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桃花運

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
  一一民諺

  一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接連下了兩場春雨。在黃河兩岸這一帶,一向是「春雨貴似油」。小麥喝飽了雨水,拔節抽穗,把肥嫩的葉子伸向天空,沐浴著溫暖的陽光,迅速地生長著。
  在一九四二年的大旱災後,這是少有的一季好莊稼。大自然把代表生命的綠色灑向大地,但是大旱災的瘡痍,卻仍然留在人間。
  過去在洛陽這一帶,都是人煙稠密、物產豐富的農村,現在卻變得村落凋零、死寂荒涼。各個村子的榆樹、柏樹都被剝光了皮,露出白花花的樹幹。柳樹、楊樹和槐樹,也都被折得只剩下幾根老枝杈,像鹿角一樣伸向天空。中午時分,幾十戶人家的村子,只緩緩地飄起十縷八縷炊煙。有一半人家的大門,用土坯從外邊封著,斷絕了人跡。
  「不知災情大,但覺人煙稀。」過去人來人往的官馬大道上,現在很少看到行人。田野裡也聽不到吆牛喝馬的聲音。農民們有些是逃荒出去了還沒有回來,有些沒有逃出去的,他們已經躺在路旁墳崗的黃土裡。
  幾乎每一個村子外邊都有一片新墳。這些新墳上已經長出稀稀疏疏的青草。「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在水、旱、蝗、「湯」折磨下的幾百萬生靈,就是這樣被埋進這「吃人」的黃土堆裡。
  「清明節」剛過,有個別墳頭上還掛著幾條白紙,在和煦的春風裡嘩嘩地響著。它好像告訴人們說,這些埋在黃土裡的男女老少,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苦難的世界。同時,它也告訴人們,在那個年代裡,人活著,還不如一棵小草!
  就在這條由洛陽通往許昌的大路上,走著一個大個子、寬肩膀的中年人。他穿了一身絲綢睡衣,頭上戴了個汗水漬黃了的龍鬚草編的細草帽,腳上穿了一雙已經破了的牛皮底禮服呢便鞋,像馬臉一樣長的臉上,還戴了一副墨色眼鏡。
  他拉著一輛又破又舊的黃包車,兩根車桿的油漆已經剝落了,車上既沒有燈,又沒有鈴。兩個高大的車輪子已經變了形。
  輪圈和鋼絲輻條銹成了醬紅顏色。車斗是幾塊木板釘成的。活像一把散了架的椅子放在上邊。
  拉著這輛破車的人就是四圈。黃河水來時,他給赤楊崗的地主海騾子家看守大門。赤楊崗被黃水淹沒了,他又跑到縣城給海騾子家打雜。四圈是個大肚漢,一頓飯沒有五六個饅頭,填不飽肚子。海騾子全家在縣城裡住,糧食也不寬裕,慢慢地就對他討厭起來。為了打發四圈,海騾子想了個辦法,叫他到褚元海的漢奸隊裡去當兵。四圈曾經挨過褚元海兩個耳光,又看不慣漢奸隊齜牙咧嘴的樣子,就連夜離開縣城跑了。
  四圈跟隨著逃荒的難民們來到了洛陽。他本來想「賣壯丁」,賣幾個錢好好吃它幾頓飽飯。後來聽說海騾子的胞弟海香亭在洛陽混闊氣了,便厚著臉皮去找了海香亭。
  海香亭本來是縣裡田賦管理課的課長,到洛陽後,通過上下左右請客送禮,當上了洛陽「難民救濟所」的主任。這個救濟所雖然衙門不大,經手的錢糧卻相當可觀。不到兩年,海香亭黃卡嘰制服穿上了,灰博士帽子也戴上了。他賃了一所四合院作「公館」,還買了一輛黑漆珵亮的方斗皮篷包車。
  四圈管海香亭叫「二掌櫃」。他從小就在他家當過「磨倌」。
  海香亭也知道他。如今他找到海香亭,海香亭正缺個車伕。當時就答應,留下他給自己拉包車。
  「掙錢不掙錢,只要落個肚子圓。」四圈找到了個吃飯地方。
  每天肚子不發愁了。在一九四二年大旱災時,別的逃荒難民餓得滿街躺著,四圈每天熱饅頭、大碗菜吃著。他很感謝海香亭,因為海香亭沒有讓他挨餓。
  不過好景不長。就在這期間,用四圖自己的話說,他碰到了一場「桃花運」。這場「桃花運」在一夜之間把他的生活改變了,他被海香亭趕了出來。身上穿的那套綢緞睡衣,給他留下了痛苦的回憶。他又流浪在街頭。他用最低的價錢買了這輛破車,在洛陽城內,沒有人坐他這樣破的車子。他只好在城外拉下鄉的「長腳」。有時實在找不到顧主,就從登封縣往洛陽拉紅薯。
  四圈拉著這輛破車,走在黃土大路上的時候,他經常唉聲歎氣。他有些悔恨,恨自己太沒有主意,怎麼和那個女人勾搭上了?可是他又覺得有些甜蜜,他像作一場夢,過了一段他從來不曾經歷過的生活。……

  二

  海香亭在洛陽當上了「難民救濟所」主任,就新娶了個姨太太。這個女人叫劉玉翠,也是從黃泛區逃黃水出來的一個姑娘。
  她爹是大劉莊一家槓房的「槓頭」,家裡有一套殯人時用來抬棺材的龍槓和兩頂花轎。家裡不種田地,平常就憑著出賃花轎和「龍槓」過日子。農民們娶親殯人,過紅白喜事,總離不開他。他身邊有一大群靠他吃飯的閒散漢子。因為手裡經常有活錢,劉玉翠自小過著頗為優越的生活。日本鬼子來了。她家的花轎和「龍槓」全被燒了,她和她爹逃荒來到洛陽。一個過慣舒服日子的「槓頭」,哪能經得起逃荒的折騰?不到一年工夫,她爹就病死了。正在劉玉翠走投無路時,「難民救濟所」主任海香亭看上了她。沒費很多周折,劉玉翠就心甘情願地嫁給了他。
  劉玉翠初嫁給海香亭時,平常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再加上海香亭特別疼愛她,倒也安樂舒坦。海香亭給她買鑽石耳環、打金銀首飾,綢緞和毛料的衣服做了幾十套,把她打扮得既漂亮又時髦,還給她請了個南陽彈琵琶的老師,教她彈琵琶。後來又請了個老美術教員,教她畫國畫。可是劉玉翠對這些都不感興趣。
  學了幾個月琵琶,還沒有學會《西宮怨》,學了半年國畫,還沒學會畫牡丹花辦。
  劉玉翠同藝術雖然沒有緣分,對經營生意卻十分有興趣。
  她自己偷偷攢錢,叫人開了一座館子,又弄了幾萬斤小麥,叫人開了一座磨坊。劉玉翠雖然沒有藝術才能,卻精於計算,四五位數的加減賬目,只要說一遍,她不用算盤,便能一口氣說出來。
  她喜歡用錢賺錢,她記著她爹的一句話:「人賺錢不如錢賺錢。」
  海香亭看她每天忙忙碌碌,就勸她說:
  「你真是放著福不會享。你能賺幾個錢?整天拋頭露面,有什麼意思。」
  劉玉翠噘著嘴說:「我高興!我喜歡!自己賺來的錢,我花著心裡高興。你讓我高興高興不行嗎?」
  劉玉翠這人愛經營生意,花錢也十分大方。海香亭有些窮親戚朋友來告借,一給就是幾十塊錢。她愛做菜,愛讓海香亭請朋友來家吃飯。有三五個同事和朋友到家裡,她總能擺出十幾個精美的不重樣的菜來。海香亭也因此維持了一些上級和朋友的關係。
  四圈在海香亭家里拉包車。前幾年,劉玉翠根本沒有把他當成個「人」看待。她每逢出外辦事應酬。到大門口喊叫一聲:
  「四圈!」四圈就把車子順到她跟前。她往車子上一坐,就由他拉著跑起來。在她跟裡,四圈就好像一匹馬,一頭牲口。她只認識他那像案板一樣的脊背和後腦勺,他的臉長得什麼樣子,她總是模糊的,因為她向來沒有注意過。
  劉玉翠愛吃。家裡專門雇了一個男廚師老於。她不愛吃炒菜,卻愛吃炸的燴的和蒸的東西。她幾乎每隔兩天就要吃一次「冰糖肘子」,還愛吃紅燴海參和玉蘭片。芥菜蒸五花肉,她一次能吃半碗。
  劉玉翠的皮膚雖然有點黑,但很細膩,個子不算高,卻也勻稱,兩隻眼睛又黑又亮,和她對臉說話的人,幾乎都不敢正面看她的眼睛。
  不過近兩年她有點發胖了,穿著緊身旗袍,就像一個大棉花包。初開始她為自己的迅速發胖犯愁,可是嘴實在忌不了。看到盛在碗裡晃顫顫的肘子就垂涎欲滴。後來她索性不管,用她的話來說:「只有吃到自己肚子裡才算自己的。誰和她們比細腰?」
  安仁裡妓院裡新來了一批「天津幫」妓女。海香亭和他的朋友們去串了幾次,被這些會彈會唱的妓女們迷住了。他開始發現劉玉翠的腰太粗,他甚至於覺得她身上根本沒有腰這個部位。
  海香亭本人是瘦弱的,他面對著自己這個迅速發了福的姨太太,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
  海香亭總是深夜才回家。有時推說公事忙,還在外邊留宿。
  女人具有特殊的敏感。劉玉翠很快就察覺了海香亭的行蹤。她盤問海香亭,海香亭矢口否認。她想跟蹤,卻不知道海香亭經常落腳在什麼地方。
  有一天,海香亭晚上沒有回來。劉玉翠把四圈叫來盤問:
  「四圈,你把主任送到哪兒了?」
  四圈說:「在……在……在所裡。昨天晚……晚飯。飯……
  前,我去……去……去接他,他說公事……事忙,不……不……
  不回來了!」
  劉玉翠說:「放屁!你們搗的什麼鬼?還想往我眼裡揉沙子?告訴你!你今天說實話,你就沒事兒,你要不說實話,明天就叫你老和尚捲鋪蓋一一滾蛋!」
  「……」四圈木著臉不吭聲。
  劉玉翠喊著說:「你倒是說話呀?」
  「……」四圈還是不吭聲。
  劉玉翠又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家是我當著的。你這個飯碗也就在我腳下擱著。」
  四圈為難地說:「二掌櫃交代我,不叫我說,我怎麼能說!」
  劉玉翠看他那個老實樣子,忍不住笑了。她說:「四圈,你對我說說怕什麼?我保證不叫你受牽連。四圈,我的話你還不相信?」
  四圈點著頭。
  劉玉翠從櫃子裡拿出兩包紅錫包煙,塞到他手裡說:「四圈,我不會虧待你。以後有什麼花銷,你就張口向我要。拉車這活也不是輕活,拿著你的胳膊當我們的腿,別人不心疼你,我還得心疼你!」
  四圈被感動了,他居然擠出了兩滴眼淚。他看了看四周沒有人,突然跑過去,附在劉玉翠的耳朵上小聲說:「二掌櫃在……
  安仁裡……秦淮書寓!」說罷扭轉身就走。
  劉玉翠喊著:「你回來!」
  四圈站住了。
  劉玉翠說:「把車子拉出來!」四圈問:「你……你……你上哪兒?」
  「安仁裡!」劉玉翠披上一件毛衣。
  「太……太……太太,那個……地方你……不能去。」
  劉玉翠跺著腳說:「你別管!」
  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多鐘了。四圈拉著劉玉翠去安仁裡妓院,到了安仁里巷口,四圈指著一個掛著燈籠的大門說:「那……
  那就是!我……不能……露……露……臉!」
  劉玉翠跳下車,下意識把頭髮向後掠了掠,就往「秦淮書寓」
  闖去。
  一個中式門進去,裡邊是個小天井院,兩邊的屋子全都吊著布簾子。劉玉翠剛跨進門,就被一個男的擋住問:「你找誰?」
  劉玉翠說:「海主任!海香亭!」
  那個男人說:「海主任沒來這兒。」
  劉玉翠隔著簾子,看到堂屋裡燭火明亮,有一群人在打牌。
  她好像還聽到海香亭的聲音:「五條,誰要?」她把那個男的往一邊一推,逕直向堂屋闖去。那個男的在後邊大聲喊著:「有位太太找海主任!」
  這聲音一喊出,堂屋的牌嘩嘩啦啦一響,人影錯亂,蠟燭一盞跟著一盞被吹滅了。原來妓院這些提茶壺的茶房,最是精靈,他雖然不認識劉玉翠,一看表情架勢,憑經驗就知道是來找人鬧事的。所以他先喊了一聲。
  劉玉翠快步走到堂屋門口,一個穿著黑絲絨衣服,手裡拿著煙卷的四十多歲女人走了出來。看樣子她就是妓院裡的老鴇。
  她不緊不慢地問著:「太太,你找誰?」
  「我找海香亭!」
  「沒有見過這個人。」老鴇說。
  「剛才我還聽見他說話了。」劉玉翠大聲喊著,就衝到屋子裡,掀床揭被到處找人。
  那個老鴇上前說:「太太,我們這是做生意的,你不能這樣亂翻。」
  劉玉翠啐了她一下,說:「不要臉!你們把他拴到誰的褲腰帶上了?」
  那個老鴇仍然毫無表情地說:「太太,要臉還不幹這一行呢!
  這也是朝廷爺封過的,沒有我們這一行,還不成世事哩!」
  「我要找海香亭說話!」劉玉翠帶著醋意,瞪著一個燙著頭髮、抹著口紅的水蛇腰姑娘大聲喊。
  老鴇說:「你找你到你家裡找!你管男人管在三尺門裡,還
  能管到我這裡?」
  劉玉翠不理睬她,抓住一把白瓷茶壺摔在地上,喊著:「海香亭,你出來!」
  那個老鴇對提茶壺的說:「茶壺兩塊五毛,記上賬!」她又對劉玉翠說:「這些東西你揀著摔,反正羊毛要出到羊身上。瓷器店有的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劉玉翠氣得沒法,「哇!」地一聲哭了。她狠狠地瞪了那個水蛇腰姑娘一眼,用手絹摀住嘴角,哭著往外邊走了。
  老鴇在後邊從容地說:「給她叫個車兒!」
  「我有!」劉玉翠頭也不回地說著,快步往大門外走去,就在這時,她身後響起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她聽見那個水蛇腰的姑娘嬌聲嬌氣地說:
  「好肥!這麼肥!像個酒簍子!……」
  劉玉翠回到家裡,海香亭仍然沒有回來。她把想好的一套話放在嘴邊等著,打算等他回來要好好出出氣。可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半夜,還是沒有敲門聲音。她盤算著,大約今天晚上他又住在那個鬼地方了!一股怒氣上升到她的鼻子裡,酸辣辣地刺激著眼睛,她掉下了兩滴眼淚。她對著電燈發癡。她忽然拿起桌子上放的兩瓶「十全大補酒」摔在地上,灑在地上的酒味刺激著她,她又從抽屜裡找出一盒西洋參,把它折成碎段,扔在地上,又用腳踏了踏。然後倒在床上,呼呼直喘粗氣。
  大約是老鼠吃了地上的西洋參,這些小動物消受不了這樣貴重的補品,它們在天花板上一直追逐鬧騰了一夜。劉玉翠心裡煩透了。她一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她決心要餵養一隻貓,她想以此來排遣她的煩惱和憂慮。

 
 
《黃河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