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蝗 蟲
高低莊稼吃一空,好像來了日本兵。
一一抗日時期民謠
一
天色微明,海老清就趕著驢子氣喘吁吁地來到了聞鶴村北地。一路上只覺得天空黑一陣、明一陣,遮天蓋地全是蝗蟲群。路兩旁的榆樹枝「喀嚓、喀嚓!」被壓斷了,枝葉向地下落著,每棵樹枝上都蜂聚著竹籃子那麼大的一堆堆蝗蟲!海老清看了看雁雁,只見她頭髮上、衣服上落滿了綠色的碎樹葉末子。地上也像下了一層綠雪。
這時伊河川兩岸的莊稼地裡,已經到處都是人了。有的敲著鑼,有的敲著銅臉盆,有的在十字路口扒起一大堆黃土,黃土上插滿了香,男女老少跪了一大片,在地上叩著頭,燒著黃表,像瘋了似地禱告著,乞求老天爺保護他們的莊稼。
海老清不相信蝗蟲是神蟲,他準備和這些蝗蟲拚命。他惦記著他的莊稼。他沒有往家裡去,就直接趕著驢子來到自己地裡。
來到玉米地邊,他一下呆住了。四畝玉米全被蝗蟲吃光了,只剩下一根根光禿禿的稈子,在風裡搖晃著;像飄帶一樣的寬大肥綠葉子已經沒有了,一條條灰色葉筋向下耷拉著,好像破了的傘架;有些玉米棵上已經長出棒子,這些棒子的嫩皮和纓子也被咬光了,像一個個死胎蜷伏在沒有生命的母體上。
海老清覺得眼前一陣漆黑。他的腿軟了。他無力地蹲在地上,驢子的韁繩從他手中脫落下來。他真想趴在地下大哭一場。
「爹,這是咱的玉米地?」雁雁問。
海老清點點頭沒有吭聲。
驢子吐嚕了兩下鼻子,把頭也低了下來。海老清這時才發現,它渾身被汗水浸透冒著熱氣,便把嫩玉米棒子掰了一個塞向它的嘴邊。驢子也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懂得主人的心情,它只用柔軟的舌頭舔了舔老清的手,沒有吃那個被蝗蟲咬過的玉米。
東邊天上出現了一片朝霞,太陽好像睡著了遲遲不敢露臉。
就在這時,東邊天上忽然出現了一大片黑影,朝霞的顏色一下變成了黃色,跟著又變成灰色,天空中響起一陣呼呼的怕人響聲。
「雁雁,螞蚱又來了!」海老清紅著眼睛跳了起來,他拉著雁雁跑到一塊谷子地邊喊著說:「雁雁,這塊谷子也是咱家的。谷子還沒有被螞蚱吃壞,咱要保住這塊谷子。」
正說著,蝗蟲群已經從天空中飛下來了。都是些一寸多長的大螞蚱,黃肚子,綠大腿,亮著兩隻黑眼,像驟雨似地向谷地裡射來。
老清老漢喊著:「雁雁,趕快打!你去地那頭,趕快打!」
海老清脫掉身上的布褂子,光著脊樑掄著衣服,向那些螞蚱打去。他像病了似地從地這頭跑到地那頭,掄著衣服趕著、打著。雁雁也脫掉自己的小褂,學著他爹驅趕著跑著。蝗蟲越來越多了,一棵谷子上就落了十幾隻。它們不顧命似地迅速地吃著谷子葉子,毫不懼怕海老清掄著的衣服。儘管這些蝗蟲的屍體紛紛向地下飄落著,它們卻仍然死盯著那些谷葉子不放。有的被衣服摔落在地上,翻個身又飛到谷葉子上咬著吃著。它們也在拚命!
老清和雁雁在地裡呼叫著,扑打著。老清的聲音漸漸嘶啞了,腿也漸漸地跑不動了,等到最後一群飛蝗經過他的谷地上空的時候,它們沒有落下來,因為地裡的谷子,已經變成像插在土地上的一炷炷火香那樣的禿棍了。
二
飛蝗過去以後,又過了一次蝗蝻。這些蝗蝻不會飛,身體像黃豆那麼大,一蹦一跳地爬著,成群結隊向莊稼田里襲過來。鄉公所這一次出了緊急告示,叫挖溝滅蝗。海老清沒有去:因為他病了。他地裡什麼莊稼也沒有了,只剩下幾個老南瓜。可是他照樣交了四十多斤小麥的「滅蝗捐」。
好在雁雁來了,每天端湯端水伺候著他。她給他拌面疙瘩湯,擀白面片吃,老清每次端起碗來總是說:
「這怎麼得了!淨吃白的。唉,我也不能起床,要是能起床,到集上看看,用麥子換點雜糧。這樣全吃白面,那點麥子吃完怎麼辦!離明年麥收還有十來個月,日子比樹葉還稠啊!」
雁雁說:「今年雜糧沒有收,雜糧也不便宜,聽人家說玉米就三四毛一斤,是從南陽運來的。你有病,不要想那麼多,等病好了再說。」
話雖這麼說,海老清每次端起碗卻仍然歎息著:「莊稼人,在閒天時候吃這麼白的細糧,這不造孽嗎!配點黑糧食看也好看。」
海老清心疼糧食,雁雁心裡比他更心疼糧食。她每磨一套麥子,總是要磨七八遍,把細面收出來供養她爹吃,把帶麩皮的粗面拍成鍋餅子自己吃。就這樣她還捨不得吃飽。她每天只吃兩個粗麵餅子,實在捱不過時,就煮一鍋刺角芽,放點鹽喝上兩碗菜湯。
海老清的發燒仍然不退,雁雁勸他說:
「爹,請個先生瞧瞧吧:抓兩副藥吃,花不了幾個錢。」
「我不是怕花錢。」老清倔強地說,「我一輩子不相信吃藥!
樹皮草根能治人的病,我不信。我一向沒有叫病扳倒過,這一次叫它扳倒了。我還不服!我只要一頓能吃上兩大碗飯,我的病不治自好。我不相信大夫,我相信吃飯。人是鐵,飯是鋼!」
過了中伏,天下了一場透雨。老清在床上實在躺不住了,他問雁雁:
「有家犁地沒有?」
雁雁說:「有幾家犁地了,每天都見有幾輛拖車從街上過去。」
老清又問:「有家種蕎麥沒有?」
「不知道,沒見有人扛耬上地。」
海老清歎息著說:「這裡的人都是懶蟲,『頭伏蘿蔔二伏芥,末伏裡頭種蕎麥』。正是種蕎麥的時候,為什麼不種蕎麥?蕎麥,『巧麥』,蕎麥就是巧收一季。現在能種上。八十五天就能收。
螞蚱是百日蟲,蕎麥生長的時候,它就被霜打死了。咳,『手裡沒網看魚跳』,可真急死人了。」
種蕎麥這個計劃像火一樣點燃著海老清的心,他的眼睛裡產生了希望的光芒,他的身上忽然又感覺到長了力氣。第二天早上,他居然拄著一根棍子下床了。他要到地裡看看,雁雁拉著他死活不放他去,海老清說:
「雁雁,人怕病,病也怕人!我的身體我知道,這一季蕎麥要是種不上,我可真要病壞了。我不能老困在這床上啊!」
雁雁說:「你現在走兩步還搖搖晃晃,還種什麼蕎麥!要不我明天請個人先把地犁犁。」
海老清說:「不行!他們不知道蕎麥怎麼種。唉,這真是急死人了。」
到了黃昏時候,老清叫著雁雁說:「雁雁,你把木頭罐裡的生谷子給我抓兩把!」
雁雁問:「作什麼用?」
「我要治我的病,我看還是汗沒出透。」
雁雁抓來了半碗谷子,海老清又叫她端來一碗涼水。他抓著谷子就往嘴裡填,一面喝著涼水沖著谷子,囫圇地嚥著。把兩把谷子吃完,便蒙起被子睡了。
這一夜,老清呻吟著,汗水從頭上流著,胸前背後和四肢也都滲出了濕漉漉的汗水。雁雁守了他一夜,到了天快明時候,他睡熟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來。雁雁看了看他,人好像又瘦了許多,可是眼睛卻炯炯有神,老清的病卻真的被這一場生谷子發汗出好了。
老清開始拚命地吃著飯,他一頓要吃一小盆麵條。雁雁害怕他吃壞了,勸他說:
「爹,你的病才回頭,別吃壞了。」
老清說:「我肚子裡有規程,不用怕。只要能種上蕎麥,咱不在乎這點糧食。蝗蟲奪走這一季糧食,我要叫蕎麥還。」
過了五六天,海老清果然能下床走動了,俗話說,「緊持莊稼,消停買賣」,「節令不饒人」。眼看已經立秋,海老清怕誤了農時,一夜小雨過後,第二天早上,他就套上老騸馬和毛驢,到地裡犁地去了。
老清到地裡先犁起了一道垧,因為身體畢竟虛弱,累得滿頭大汗。他又勉強犁了一遭,就覺得兩眼發黑扶不穩犁杖。雁雁看著爹的樣子,心裡又疼又著急,後來她索性對老清說:
「爹,叫我犁!」
「你不會犁。」老清臉看著天。
「我會犁。這老騸馬脾性好,我能使。」她說著奪過鞭子,把老清推在一邊。
老清歎了口氣說:「你試試也行,右手扶犁杖要提著點,眼往前看。只要馬走在垧溝裡,驢子就跟著走了。」
雁雁扶著犁子,吆喝著牲口開始犁地了。頭一趟她扶著犁子,身子像扭秧歌一樣,一會兒歪到左邊,一會兒歪到右邊,犁回來時候還摔了一跤。可是她不氣餒,爬起來大聲吆喝著牲口繼續犁,犁了幾遭以後,漸漸地力氣便順了,牲口也聽號頭了,她心裡卻興奮得像喝醉了酒。
海老清盤腿在地頭坐著,默默地看著女兒的背影,藍布印花布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頭髮被汗水粘貼在額頭上。可是她仍然「唷!唷!喔!喔!」地吆喝著牲口,像男孩子一樣扶著犁杖大踏步地後邊走著。一條條黑色的泥浪從發亮的犁面上翻到地上來,一道道淚水也從老清的臉上滴到泥土裡去……
三
集上稀稀落落沒有幾個人,糧行裡還是擺出幾個笸籮。海老清背著錢褡兒走過去看了看,只見有幾份黑豆和黃豆,還有兩笸籮東路來的高粱,卻不見有蕎麥。
「要是沒有蕎麥種籽,地犁了也白搭。」他思忖著,又轉到另一家糧行,這家糧行掌櫃姓喬,他和海老清認識。這家糧行門前孤零零地只擺了一個笸籮,喬掌櫃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看著這個笸籮。笸籮裡盛的卻正是有角有稜的蕎麥。
海老清心裡一喜。他想著:「河裡沒魚市上看!」畢竟算是找到你了!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糴兩升回去。可是他卻裝成心不在焉的樣子,抓起了一把蕎麥看了看說:
「呵,有蕎麥了!新鮮東西。吃蕎麥涼粉啊!」
喬掌櫃紋絲不動地板著臉說:「沒有人捨得吃涼粉!一塊四一升,比綠豆還貴一倍。」
海老清聽說一塊四角一升,心裡罵著:好狠心的東西!板著一副囤遲賣快的臉,一斤蕎麥,三斤小麥的價!也真敢要。他想走開可是又捨不得走開,萬一集上就這獨一份,回頭再來買,說不定他還要漲價。
「一塊四,價錢太貴了。」他試探著說:「能少點兒不能?」
那個喬掌櫃卻仍然面色不改地說:
「我也說貴。好不該這東西太缺了。就剩這麼多了,要不你再轉轉看看,反正節令不等人,莊稼早種一天和晚種一天就不一樣,這你比我清楚。」原來這些糧行的掌櫃,最會往人心窩裡說話。他知道像海老清這樣的老莊稼筋,又是佃種著人家的地,拼上命也要種一季蕎麥。海老清拐過來時,他就知道這宗買賣是作定了,因此他並不慌忙。
海老清仍然捨不得走,他又抓起蕎麥看了看說:
「這蕎麥沒揚淨,裡邊儘是草籽。」
喬掌櫃說:「『褒貶是買主』,這是人家寄賣的,我們也無法除捨耗。」
海老清笑了笑說:「你這是『張飛賣秤錘,硬人碰硬貨!」』
喬掌櫃也笑了笑說:「老海,你心裡清楚,這叫『蘿蔔快了不洗泥』,這場雨下的太是時候了。」
海老清知道和這些干經紀牙行的人,磨破嘴也是白搭,他賺到手上的錢,就是親老子也不會讓一分,心一橫說:
「給我糴三升!」
喬掌櫃這時笑了。他說:「老海啊!這叫『貴人買貴物,窮人買豆腐』。秋後你的蕎麥好收了,還到我這裡賣。」說罷拿起升子滿滿地過了三升,倒在海老清的口袋裡。
海老清沒有吭聲,他解開大腰帶,在「轉腰瓶」裡取出一疊鈔票,用長滿老繭的手笨拙地數了數交給了他。這些錢他本來打算給雁雁買一件布衫,現在他決定不買了。他心裡只想著一句話:「窮不惜種!」
四
蕎麥長到一拃高放大葉的時候,海老清向地裡追了一遍茅糞。上糞後遇上一場小雨,茅糞經過粉化,土地得住力量,那蕎麥就像人用手提著一樣,一天一個樣子,齊刷刷地向上飛長起來。蕎麥開花以後,怕雨不怕風。農民們叫作:「風花收,雨花丟!」也是海老清走運,蕎麥開花以後,每天都是晌晴天。小西風天天刮著,蕎麥花越開越稠,不到半個月,一塊地竟變成了密密實實的粉裝玉砌世界。
天氣已到秋涼,樹葉子已經漸漸變黃,開始向地上飄落著。
海老清種的蕎麥田,卻和青霜白露搏鬥著,呈現著一片盎然春意。
殷紅色的蕎麥稈莖互相偎依著。它飽含著水分,閃發出悅人的紅珊瑚顏色。它的葉子鮮嫩蔥綠,綠得叫人看了簡直黯然神傷。最漂亮的還是它那雪團錦簇的花朵,這些密密層層的小白花,彙集成了一個潔白的世界,它比千樹萬樹的梨花更婀娜,它比冬天的雪花有生命,比起油菜花來,她顯得更加純潔、高尚、貞靜。
蝴蝶和蜜蜂都飛來了,偶爾還有幾隻馬蜂。白色帶黑斑的小蝴蝶和黑色帶紅斑大風蝶在花叢中飛舞著,蜜蜂忙碌著採集冬天前最後一次花粉。它們好像懂得海老清的心事,每天傳授著花粉,為著他獲得這一次豐收奔忙。
海老清正在忙著播種麥子,每到休息時候他總要跑過來看他的蕎麥。什麼也沒有看著這些茁壯的蕎麥使他心裡更高興。
他盤算著一畝地如果能收四百斤,二畝半地就能收一千斤。一千斤蕎麥,雖然補償不了蝗蟲給他造成的損失,可是明年春天總不至於去犯愁了。在精神上他得到的安慰更大,聞鶴村沒有幾家種蕎麥,東頭幾家種的蕎麥還是請他去播種的。人們用欽敬的眼光看著他,同時也用嫉妒的眼光看著他,他們懷疑他和老天爺是兒女親家,要不他怎麼那麼清楚老天爺的脾氣。
收割時候,海老清和雁雁起了個五更,這種五更叫作「沒底五更」,其實是半夜就起來去割蕎麥了。父女兩個一面割著,一面捆成捆往場裡扛。當一大捆蕎麥扛在他的肩頭上,把他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感覺到心花怒放。從這一捆一捆蕎麥的份量中,他已經約摸出了這些蕎麥粒的重量。他蹣跚著步子,一捆又一捆地向場裡扛著,他希望這些蕎麥捆再重一些。
農曆九月的太陽已經不毒了,海老清先把濕稈子蕎麥碾了一遍,然後又用桑杈把它攤開架起來,每天翻兩三遍碾一次。他相信「杈頭有火」的說法。太陽沒有熱量了,他這個人卻有熱量,勤勞的雙手就是他的另一個太陽。
雁雁這些天把胳膊都累腫了,她沒有幹過這樣重的活,天不亮到場裡,月亮出來還回不到家裡,有時候她拿著桑杈站在場裡打盹。她的心情是愉快的,當自己的汗水變成果實的時候,人總是高興的。
五
下午,海老清正趁風揚場,從村北大路上來了一輛高輪馬車。趕車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身上穿著「童子軍」軍服。
車上還坐著兩個穿著草綠色「童子軍」衣服的學生,年紀都在二十歲以上。車右邊坐著一個戴灰博士帽,穿著長袍的紳士。他是周青臣。
周青臣在縣裡中學當上校長以後,很少到老家來,不過村子裡發生什麼事情,他都清清楚楚。蝗蟲吃了秋莊稼,他以為今年秋季分不到糧食了,沒有想到海老清又種了蕎麥,而且蕎麥長得格外好。這個消息村子裡早有人捎到他的耳朵裡。周青臣想:
老海這個「種地戶」果然和別人不同,大災年卻能收一季蕎麥!
他又想到,別看這個老海外表實誠,說不定他也想和我搗鬼!種了一季蕎麥,也沒有到縣裡和我說一聲,莫非想瞞著我獨吞?你種地再巧,還不是我的地好?你把蕎麥種到鍋台上,再不會給你長出糧食。等著他送來租子不如我親自去取。糧食只要打到場裡,我不說話,我叫升子和斗說話。
他打聽著海老清正在打場,就借了一輛大車,在學校裡挑了三四個大個子學生,帶上算盤和口袋,來聞鶴村和海老清「分場」。
到了村邊,周青臣先跳下車。他和村裡人打著招呼,「進村不坐車」,這是這位「聖人」家的老規矩。
「爹,來了一輛大車。」雁雁喊著說。
海老清拿下草帽看了看,見掌櫃的帶著三四個穿黃衣服的人趕著大車走過來,胳膊和手全軟了。他拿著木掀又揚了兩掀,卻怎麼也撩不到天空中去。他索性放下木掀,拍了拍身上的蕎麥花,垂著手站在場邊迎候。
「回來了,大掌櫃。」海老清勉強笑著說。
周青臣卻是滿面春風地問他:
「老海,聽說你夏天害了一場病?學校裡公事忙,說回來看看你,一直也沒個空。」
海老清感激地說:「早好了。這不,今年秋季我又種了點蕎麥,明後天我就打算給您送去……」
「不用!不用!」周青臣打斷他的話說:「你一個人多忙,又沒有大牲口,我叫幾個學生來幫我拉回去算了,給你騰點空。」
「這是誰?」他看著雁雁問。
海老清說:「這是我一個妞。我從洛陽把她接來。今年秋天要不是她,我也難活成。」他又扭頭對雁雁說,「雁雁,這就是咱的老掌櫃,叫大爺!」
雁雁懷著敵意看了這個留著八字鬍的老頭一眼,嘴唇動了動,沒有喊出來。她把臉扭到一邊,她感到心裡難受。爹爹在她的心目中是神聖的,爹爹從來是直著腰做人,直著腰種地,可是今天爹爹的腰卻彎下來了,臉上還勉強堆著笑。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爹這樣的表情,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她感到一陣憤懣和羞恥。
「校長,牲口該餵了,用這蕎麥先把它喂喂吧!」一個馬臉「童子軍」說。
沒等周青臣說話,雁雁卻擋住說:「糧食才打下來,人還沒有嘗,就先喂牲口,不怕造孽!」
那個像馬臉的「童子軍」學生看了看雁雁說:「呵!出來個女掌櫃!……」
老清忙喊住雁雁,又對那個學生說:「牲口不吃蕎麥,等會兒牽到家裡喂吧。」
「我不信!」那個學生說著用木掀故意把蕎麥端了幾大掀,放在牲口面前,那兩頭騾子和那一匹黃馬,聞了聞卻沒有張嘴。
學生們心不死,他們叫著:「來,咱們學揚場!」說罷拿著木掀和掃帚揚起場來,海老清扭過頭去,看見只裝沒看見,由他們在那裡鬧騰。
「咱種了幾畝蕎麥?」周青臣問。
「二畝半。」
「嗨,怎麼不多種點。」
「我當時有病,」海老清歎著氣說,「地都是我這個妞兒犁耙的。再說,蕎麥種籽也弄不來,用一斗麥才換了三升種籽。」
周青臣說:「嗨,你不早說,縣裡有的是蕎麥,糧秣站裡多得是。」
海老清說:「咱沒那臉氣。」
周青臣到老宅裡去游轉了。幾個學生到地裡去捉鵪鶉。海老清趁他們不在,急忙把場揚了揚。當一大堆像石榴籽似的蕎麥攏起來時,他不敢看周青臣放在地上的一堆口袋。
這幾個「童子軍」在校長面前幹活是很賣力的,他們把場邊、垛角的蕎麥全都收拾過來,還把碾過的蕎麥秸稈又用杈抖擻了一遍。周青臣用手在地下撿著蕎麥粒往堆上撂著,嘴裡不住說著:「這都是糧食籽啊,可不能糟蹋!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不容易啊。」
海老清還是不吭聲,任他們掃著、撮著,自己蹲在場角抽著煙袋木木地看著,好像這場裡的糧食和他沒有關係。
「童子軍」們七手八腳過著蕎麥,一共灌了九口袋半,共一千一百四十斤。
周青臣撥著算盤算了算,按四六分場,他分六成,共六百八十斤,海老清分四成,共四百五十六斤。周青臣又滿臉堆著笑說:
「老海,這是頭場,你估估,要是再遛遛秸稈,還能遛出多少糧食?」
海老清沒好氣地說:「你估唄!你說多少就算多少!」
周青臣估著說:「能遛出二百斤?」
海老清說:「一百斤算給你吧!」他又大聲地說,「這是蕎麥,不是小麥,已經碾了兩次了,你看看那些秸稈上還有糧食沒有了!剩下這三四百斤蕎麥,我還有兩口人,兩頭牲口啊!我還得給你種地啊,人不能把嘴縛住!」
周青臣擺著手說:「算了,算了!清楚不了,糊塗拉倒。我拉走七口袋,剩下這些都是你的。再說就薄氣了!明年春天要是實在過不去,你到縣裡找我。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海老清說:「你放心,我不會去麻煩你!」
周青臣說:「這有什麼關係,咱們老弟兄倆,分什麼東傢伙計,我就喜歡你這個實在。常言說,『吃虧是福』,『吃虧人常在』。
孔老夫子說過,『過於利而行多愁』,吃得小虧則不至於吃大虧,這是我老爺常說的。」
海老清心裡想:他也是讀書人,怎麼說話不知道個橫豎顛倒!這明明是我要說的話,卻叫他一股腦兒說了出來,也算稀罕。
周青臣又和他商量說:「老海哥,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兒,明年咱們不用分場了。明年你作為典種,我賄拿租子,我賄囫圇你賄破,省得每季過秤哩、算賬哩,太麻煩了,你看這樣行不行?」
海老清通過這次分蕎麥,知道他這個「周善人」並不是真「善人」,他的心和海騾子一樣,也狠毒著哩!他心裡很煩,為著利索就說:
「也行,您看我一年給您交多少租子?」
周青臣假惺惺地說:「沒有中人難說話,還真難說。不過,我們周家世代『耕讀傳家』,以忍讓為寶,決不能叫你們下力人吃虧。不過現在在城裡住花銷太大,動動得要錢!俗話說,『蛇大窟窿粗』,大有大的難處……」
海老清聽他又是背家訓,又是哭窮,噦哩噦唆,再沒個完,就打斷他的話說:
「東家,你說個數目吧,我決不爭!」
周青臣看了他一眼說:
「這樣吧,去年咱們分場,我分了四石麥子。明年乾脆你繳給我四石麥子、兩石秋糧,瓜果紅薯,你隨意,沒有我也不爭。」
海老清侃快地說:「行。」他剛說過這一句話,好像覺得一扇石磨壓在身上,這四石糧食不知道要他付出多少汗水。可是海老清是個硬氣人,他對他的老胳膊老腿還充滿了信心,另外,還有雁雁,總算多一個幫手了。
「童子軍」們把七袋糧食扛上大車,呼叫著牲口,打著鬧著坐在車上走了。周青臣答應放他們幾個兩天假,並且還發還他們一副麻將牌。
海老清看著大車上七條圓滾滾的口袋,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雁雁咬著下嘴唇,一直盯著那輛大車,她嘴唇哆嗦著,眼睛裡噙著淚水。海老清重重地歎了口氣說:
「雁雁,把咱這點兒糧食收拾起來吧!」
雁雁卻「哇」地一聲哭起來了。
海老清說:「雁雁,別哭了。想開點兒。人家是東家,地是人家的。」
雁雁罵著說:「叫老天爺報應這些孬孫!他吃咱的糧食,叫他光頭上長疔瘡,疔死他們!」
海老清有氣無力地拿起木掀說:
「沒有老天爺!即使有,他也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