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貴家的祖墳背靠轎頂山。一百多年以來,好幾家風水大師都說秦家墳塋佔了一方美穴地,是這太梁山中上佳的風水寶地。因為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幾乎是很完美的天圓地方,四靈九章,八卦魁(虧)一,歷代都出騎馬坐轎的好兒郎。
這風水先生的話難免雲山霧罩讓人似懂非懂,但是也全非信口開河。秦家墳塋背靠祖龍山遠觀像
一座八抬的大轎,近看又似一頂戲劇舞台上的官帽,後玄武的氣勢肯定是有了,背靠山勢之魁偉肯定沒有爭論,要說左青龍右白虎,蜿蜒的山勢也還真有那麼點意思,更為關鍵的就是決定運勢朝向的前朱雀,玄妙也盡在其中。風水先生的口訣念詞也留有左右逢源進退有路的餘地,就說這八卦是魁一還是虧一呢,他是不會給你講得的太明白的。只有一個獨眼龍的風水先生在酒後曾吟詩一首道破天機:
遙看朱雀近卻無,
青龍欲飛豁剪足,
祖龍靈脈運常轉,
幾世英名一代誤。
有懂風水輪流轉研究奇門遁甲的風水大師後來實地踏勘才解開這首詩的原委:秦家墳前邊幾公里處的「朱雀」原本是一條土崗丘陵,因為幾十年的采煤嚴重塌陷變成了凹槽。這就讓龍脈盡失,青龍的朝向又正好對著東山的一個巨型的俗話叫「牙豁山」的山豁口,這就讓秦家後代為官的必有一劫。
有關墳塋朝向風水寶地的鄉間傳說秦天貴也曾有所聞。當年考上名牌大學意氣風發的昂揚學子,根本不信風水先生雲裡霧裡的浪語,而後他畢業分配進了省政府工作,走上仕途又是一路青雲,就更把這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拋去九霄雲外。
父親歸葬的時候秦天貴剛十來歲。後來每年的燒錢化紙都是姐姐全包,他還真沒有認真觀摩過自家墳上的地形地貌。而今天來到父親的墓碑前近瞧遠觀的時候,才頓然大吃一驚,墳塋的朝向果然左手正對著東邊「U」形的「牙豁山」:這事果然就是太有點富於傳奇色彩,好事應驗不應驗人往往感覺不到多少,官運亨通認為是辛苦所得理所當然,而這壞事一旦要是應驗就覺得是前世因果,立馬就毛骨悚然。
莫非真的是有個命運之神在左右人生旅途,既然如此天無絕人之路,就應該還有個時來運轉。這牙豁山既然有一個豁口,就應該是一個通道,只要能出去,就會有豁然開朗的一天!願上天保佑,列祖列宗顯靈,讓我秦天貴遇難呈祥,逃過這一劫!
風水先生詩中所說秦家祖上幾代英名並非虛言,秦天貴曾祖父官至清軍管帶,曾隨大同總兵劉光才參加大敗法軍的「庚子之役」立有戰功。祖父在一九五○年參加抗美援朝的開城戰役中,是曾獲「爆破大王」的特等功臣。父親的事跡雖然沒有在報紙上公開宣傳,也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抗美援越的防空戰鬥中,在美機的轟炸中犧牲。為了安慰祖上英靈,秦天貴就先壓紙焚香設酒備祭。
跪在墳前,面對祖上鐵骨錚錚的三代英烈,秦天貴百感交集,萬箭穿心:蒼天啊,大地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命裡注定還是作繭自縛?真是宦海浮沉,神鬼難料?本來是仕途順達,一路青雲,光宗耀祖,勢在必成;又誰知勢高益危,一夜間就黑雲壓城。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不肖子孫秦天貴只能獨善其身,忠良不能無後,只能是頓開金鎖走蛟龍!矛盾重重,困難重重,難言之隱,俱在淚下中。不得已而為之,請列祖列宗見諒,這將是空前絕後的一個國際大玩笑,三代御外英雄的不肖子孫,就要遠隔重洋去投奔異邦昔日的「敵人」。列祖列宗在上,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論,異邦也有許多好人,比方說國際共產主義戰士白求恩。
秦天貴先是俯地慟哭痛切地自問自省了一番,這才擺開五色紙分放在三代宗親的祭台石上,又用打火機一一點燃,火苗子立刻蜂擁著五色灰紙團團起舞。
山高寒氣濃,昨晚又一夜重露,墳頭的艾蒿都還濕漉漉的,並不用擔心會引發山火。燃旺的紙火很快便見頹勢,沒有冥幣就來真的,秦天貴從衣兜裡摸出九張百元大鈔,就在躍動的紙火上點燃了,一邊口中唸唸有詞:「父親大人,爺爺奶奶,天貴奉告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天堂路遠,人間路近,人民幣在國外已經可以通兌,想必在天國也會讓流通,送上紙錢略表晚輩心意,補償一些你們勤勞一生的窮苦困頓。難為你們不知榮華富貴為何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原本好多事也由不得自身。天貴棄官而去實屬無奈,乞望祖宗英靈在天國福蔭普照,護佑天貴逢凶化吉,絕處求生!」
秦天貴記得母親說過,父親喜歡喝酒,當兵回來探親時八塊錢買了一瓶茅台卻留著捨不得喝。直到後來在越南犧牲,那瓶茅台還一直在家裡放著。為讓父親一償夙願,秦天貴下時就從車後備箱裡拎出兩瓶茅台,一起開封供在祭台兩邊。這時候紙灰飛揚,火苗將熄,他就將兩瓶茅台兜底抓起,衝著紙錢灰飛在將燃盡的火苗上痛快淋漓地澆出了一個茅台酒雨狂灑的酒圈。還未燃盡的火苗紙灰上立即就發出「哧哧撲撲」的聲響,繼而就又騰起一團團更細碎的紙灰,像一團炸窩的黑蝴蝶似的一陣亂舞。
墳前頓然噴放出一陣茅台酒的濃香。
這時候,一隻白脖黑翅的老鴉在秦天貴頭上打了一個旋兒,之後「呱呱」地幾聲怪叫,振翅而去。
秦天貴驚愕地仰臉望天,但見碧空如洗,只有那只怪叫的老鴉變成越來越小的黑點。掠過他心頭的是一陣蒼涼的悚然。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讓他還是下了最後的決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去意既決,無可更張。秦天貴將兩個茅台酒瓶在父親祭台石上摔得粉碎,玉石般的酒瓶立刻就變成了兩攤碎雪,只有封口的兩根紅綢飄帶,還維繫著一小截殘存的瓶頸。
秦天貴又在墳前磕下了三個重重的響頭之後,回身跳上路虎,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