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貴把路虎停在了自家石門樓外的大柿子樹下,帶好了手剎。
他提上給娘準備好的一大兜營養品,又從挎包裡拿出一捆整裝百元大鈔面額的人民幣,掂在掌裡猶豫了一下,還是用報紙緊緊地紮裹嚴實夾在掖下。這捆整裝十萬元的人民幣是通常銀行裡用機器打捆整裝的,沉甸甸夯扎地一點暄和鬆泛勁也沒有。記不太清是誰送的了,大約不外乎是為了提官的事。事肯定是也給人家辦了,要不就不會心安理得收人家錢的。花錢買官的事是一定要講落實的,讓人家光花錢而辦不了事,十宗有八宗是會有後患的。現在的問題是秦天貴自問無愧於心,凡答應過的事都辦到位了,這無妄之災還是找上門來了。徐有田小不點這個狗娘養的,本來多年的媳婦讓你熬成婆了,吃不得專案組一點苦頭,就把老子也給咬出來了。
所以他回來給娘送這十萬塊錢的時候,還是猶豫再三而又再三猶豫。他知道白髮親娘的為人處世脾氣性格,不明不白之財是分文不沾手的。如果以後專案組找不到他恐怕也定會來天星峪家裡排查搜尋,娘如果知道他犯了案子,手裡有錢不用逼問就會悉數上交的。然而靜心再想,他此一去生死兩茫茫,不見娘一面,不給娘留些錢豈不是老人家等於養了個不忠不孝的狼羔子!思來想去,秦天貴狠了狠心跺了一下腳,心想事已至此,不可能盡善盡美不露任何馬腳了,已經是不忠而且是大不忠了,姑且盡一下孝道,就算客死他鄉,也算為娘身上沒有白掉下自己這塊熱肉。
秦天貴在踏上自家門前的光石板路面時,還舉目回顧了一圈自己跑噠了十八九年的小山村,這時候他非常怕有人來他家串門和向他噓寒問暖,鄉里鄉親的見他這麼大的官回家探母來了,難免要奔走相告的。還好,這掛在太梁山腰的小山村原本不過二十幾戶人家,而且都分散在峪掌坡窪各自為陣,這些年腦瓜稍為靈活一些手頭上能挪動幾個錢的都搬下山,許多還都到城裡買房租房做生意去了。村裡留守的幾乎看不到什麼年輕人,大都是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家在留守這山窩窩苟延時日。再也看不到童子雀躍、竹馬相戲,扶老攜幼的山莊樂居圖了。若不是因為與前妻離異,母親一氣之下死活不在城裡住了,老家這石頭院也就不會有人再回來住了。
山裡人修房蓋屋,首選的建築材料還是石頭。這石砌的窯洞不但不怕煙熏火燎,而且千年不毀冬暖夏涼,連日本人燒了幾次都才把窗戶欞燒成個黑窟窿呢!這石頭院和石頭門樓就更別提有多清爽瓷實和經霜耐雪風雨剝蝕吃年代了。算起來這石頭院已是百年老宅了,如果像平原上的土坯房,早就該翻建二三茬子了。
踏上石門樓台階的時候,秦天貴忐忑不安的心才多少有些踏實。記得聽一位作家說過,故鄉故鄉,離開了許久的才能叫故鄉。果真如是呀,離開了二十多年,連今天回來頂多不過是第三次,本來應該是光宗耀祖衣錦還鄉的,又誰知來去匆匆還又吉凶難測心驚肉跳呢!
大門敞開著。母親總是一大早就把屋裡屋外門前院內都收拾得乾乾淨淨。自打進了秦家門做媳婦,六十餘年沒有一天含糊過的。
這石砌窯洞四合院是依山就勢坐西面東樸實敞亮的農家院落,院中的一棵梨樹正在盛果期,滿樹黃澄澄的大梨壓彎了枝椏。
母親正盤腿坐在上房門左的月台上剝玉米皮,一邊剝一邊就兩個一對地挽成褳搭,準備往屋簷下和插桿上晾掛。金黃的玉米棒子已經在她周圍壘成了一個半圓形的牆體。看得出,母親的身體依然硬朗,只是歲月留痕,讓她的滿頭銀絲已變成了雪一樣的飛白。
秦天貴有些辛酸,像個在外邊做了錯事的孩子回家尋求庇護一樣,顫聲叫了聲:「娘!」
「哎,是天貴?」母親停下手裡的活計,驚愕地抬起臉來,「咋就這麼一大早就回來了?就你自個兒?」
「嗯哪!」秦天貴不願讓母親問起原由,就把右手提的一大兜營養品放在老人家膝邊,說,「去寧西開會,順腳回家看看。」
趁母親起身抖掉下身沾著醬紅色棒子纓毛毛絲絲的當兒,秦天貴就踮腳伸手,把左掖下夾著的一捆錢先暫放在天帝爺的神龕裡。他得看風使舵,瞅準母親面色和婉心氣暢達了才敢提錢的事。
母親丟個蒲墩兒,讓他坐在月台拐邊的石階上,一邊去廚房裡擰開水龍頭接了半盆水讓他先洗洗手臉,一邊嘮叨著說:「俺正尋思這兩天眼皮子老是噗噗地跳個不住,怕是要有啥子事兒。可沒想到是天貴你回來了。兒做高官不想娘,你還記著有個家,娘也就知足了。」
「娘啊,怎麼會不想您老人家呢!這共產黨的官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官場如籠兒,也是身不由己的時候多呀。」他原本想是說官場如牢籠的,但話到嘴邊又犯忌諱了,這個時候最怕提及的便是牢呀獄呀的這些字眼,所以就把牢字給卡掉,故意輕聲說成鳥籠一樣的讀聲。
秦天貴這樣一說,母親還是很有幾分同情和理解,就說:「當差不自在,自在別當差,這吧古今都是這個理兒。我就想不通的是嬌嬌,娘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一樣的孫女,幹啥非要漂洋過海地打發到洋鬼子們待的地方去?」
「娘,我知道您老人家總惦記著嬌嬌。她很好,我讓她跟您說話。」
從上高速後秦天貴就把手機關掉了。這會兒就重換了一個從未用過的SIM卡,要通了嬌嬌在加拿大的手機:「嬌嬌,爸爸換手機了,以後找爸爸就打這個手機號,其它聯繫方式都不要再用了。好嬌嬌,聽爸爸的話,我剛回老家,讓奶奶和你說話。」
母親接過手機,高興得眼淚立刻就落了下來:「是俺嬌嬌?哎呀,真的是奶奶的好心肝兒,奶奶想你呀!」
「嬌嬌也想奶奶,連做夢都在跟著奶奶睡土炕,摘酸棗呀……唔!」電話裡很本真地傳來嬌嬌的啜泣聲。
奶奶和孫女都很悲情的在電話中的隔洋交談,讓秦天貴聽了也心如刀絞。他不敢讓她們說得太多,一來傷情,二也怕走漏風聲,就拿過手機來安撫女兒:「嬌嬌聽話,安心讀書,取得了學位才有前途。奶奶想你,爸爸也想你。爸爸會找機會去看你。現在人際關係太複雜,不要打電話和國內聯繫。有事我會主動打電話給你,替我向你媽媽問好!爸爸掛了。」
母親用濕毛巾擦去淚痕,去廚房裡給他盛出來一碗農家鹹飯。「家裡沒有大魚大肉,你也不稀罕。吃一碗咱莊戶人家的鹹飯解解饞吧。娘今年八十多歲了,你又三年五載回不了趟家,怕是吃一頓少一頓了。」
真就沒有想到還有機會在家裡吃上一碗娘親手做的農家飯。秦天貴高興地接過碗,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般地吃了起來。這碗久違的農家鹹飯今天吃起來分外暢快:一個原因是他確實餓透了,也累壞了。昨晚前半宿是小浪精隨意折騰,後半宿是他自己四處折騰;另外的原因是母親這做農家鹹飯的手藝實在讓人胃口大開:老倭瓜,嫩玉米,新谷米,雜麵條,還有豆角,豆錢和老闆栗,熬煮得香甜適口,真的是那些什麼韓國料理和日本料理都無法與之相比。
「貴呀,俗話說聽人勸,吃飽飯。」母親一邊看著他吃飯,一邊嘮叨,「這官當大了,理也不能彎。原裝的筲底,結髮的妻。娘做夢也還是盼著你們是圓圓滿滿的一戶人家。你媳婦有啥大不了的錯呀?錯就在你,官大生奸,必有騷狐狸精們魅惑著哩。這世界上女子萬萬千,連皇帝老子都找不完,況且仨茄子也不扛一個老玉米耐饑……」
秦天貴最怕的是母親這樣家長裡短地嘮叨,而且這曾經是老人家堂前教子的強項。記得小時候娘就有一首這方面的兒歌唱給他,大概是這樣的幾句:「麻鴉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背到山背後,媳婦娶到炕頭上。」現在的秦天貴和兒歌裡唱的大相逕庭,娘還在,媳婦卻給發配到了異國他鄉。這就更讓老人家耿耿於懷,摸著兒子就嘮叨個沒完。
看著秦天貴把一大海碗鹹飯吃完了,老人家高興了,可仍舊不依不饒地繼續說:「肚飽心喜歡,要把事兒做圓,你給我說清楚,媳婦的事究竟咋辦?」
秦天貴不但是沒有退路現在心裡邊一點底也沒有,為讓母親高興,就只好先哄著說:「娘,我也為這事正犯琢磨呢。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她現在和嬌嬌在一塊陪讀,娘倆住一起互相都有個依靠照應也是好事。我不會讓她們受委屈的。等有機會找她們去,到時候再仔細商量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母親高興了,慈祥的臉上細密的皺紋笑出了一臉愛心的燦爛。
乘母親高興,秦天貴趕緊從天帝爺神龕中把那捆十萬元的大票取出來,交給母親說:「娘,我有公務在身,還得趕緊動身。兒子不孝,不能侍奉母親床前盡孝,給您老人家留下這些錢,有個急事動用父老鄉親和三親六故手頭不抓瞎。」
本來一臉高興的母親把沉甸甸的一捆票子在手裡掂了掂後,臉色驟然就變了:「哪來這麼多錢?當市長也不能把銀行搬到家裡去吧?貴呀,你給娘說清楚,這錢的來路究竟正還是不正?娘一輩子活了八十還又多了一個年頭,還沒吃過一口昧心的食兒。舉頭三尺有神明,貪心不足必有災呀!」
「娘,這——」秦天貴終歸心虛,在這事關緊要的時候仍舊不敢和娘講實話,但全說假話也毫無意義,也許幾天以後專案組就會尾隨著追查到這裡來,驟然間竟有些語無倫次,「……你就儘管放心,天貴知道哪些錢該拿和不該拿,這都是兒子的辛苦錢,就一百個放心吧!」秦天貴這會兒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絕大的認識上的錯誤,才知道母親原來就是一位偉大的鄉土哲學家。
「我不放心!娘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拿這麼些錢做啥?娘要嬌嬌,要你家媳婦,花多少錢也要給我把她們都找回來!」
說著,娘將一捆錢往秦天貴手掌上一甩,氣哼哼地拿了海碗進廚房裡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