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探母鬧了個不歡而別,秦天貴只好開上路虎再翻一道山梁,到蒼山凹姐夫家去看姐姐秦月桂。
姐姐比他大六歲,可以說是毫無遺漏地繼承了母親勤儉持家吃苦耐勞的樸實家風。五十六歲的桂姐要在城市,已經該退休了,每日衣食無憂,吃飽喝足了以後找地方遛彎打牌或是拍閒話消磨時光。可是吃苦受累的命運讓她現在還種著幾畝地,養了兩頭牛,一頭豬還有一隻狗,還侍候著腦血栓後遺症成了廢人的姐夫。兩個外甥都已長大成人,還是秦天貴找人幫著在縣城裡安排了工作,已經成家另過。留下桂姐在山裡,每天沒明沒夜家裡地裡沒完沒了地忙活。
這吃苦受累似乎都是命裡注定要有的定數,桂姐雖然每天忙得腳下像是踩著風火輪,但卻壯實活潑得沒有一絲老年人的暮氣,臉上紅撲撲的透溢著農家主婦的爽朗和厚道,總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見車上走下來是自己的弟弟秦天貴,立刻放下餵豬的泔水桶,一邊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手,一邊就跑出門來。大黃狗見女主人慌得舉措失常,也跟著一縱身,「唔」的一聲眨眼就先躥到了秦天貴的眼前。
秦天貴出動從來都是前呼後擁,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陣勢,嚇得他倒抽一口涼氣,連退兩步,只能用手中的一大兜食品去迎對虎視眈眈的大黃。
「大黃,滾一邊去!」桂姐一聲斷喝,大黃立刻便不再狂吠,跳到旁邊,搖頭擺尾隨著女主人迎接來客。
「天貴呀,哪陣風順了把你這大官人給吹回來了?怎麼連個司機也沒帶,自己就敢駕這麼大個傢伙?」
「姐,這沒什麼開頭,就個熟練工,我也是十幾年的老司機了。比趕牛耕地還簡單。」
「回家見娘沒?」
「見了,剛在家裡吃過飯。」
「唉!」桂姐歎了一口氣,「人老了就只能由著她的性子了,我早就說接娘過來一塊住,說下大天來也不肯,總是丟不下那個家。」
「這怕是人之常情,人老了都戀故土。」秦天貴說,「姐夫咋樣?先看看咱們的老支書吧!這些年把俺姐給拖累得不輕。」
「嘿呀!別提他啦!當初不就是他晃來晃去當個啥子破支書,咱就錯拿黃土泥坯當金磚。一輩子攀這門親倒了八輩子霉。有啥法兒,認命吧,姐只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葫蘆背著走!只當是我上輩子欠他的,今生還債來了。」
桂姐的怨氣是有來由的。姐夫比姐大六歲。那時候找對象尋婆家還興講家庭成分,當了支書自然就更成了香香屁。可是沒想到這支書當久了正經本事沒長進,倒養出一身游手好閒,好吃懶做的毛病來。大集體那會兒村裡養幾個幹部,養起養不起都得養,一分田到戶老百姓可就不再買這個賬了。沒出息的村官就只能是今天賣樹木,明天賣荒山,坐吃山空了。
多虧家裡還有桂姐這個扛手的棒勞力,各樣農活家裡家外都能扛得起,日子也算溫飽無憂。可這當支書的姐夫游手好閒也就算了,好吃懶做也隨他去,沒想到的是他常喝蹭酒還喝出個腦血栓的病來,成了廢人,不僅支書當不成給家裡幫不上手,還把桂姐也給拖累住了。兩個孩子上學找工作和成家立業,就全靠桂姐撐著裡外張羅和當舅的也接濟一些。
秦天貴隨桂姐走進裡屋的時候,一股說不上是酸還是鹹的人體腥味讓他皺鼻擰眉。桂姐趕緊放下秦天貴帶來的營養品去開窗透氣。又回身在炕上拉過一隻墊枕,像弄孩子一樣把男人的脖頸後背抬起,給他的上半身墊高,這才說:「天貴回來看你來了。」
秦天貴只好上前一步,不管有啥氣味也只好硬著頭皮說兩句寬心的安慰話:「姐夫,好好安心養病吧,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大事都不用操心了。俺姐最艱巨的任務就是為姐夫你操心受累了。」
姐夫身子蠕動了一下,嘴裡嘰裡咕嚕不知咕噥了一句啥,猜那意思好像是說「我就是這個樣子沒指望啦」,嘴角就流出一股哈拉子來。桂姐急忙順手抓起枕巾給他擦掉。
人要不能自理了原來就是這個讓人不喜見的樣子。要不就有俗語常說「有啥也別有病,沒啥也別沒錢」。觸景生情,秦天貴心下便生出一種堵心的逆向煩惱:自己現在手裡倒有的是錢,可日子照樣也不好過。我們是誰?從哪兒來又準備到哪兒去?看來這真是人的一生和全人類都很難說得清和解決好的大問題。
看著姐夫艱難喘息呻吟著,只有一雙骨碌著的眼珠子在透著貪生的慾望,證明著他還是一個活物。秦天貴心裡實在難受,就趕緊告辭出來,和桂姐一同來到外屋。
「姐,我有事還要趕到寧西省會去參加個朋友聚會。」秦天貴說,「這樣吧,姐夫得下這是個造錢的病,家裡這麼大個攤子,兩個孩子都成家了掙錢也不多,再說我常年在外身不由己,不是順路今天也不可能回來,娘有啥事就只能托付給您受累費心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幾次打發人來接她,老人家死活願意守著自己的家,什麼榮華富貴都不稀罕。其實想明白了
,哪的黃土不埋人啊!娘畢竟是八十多的人了,用人花錢的事說來就到。我留下些錢,你可要找個外人尋不著的地方藏好了。不管是娘用還是姐夫身上用我都高興,也算我為兒為弟盡了一片心。」
桂姐一聽,自然非常高興,正愁著日子緊巴花錢束手呢。於是就說:「這敢情是太好了!遇事還是親兄弟。錢在姐手裡你就一百個放心,不是急用必用的時候一分也不會瞎花。」
這下算是找對人了。把錢給桂姐比放在娘手裡還妥帖,因為如果他不在娘要是生病還是置辦後事,只有桂姐是最合適的人了。秦天貴返回車上從挎包裡拿出娘甩給他的那一捆錢,又加了一捆摞在一起用報紙裹緊,給桂姐拿進屋裡來。
桂姐接過來一看,也不免吃了一驚:「哇,這麼實沉,還都是大票兒,該有多少錢呀?」
「不多,就二十萬。現在錢毛了,也就頂二十年前一兩萬興許還不到。」秦天貴又特別叮囑桂姐,「有用項你就只管花這些錢,千萬不要和娘提錢的事,她老人家一提錢就犯病。可是現在辦啥事離了錢能行?」
「是哩,是哩。娘愛認個死理,說好說歹咱這當兒女的就不能往心裡去。」
桂姐拿著二十萬塊錢,一時還真想不妥放在哪裡合適。還是秦天貴為她出了個主意,分開都用塑料布包了,天棚上的風箱裡放一捆,地窖裡用陶瓷罐裝上再放一捆。
幫桂姐把錢放好了,秦天貴才說:「姐,娘年紀大了,怕老人家承受不了,我不敢給她講實情。有人想搶我這個市長,告我黑狀,我被陷害了。以後告訴孩子們任何時候都不要和我聯繫,有事我會打電話找你們的。以後無論誰來查問,都不能說我來過。我要出遠門躲一躲,風頭過了再想法翻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一定要按我說的去做。」
桂姐咬著嘴唇答應了:「天貴,姐聽你的,真不知道這官場上也是虎狼窩,雞爭狗斗的。你放心去吧,出門多長個心眼,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娘的事有我在,和你在不會差樣兒。」
「那就最好不過。我這一去時間長短難定,還想到墳上給爹化一回紙,家裡有現成的五色紙吧?」
「有,有。」桂姐很快就去櫃櫥裡拿出一沓裁好的上墳紙來,還裹著三排香,只是沒有冥幣,便又要去給他找酒瓶。秦天貴就說:「不用了,車上有整箱的茅台酒。打火機,煙,都有。」
桂姐一定要陪他去上墳,秦天貴不容置疑地謝絕了:「以前以後燒錢化紙都是姐給代勞,讓我盡一回當兒子的責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