吳振慶。現在,吳振慶是一建築施工隊的頭兒,每天十分忙碌。這時,他和工人們正在施工蓋大樓,都攀在腳手架上,一個工人居高臨下發現了什麼,仰起臉喊:「頭兒,來了一個雷子,還有一個便衣!」
    吳振慶也早看見了他們,從腳手架上下來。
    腳手架上和工地上干其他活兒的工人,都是些年齡和吳振慶差不多的人;他們紛紛停下手裡的活,似乎都有些不安地望著。
    三人走到一塊兒,吳振慶說:「是你們兩個小子啊!有話快說,我可沒閒工夫跟你們敘舊!」
    徐克說:「嵩子回來了。」
    「哪個嵩子?」
    韓德寶說:「王小嵩啊!別的嵩子,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唔,你怎麼知道?」
    「他弟弟打電話告訴我的,一晃十幾年沒見了,哥幾個怎麼也得聚聚是不?」
    「今天?」
    「我就今天有空兒,明天出差!」
    徐克說:「我也是今天有空兒,好幾筆買賣做得不順,弄不好賠慘了。」
    吳振慶說:「就你們他媽的忙,我不忙啊?工期催得緊著吶!」說著,從頭上摘下安全帽,扔給就近一個沒戴安全帽的工人,「你那腦袋比別人長得特殊哇?下次再不戴我扣你的工資!」又環望著他們的工人,「都看什麼?沒見過穿警服的?沒見過穿西服的?」
    眾人幹起活來。
    他轉身向臨時施工辦公室走去。
    徐克和韓德寶不禁對視。
    韓德寶說:「純粹一工頭兒!下次文化大革命,就該輪到他了。」
    徐克嘟噥著:「他倒是去不去啊?」
    韓德寶說:「我問誰啊?」抬腕看著手錶,「等三分鐘,三分鐘後他不出來咱們就走!」
    吳振慶換下破損的工作服,穿上了一件夾克衫,一邊扎腰帶一邊走出臨時施工辦公室。
    韓德寶見了笑道:「好青春啊!地攤上買的吧?」
    吳振慶說:「地攤上買的掉工人階級的價啊?」
    韓德寶笑了:「你怎麼一開口,就好像代表水深火熱中的一群似的?」
    吳振慶也終於露出了笑臉。
    徐克問:「多少錢?」
    「便宜,才二十八元多!」
    徐克上前摸布料,細看做工,連說:「貴了,貴了,只值十八元左右!你要是上我那兒買,我十五元就賣給你!你買十件以上,我更優惠你,可以按批發價。」
    吳振慶撥開他手:「買賣做到我頭上來啦?你怎麼就不想著送我幾件穿?」
    徐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韓德寶說:「在商言商嘛。」
    三個人都笑了。
    吳振慶說:「小嵩變化大不?」
    「我們都還沒見著他吶。」
    王小嵩家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但是現在住的也不大,只有一間半。這時裡面東西堆得哪裡都是,亂七八糟。
    王小嵩穿著工作服——工作服上還標有「一團」字樣。正在替母親規整房子,可是似乎無處下手,怎麼規整也規整不出個樣來。
    屋裡地中央放著一隻破舊的積滿灰塵的箱子,一隻裝滿了破爛東西的麻袋。母親正從麻袋裡往外挑揀著舊東西。
    王小嵩說:「媽,別挑了!那都是些早該扔的東西了,你還捨不得啊?」
    母親轉過臉來,她蒼老了,成了一個老太婆了,滿頭灰白頭髮。
    她手裡拿著些布角什麼的,溫和地說:「破家值萬貫啊,兒子。這些,興許今後過日子還能用上。」
    「還能用什麼?」——他從母親手中奪下那些布角,又塞入麻袋裡。
    母親想說什麼,可是忍住了沒說,轉身欲離去。
    王小嵩踢踢箱子問:「媽,這箱子裡裝的什麼?」
    「我……也想不起來了。」
    「媽,你那兒有鑰匙吧?」
    母親撩起衣襟,一邊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遞給王小嵩,一邊說:「誰知道是哪一把,你試試看。」
    《年輪第四章》4(2)
    王小嵩接過鑰匙,蹲下依次開鎖。鎖已銹,打不開。
    他用半塊磚頭幾下砸落了鎖,打開箱蓋兒,但見一箱子書,箱子分明被水泡過,書全霉爛了。最上面一冊,封面隱約可見《復活》二字。他想取出它。可是一拿,書頁已粘住,只拿起幾頁。
    母親從外邊進來了,問:「兒啊,那箱子裡到底是什麼?」
    「媽,沒什麼。」
    「怎麼會沒什麼呢?」
    「沒什麼有用的東西。」
    母親不信:「沒什麼有用的東西上鎖?」
    母親欲打開箱子蓋兒親自過目。
    王小嵩雙手按住了箱蓋說:「媽,別看了,是我下鄉前放在裡邊的小人書,就是當年廣義哥給我的那些。」
    「噢,我想起來了??你下鄉前讓我替你好好保管著??媽這記性不行了??眼看就要成為你們的累贅了??活的心勁兒也就不大了。」
    王小嵩站起來說:「媽您別說這種話,等搬入樓房住,弟弟妹妹肯定會孝敬您的,我也會經常回來看您,您也該享幾天清福了。」
    他將母親扶至床邊,讓母親坐下,又說:「媽您就坐這兒別動,我一會就規整完。」
    一小女孩兒跑進屋說:「舅,舅,有客人來看你啦!」
    吳振慶等出現在門口,他們見屋裡沒他們的落腳之地,只好站在外邊。
    吳振慶高喊:「小嵩,都不認識了吧?」
    王小嵩驚喜地說:「振慶!德寶!徐克!」
    吳振慶說:「還行,都認出來了。」
    「再隔十年,也能認出你們啊!」王小嵩說著從家裡跨出去。
    他和他們互相打量著。
    他和吳振慶不由得擁抱在一起。
    他接著和徐克、韓德寶擁抱。
    母親終於有了一個機會,迅速從麻袋中重新挑選出那些布角,匆忙間掖在被垛裡。
    這一切其實已被王小嵩和吳振慶他們看在眼中,他諒解而又無可奈何地對他們搖著頭笑了笑。
    吳振慶說:「你這是在幹什麼?」
    王小嵩說:「我想幫我媽把屋子規整規整,你們看,來個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吳振慶沖屋裡說:「大娘,你們家將來要搬進去住的那幢樓,就是我那建築隊在承建著。今年冬天以前,我們怎麼也保證您老住進去。」
    王小嵩說:「怎麼,不叫乾媽了?」
    徐克說:「他早就背叛他小時候那點真實感情了!」
    母親走過來說:「沒有沒有,徐克你可別這麼說人家振慶。過年過節的,他總忘不了來看我。」
    王小嵩說:「媽,倒是徐克沒來過吧?」
    「他也來過。每次來還都拎不少東西吶!知道他已經是好幾萬元戶了,我也就不客氣,吃的穿的,帶來了一概留下。」
    吳振慶說:「這就對了。不吃白不吃,不穿白不穿。認乾兒子,我這樣的已經過時了,所以我挺自覺的,不好意思再叫您乾媽了。」拍拍徐克的肩,「現在您得認這樣的啊!」
    徐克倒也不無得意地笑著。
    母親拉起吳振慶一隻手,親熱地說著:「振慶啊,那樓,你們可得給大娘蓋得像個樓樣兒!大娘這輩子,可再也不能有往別的樓裡搬遷的機會了。」
    昊振慶說:「大娘,您放心!蓋成什麼樣兒,那咱說了不算。圖紙上怎麼設計的,咱就得怎麼蓋。改一點兒也不行,可為咱們老百姓蓋的居民樓,我跟我那幫工友說了,誰幹得不細緻誰給我返工!」
    「那就好,那就好,那大娘就放心啦!??不過,五層六層大娘這腿腳也不靈便了,一層二層陽光又少。小春他弟弟妹妹們說三層四層好,大娘能托上你這個後門不?」
    「這??"
    王小嵩說:「媽,你別讓振慶為難。」
    徐克說:「為難叫什麼話啊?為難,也是他應該的嘛!大娘您就別再多說什麼了,您這後門算托著了!那不過是他一兩句話就能替您辦成的事兒!小時候那麼多年的乾媽口口聲聲叫著,你以為白叫了啊!」
    《年輪第四章》4(3)
    吳振慶瞪了徐克一眼。
    母親說:「振慶啊,那大娘這點兒願望可就全靠你了!」
    吳振慶說:「大娘,我說句讓您心裡落實的話吧——包在我身上行不行?」
    母親從內心高興地笑了,放開了吳振慶的手。
    韓德寶彷彿覺得被冷落了,有些訕訕地說:「大娘,您不認識我啦?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光跟他倆近乎起來沒個完?今天可是我一個個找他倆一塊兒來的,他倆還都有些不情願呢!」
    母親不禁拍了下手,大笑起來,說:「喲,讓德寶挑著理了!」轉身對王小嵩說,「德寶是負責這一片兒治安的片警,沒少來。你們啊,可都是些有情義的孩子。大娘拿你們都不當外人,真遇著什麼事兒,求你們心裡也仗義。」
    韓德寶說:「大娘,小嵩剛回家,我明天又出差,想和他到外邊找地方聚聚,您不見怪吧?」
    「你們從小的好同學、好朋友,多少年了難得聚齊,我替你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
    韓德寶望著王小嵩說:「大娘已經准假了,走吧?」
    王小嵩說:「你們看我把屋裡搞的,不能就這麼走,得容我收拾齊整啊!」
    吳振慶說:「小嵩說得也對。怎麼收拾,你發話吧,我們和你一齊動手。」
    王小嵩看看徐克和韓德寶身上的衣服說:「免了吧,你們只幫我把這麻袋和箱子抬到垃圾站去就行。」
    他說著進了屋,背轉身脫衣服,換衣服。
    母親跟進屋,趁機打開箱子蓋兒,隨手在其中抓了幾把,沒拿起一本完整的,輕輕蓋上箱子蓋後,又迅速從麻袋裡挑揀出了些什麼,東掖西藏的。
    韓德寶靠著門框說:「大娘,有代溝了吧?」
    「什麼?什麼溝?」
    吳振慶說:「剛學了幾句現代詞兒,跟大娘這兒賣弄什麼啊!進來,抬箱子。」
    四個當年的夥伴,倆倆抬著麻袋、箱子,離開了王小嵩家。
    母親跟了幾步,望著他們的背影。
    那女孩是王小嵩妹妹的女兒,這時,她跟來扯著母親的衣襟問:「姥姥,穿警服的叔叔,也是你乾兒子麼?」
    母親說:「差不多吧。」
    女孩兒又指著幾個男孩兒:「你們再欺負我,我讓我姥姥當警察的乾兒子把你們統統抓起來!」
    男孩兒們果然受了威懾,互相望望,一時全跑了。
    母親抱起女孩兒,責備她:「以後再不許這樣對待小朋友們,他們並沒有真的欺負過你嘛!」她抱著女孩往家走。
    女孩兒說:「那個穿西服的叔叔,是不是最有錢啊?」
    「嗯,他有些錢。」
    「姥姥,那他下次來看你,你讓他給買個大醜娃娃吧,要跟我一般大的。」
    「讓你媽媽給你買。」
    「我媽不給我買,嫌貴!」
    「那你就別要。記住,不許讓那叔叔買這買那的。」
    女孩兒噘起了嘴說:「那,叔叔給你買的點心罐頭,你怎麼就都要了呢?」
    「我是我,你是你。」
    女孩兒更不高興了,似乎要哭的樣子。
    王小嵩等人把箱子和麻袋扔到垃圾站後,來到一家飯店。四人坐定,服務員小姐送來了點菜單,侍立一旁。
    吳振慶拿起菜單。
    王小嵩說:「先說好,我付錢,別到時候爭來爭去的。」
    徐克說:「我付。」
    韓德寶說:「我付。我明天就出差了,你們還有第二次聚在一起的機會嘛!」
    吳振慶說:「這個問題先不民主!」——示意服務員小姐,開始點菜。
    王小嵩說:「少點幾樣,意思意思就是了。」
    吳振慶說:「這個問題也不民主,由我集中了。」
    徐克說:「瞧,老大的架勢又擺出來了!」
    菜齊了,四隻手舉起了四隻啤酒杯。
    韓德寶說:「是不是誰說句什麼?」
    徐克說:「振慶,你吧!」
    《年輪第四章》4(4)
    「我?」
    韓德寶說:「總得代表咱們三個,對小嵩表示點什麼感情吧?」
    吳振慶注視著王小嵩。
    他腦子裡不禁浮現出在北大荒時幾個人送王小嵩上大學的情形,將近十年了……
    當年他是在連部接的王小嵩的電話,他拿著聽筒喊:「什麼?大聲說,聽不清楚……噢……哪一天?後天?好!我們一定去送你!一、定、去、送、你!」
    那時,四個人在四個地方,相距百八十公里,要送朋友,就得在寒冷的冬天,連夜趕路。韓德寶拄著一根大木棍,頂著西北風在雪地上走。
    狼嚎聲……
    他站住,握著木棍警惕四顧。
    徐克雖然騎著自行車,但卻是在雪地上騎;他一次次摔倒在雪地上,只好推著自行車。
    吳振慶騎著馬走的,騎在一匹無鞍的馬上。
    他們走了一夜,到天亮的時分,三個人才相會在一座山頭,山下不遠處可見公路,他們眉眼皆霜,互相對火吸煙。
    吳振慶說:「咱們幾個之中,總算熬出去一個了。」
    徐克說:「這種幸運,我是不敢指望。」
    韓德寶指著山下說:「來了來了!」
    一輛長途汽車遠遠出現在山下公路上。
    吳振慶扔掉煙說:「快!晚一步就白來送了!」
    三人跟頭把式地滑下山。
    公共汽車停住,立刻被許多上車的和送人的包圍。
    三人無法靠前。
    徐克大喊:「小嵩!小嵩!」
    所有的車窗都結滿了霜——韓德寶急得繞著車轉。
    吳振慶跑到車前拉開了駕駛室的門說:「師傅,讓我從這兒上車和一個人說幾句話行不行?」
    「開玩笑!」司機將他推下去,關上了車門。
    吳振慶站在車前方,雙手攏在嘴邊,喊:「小嵩!我是振慶!我們送你來了!我們三個都來了!」
    車內傳出王小嵩的聲音:「我聽到了!我沒法兒看見你們!振慶,再見了!徐克,再見了!德寶,再見了!」
    司機打開車門,對吳振慶吼:「滾開!你要幹什麼你!」
    車開動了——吳振慶只好閃開。
    王小嵩在車裡高喊:「你們都要各自保重啊!我回去看你們三個的爸爸媽媽!」
    汽車將後半句話載遠了。
    三人跟在車後跑了幾步,站住。
    汽車漸漸消失。
    將近十年的時間一晃而過,現在四個人終於又聚在一起了。
    吳振慶拿著酒杯說:「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是不是?這第一杯,干了吧!」
    四人一飲而盡。
    吳振慶問:「咱們和小嵩都多少年沒見了?」
    徐克說:「我這可是第一次見著他。當年被分開,只通過幾次信。」
    王小嵩說:「我給你寫得多,你回得少。」
    徐克歉意地笑了笑:「我這人你還不知道?就是不愛寫信。」
    王小嵩說:「你們去送我那一次如果也算上,可以說是兩次。」
    徐克更正說:「那一次不能算。沒見上面,只聽到聲音,哪能算?」
    韓德寶說:「要不算,我倆也只見過一次。」
    徐克說:「想想好像一場夢,咱們今天才算聚齊在一塊兒。」他腰間的BP機響了,他取下看看,說:「有人呼我,我去去就來。」
    吳振慶說:「倒是我和小嵩這九年多見了一面,那次我探家,正巧你也從大學探家,記得嗎?」
    「記得,因為我母親病了,三年大學期間,我只探了那一次家。」
    吳振慶:「我那一次探家,成了勤務員,先是幫小嵩把他母親送進
    ,緊接著又幫徐克他父親,把徐克母親送進了醫院。」
    韓德寶問:「徐克母親就是那次去世的吧?」
    吳振慶點點頭。
    徐克回來,落座說:「吃啊,吃啊,別光說不動筷子啊!」
    BP機又響。
    徐克取看,嘟噥一聲:「他媽的。」又欲起身離去。
    《年輪第四章》4(5)
    吳振慶將他扯坐了下去:「你不理它,它能咬你一口不?」
    徐克只好乖乖坐下了。
    BP機響個不停。
    吳振慶將筷子往桌上輕輕一拍,不悅地:「你能不能讓你那玩藝兒不出動靜啊?」
    徐克說:「你不讓我去打電話,它可不就還響唄,要不我買它佩在身上幹什麼?」
    吳振慶笑了,像小時候那樣,在徐克頭上摩挲了一下:「去吧去吧,別誤了你什麼大事。」
    三人笑望徐克離去。
    韓德寶說:「小嵩,你父親怎麼去世的?幾次去看大嬸,我想問,都沒敢深問。怎麼原來按烈士對待,現在又不按了?如果真處理得不合理,我可以幫你找找有關政府部門,去封信問問。」
    王小嵩說:「那時他在四川,單位分成兩大派,有一派攔了一輛車,全副武裝地去攻打另一派,可司機恰恰是另一派的,按當年看,表現得相當英勇壯烈,把車直衝著山崖開下去,還喊了一句令人崇敬的口號。結果和全車人同歸於盡,我父親也在車上……」
    韓德寶問:「你父親是哪一派的?」
    「哪一派也不是。他衣兜裡揣著火車票,他是接到家裡的電報,著急回家看我母親,搭上了一輛不該搭的車……兩派當年爭著把他算成烈士……要不上大學哪能輪到我呢?」
    吳振慶說:「一提起文化大革命,都光說紅衛兵如何如何,彷彿天翻地覆慨而慷,全是紅衛兵在發狂。大中小學生當年全加起來有多少?不過就幾千萬麼,可全中國當年有八億人。」
    徐克回來落座。
    吳振慶又摩挲了他的頭一下說:「從現在開始,你老老實實坐下說會兒話。你那玩藝再鬧動靜,我可給你摔了!」
    徐克說:「再不會響了,我把電池拿出來了……你看,我一離開,你們又光說,吃啊!服務員,啤酒杯別都讓我們空著啊!」
    女服務員斟酒時,吳振慶問王小嵩:「這次回來,公事私事?」
    「私事……」
    吳振慶又問:「純粹私事?」
    王小嵩點頭:「我當年那個小姨你們都還記得吧?她病了,癌症,自從她當年離開我家,我就再沒見過她。可也一直忘不了我有過這麼一個小姨,所以我無論如何得去看看她。」
    徐克說:「可惜我這一陣子生意太忙,要不我一定陪你一塊兒去。」
    吳振慶說:「沒用的話你還說它幹什麼!」
    徐克說:「小嵩,你這次往返的一切路費,我承擔了,包括你去看你小姨的路費。」
    韓德寶說:「這話有用!這話有用!」
    吳振慶說:「來來來,咱們為徐克這句話乾一杯。」
    四杯相撞,各自飲了一口。
    王小嵩繼續說:「另外,我還要找到一個人,一個女孩兒,當年是女孩兒,現在也不能說是女孩兒了,也該二十幾歲了。」
    吳振慶等三人望著他。他說:「我後來調去的那個連隊,才有三十幾個知青,排長是老高三的。對我們每個知青都很好。他看過很多書,記憶力也好,我們那時都感到生活太寂寞了,有人抱了一隻小鷹養在大宿舍裡,我們常常把老鄉家裡的小貓小狗抱到宿舍,看著鷹和它們鬥,尋求點兒刺激。結果鷹把老鄉最喜歡的一隻小狗眼睛啄瞎了。晚上我們還打著手電,四處扒老鄉的房簷兒,掏麻雀喂鷹。後來,犯了眾怒,老鄉就聯合起來,告到連部。說連裡要是不嚴厲處分,他們就要教訓我們知青。排長把我們全保下來了,每晚八點以後,除了上夜班的,不許我們離開宿舍。從那一天開始,他就給我們講故事,一直講到第二年冬天,還有許多故事要講。他簡直就成了我們的『一千零一夜』。我們炸山採石修公路的時候,他親自排除啞炮,被炸死了。那年我又混為班長了。他臨嚥氣,拉住我的手,囑咐我:他箱子裡有一個白樺樹皮做的燈,叫我一定要替他交給他妹妹……」
    吳振慶等肅然……
    「這麼多年了,我把那白樺樹皮燈罩,從北大荒帶到上海大學裡,又從上海帶到北京。這次,從北京帶回來了……不找到他妹妹,我就不回北京。」
    《年輪第四章》4(6)
    吳振慶指著韓德寶說:「這事兒得他幫你。」
    韓德寶問:「你有他家的地址嗎?」
    王小嵩搖頭說:「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他下鄉前父親去世了。他母親帶著他妹妹改嫁了。嫁給什麼人了,搬哪兒住去了,連他自己活著的時候也不知道。別人寫家信,他也寫,寫了卻不知往哪兒寄,都是寫給他妹妹林鼕鼕的,一共四十六封,都壓在他箱子裡。現在都一捆兒一捆兒保存在我這兒。」
    韓德寶說:「這就有點兒難找了。我明天又出差。這樣吧,我一會兒給你寫個條兒,你先找我的一個同事,也是咱們兵團的,他肯定會幫你。」
    「最後一件事。」王小嵩慢慢地說,「我得去看一眼郝梅的骨灰盒。」
    吳振慶等面面相覷。
    吳振慶問:「這麼多年了,你心裡還有她?」
    王小嵩無言勝有言。
    吳振慶又問:「那你畢業後為什麼要跟別人結婚呢?」
    「我給她寫過二十幾封信,她只回過我一封信,信上說,我在她心目中,只能永遠是『哥』……」
    吳振慶說:「算了吧!她父母回老家定居去了,把她的骨灰盒也帶走了,你哪兒去看?」
    徐克說:「就是。當年的感情,該淡化的,得淡化。該忘的,也得忘。」
    王小嵩說:「後來我明白了,她可能是不願因她的戶口問題而拖累我。」
    吳振慶說:「明白這一點就好,她那樣的姑娘,能做出拖累別人的決定麼?再說當年,誰又能想到有大返城這一天呢?」
    王小嵩默默轉動酒杯,忽然一飲而盡。
    像許多久別重逢的人們一樣,他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當年——好比幾隻在同一個窩裡親密相處過的兔子,長大後又聚在一起,都希望從對方身上嗅到熟悉的氣味兒。他們彷彿都覺得,他們的今天剛從昨天的蛋殼裡孵出來,值得自信的絨毛還沒晾乾呢……
    飯後四人在飯店門外告別——韓德寶擁抱了王小嵩一下,首先推著自行車走了。
    徐克往BP機裡裝好電池,向王小嵩招呼了幾句,招手喚來一輛
    ,也打的走了。
    吳振慶問王小嵩:「你還上哪兒去不?」
    「回家。繼續幫我母親規整屋子。」
    「咱倆一路,我陪你一段……」
    兩人走著走著同時站住了——馬路對面是一所中學,他們的母校。
    王小嵩看著說:「變化不大。」
    吳振慶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說:「當年的老師幾乎都不在了。退休的退休,調走的調走,改行的改行……看看去?」
    二人跨過了馬路,走入靜悄悄的校園,走入教學樓。
    他們在教室門外站住。
    吳振慶說:「這是咱們班的教室,記得不?」
    王小嵩點點頭——他從門上的玻璃往教室內窺望。
    下課鈴驟響,他和吳振慶閃在一旁。
    學生擁出,跟在其後的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問:「你們找誰?」
    「不找誰……」
    「隨便看看……」
    女老師說:「隨便看看?你們幹什麼的?」
    王小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瞧著吳振慶。
    吳振慶說:「我們當年都是這學校、這班的學生。」
    女老師懷疑地上下打量他們。
    吳振慶不悅地說:「這有什麼值得懷疑的。我叫吳振慶,他叫王小嵩。」
    女老師說:「你?吳振慶?」她急忙用手招過一名學生,吩咐道,「快去請校長!」
    吳振慶和王小嵩疑惑地望著學生跑開。
    女老師說:「請你們先別走。」
    男校長跟著那學生匆匆走來。
    校長問:「哪位?哪位是吳振慶?」
    女老師說:「他說他是。」
    校長問吳振慶:「你……有什麼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嗎?比如工作證什麼的……請別誤會。我們只不過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我們一直尋找而無處尋找的那個吳振慶。」
    《年輪第四章》4(7)
    「我沒帶工作證什麼的,不過,我可以說出,我們的第一任班主任是女的,姓曲,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食物中毒死了;我們的第二任……」
    校長說:「那些不必講了,講了我也不清楚。我是去年才調來的……口天吳?」
    吳振慶點頭。
    「振興中華的振,國慶的慶?」
    吳振慶又點頭。
    校長說:「哎呀,哎呀,吳振慶同學,可找到你啦!感謝啊!我代表全校師生衷心地感激啊!」說完,他拉住吳振慶的手,熱烈地握著。
    吳振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糊里糊塗地看著王小嵩。
    王小嵩說:「振慶,沒我什麼事兒,我先走一步。」
    校長又一把扯住了他:「別走別走,既然一塊兒來的,就都請到校長室一坐吧……你叫什麼名字?」
    女老師代為回答:「王小嵩……」
    校長說:「王小嵩?也有你嘛!也有你嘛!」
    「可是,我們一點兒也不明白……」
    校長說:「做了好事,和犯了錯誤一樣,都應該坦率承認嘛!請吧,請到校長室。」
    他們被校長一手挽住一個,只好跟著走進了校長室。
    校長從桌上玻璃板下取出半張紙遞給王小嵩說:「你們看,我沒記錯,是有你吧?」
    紙條上寫的是——敬向母校
    捐書一千冊——吳振慶、徐克、王小嵩、韓德寶。
    校長沒從暖瓶裡倒出水來,拿著暖瓶走出去了。
    吳振慶說:「準是徐克這小子!有一次我跟他說過,當年咱們掌權那陣子,曾把學校圖書館的書都當廢紙給賣了,買紅布做戰旗和袖標了,想起來,總覺得對不起母校。」
    王小嵩說:「我可沒掌過權,也沒賣過學校的書。」
    吳振慶扯起王小嵩:「快走,咱倆別在這兒裝人啦!」
    二人剛一出門,不料被等在門外的許多學生圍住了,許多筆記本和筆遞向他們:
    「校友叔叔,請給我們簽個名吧!」
    「我們一定向你們學習,永遠熱愛母校!」
    「我是校黑板報的記者,請兩位校友叔叔談談回訪母校的感想好嗎?」
    「你們當年是紅衛兵嗎?批鬥過老師嗎?砸過學校的玻璃嗎?」
    「你們當年早戀嗎?」
    二人不但大窘,而且十分惶恐,完全不知如何招架這意想不到的情形……

《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