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那一天,開始就很彆扭。
那天下午有堂會,人家點的是《遊園》、《驚夢》、《寫真》和《離魂》四折,明擺著要看天壽演的杜麗娘,可天壽死活不肯演,又沉著小臉不說原因,問得急了就直掉眼淚,誰還敢招惹他?偏偏娘還向著他,說改唱《西廂記》裡《游殿》和《聽琴》兩折吧。戲份兒少了一半不說,大早起還得陪著他對戲【對戲:戲曲演出術語。為了演好戲,在台上不出差錯,演員們要先對詞走排一遍,不化裝,不用伴奏,稱為“對戲”。】。師兄和姐姐們心裡不免埋怨天壽鬧角兒脾氣。
天福的張生,天祿的小和尚法聰,都是本色當行。紅娘一角只好由小香暫替。鶯鶯小姐總是蔫頭耷腦打不起精神,紅娘卻輕俏活潑,唱做出色,幾乎奪盡了天壽的戲。不但張生和法聰的眼睛離不開紅娘,就是歇下來那點工夫,那哥兒倆也直是圍著小香轉:天祿教她走身段,天福把柳門唱腔的絕活兒告訴她。滿屋子就聽見小香一陣陣又亮又脆的笑聲。
大香來送茶,倒了兩杯先奉給了大師兄二師兄,他們都轉手遞給小香,不約而同地說:小香妹妹喝茶。小香抿嘴一樂,一手接一杯,喝了;大香再奉茶給師兄,小香半道截住又喝了。師兄們看得直笑,倒像比他們自己喝了還高興。
大香又提壺斟茶,小香一把奪過小茶壺,就著壺嘴咕嘟咕嘟喝了個干,然後拿茶壺在茶盤上一,高叫一聲:續水!
小香素來得意便輕狂,可今天做得太過了,連大香這麼溫和沉靜的人也不能忍受,揚起臉皺了眉,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小香卻衝她擠擠眼兒,說:知道你那小心眼兒滿裝的是師兄,不搶這幾口還能有我的份兒?大香啐她一口,臉兒一紅,趕緊低頭出屋。小香一回頭,見天壽也瞪著大眼睛看她,便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晃晃腦袋說:咱們接著對戲呀!
天壽把手裡的團扇一摔,賭氣道:“我是鶯鶯還是她是鶯鶯?大師兄你唱‘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孽冤’,規矩是張生和法聰都該不錯眼兒地瞧著我才對,你們倆怎麼都趕著去瞧紅娘呢?”
兩個師兄互相瞧一眼,都有點不好意思。
小香拖長聲音笑道:“哎呀,好我的小兄弟,你就是跟師兄花園贈金一百次、洞房花燭一千回,不也是演戲嘛,你可吃的什麼飛醋哇!……”
天壽頓時小臉通紅,一跺腳,衝著裡屋喊道:“娘!你聽四姐姐說的是什麼話!……”哭腔哭調才出聲,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了。
天壽娘在裡屋就罵道:“小香你個小挨刀兒的,早晚要下拔舌獄!……天壽好孩子,上媽這兒來!……”
天壽進屋,母親照例撫慰一番。英蘭悄悄笑著對娘說:那哥兒倆都迷上小香那小妖精了,可憐大香的心又在兩個師兄身上,瞧娘你日後怎麼分派處置吧!
天壽娘長歎一聲,說:現如今家道成了這個樣子,顧了今日顧不了明日,有點兒錢就讓你老子抽個精光,哪裡辦得成婚嫁!就是要辦也要分個長幼先後不是?……
英蘭垂下眼簾輕聲說:“爹這個樣子,娘苦死了,英蘭就陪娘過一輩子,哪兒也不去!”
自從五年前英蘭聘定的未婚夫因吸鴉片病死以後,英蘭一直就是這句話,如今已是二十多歲的姑娘,再談婚嫁也是難事,天壽娘不由得眼圈一紅,說:
“傻孩子,女孩兒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天壽聽著,竟滿心苦痛委屈,抽抽噎噎,終於“嗚”地哭出聲,一哭就止不住,娘和姐姐連忙給他擦淚撫胸順氣。上月天壽演杜麗娘《離魂》,竟在台上哭暈過去,此後每逢他長哭不止,娘總是格外擔心。今天娘同意他改戲,就是這個原因。
小香跑進裡屋,一看天壽這樣兒,連連叫他“淚罐子”、“哭包兒”,還笑著捏捏小兄弟的鼻子耳朵垂兒,哄著他說:“告訴你吧,你那大師兄二師兄都歸你,我才不希罕呢!……日後我呀,就算當不了安國夫人【安國夫人:南宋梁紅玉,名將韓世忠妻,出身青樓,後因輔佐韓世忠抗擊金兵,屢建功勞,被封為安國夫人,後改楊國夫人。】、國夫人【國夫人:唐代李娃,原為長安娼妓,後封國夫人。故事源於唐代詩人白行簡所撰《李娃傳》。】,還成不了薛濤、蘇小小【薛濤、蘇小小:均為歷史上有名的才女名妓。】嗎?憑我的容貌才情……”
英蘭撇嘴笑道:“這丫頭瘋了,什麼不好想,成天價惦著青樓女子……”
小香不服,說:“那又怎麼著?人家出大名享大福,比什麼命婦呀太太呀,風光多著去了!……”
天壽娘沉了臉,叱罵道:“不學好的下作東西!……”
才罵出口,院門“光當”聲響,跟著一片踢踢踏踏,腳步錯亂。娘兒們都住了嘴,面色陰沉下來。天壽娘緊張地小聲說:“你們都看好自己的東西,昨兒他可又斷頓兒啦。”英蘭苦笑道:“還有什麼東西?早叫他強要硬拿弄光了!”小香添了一句:“還連偷帶騙、連拐帶搶哩!”天壽娘發愁說:“待會兒他又要尋死覓活瞎鬧騰,咱們可拿什麼支應呢?……”
天壽爹竟沒露面,一頭鑽進他那間小耳房,不見動靜了。
天壽娘不放心,叫女兒們去瞧瞧,女兒都背過身不應。天壽歎口氣說還是我去吧。小香嘴快,立刻說正該你去,要不是你當初敬給他那一團公班土,哪裡會有今天!娘和姐姐都趕緊責備小香。天壽頭一低,眼圈兒又紅了,轉身出屋,兩個師兄隨他一同去看師傅。
小耳房內極其寒酸,空空蕩蕩,一張床一領席,連被子都沒有,抽鴉片的用具卻一應俱全。當年徒弟們孝敬的那些銀製煙燈、鑲珠寶象牙的煙槍和最負盛名的太谷燈、膠州燈,早被做師傅的一次次賣、一次次換,如今都是最次最低等的東西了。柳知秋像只大蝦米,勾腰窩在木板床邊不住喘氣兒,面無人色,一陣陣打戰,見徒弟們進來,抖索的手朝懷裡掏,好半天才掏出一個破舊的銅扁盒兒,遞給天壽,口齒不清地吩咐說:“給給給……給我燒……燒燈!……”
盒裡竟裝滿了上等煙膏,足有半斤!兄弟們驚異地互相看看,無可奈何,只得動手,點燈、通煙槍、燒煙泡,柳知秋還哆嗦著緊催,已經有聲無氣了:“快快快……快著點兒……我可可可等不得要要要……要死了……”
裝好煙泡的煙槍遞過來,眼看要暈過去的柳知秋不知哪兒來的勁頭兒,餓虎撲食,奪在手中,連滾帶爬撲倒在破席上,湊近煙燈燈焰,猛地長吸一口,吱溜有聲,叫人直擔心他這口氣回不來……他終於仰頭把這口煙慢慢地吐出來,接著又吸第二口、第三口,貪婪得像要把滿屋的煙霧都吃到肚子裡去。他不喘不抖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麼蠟黃乾枯了。天壽他們見狀就要退出,卻聽師傅說:
“別走,再給我燒兩口兒!”
這麼煙癮大發,抽個沒完,還要不要命了?徒弟們小聲嘀咕著,又不敢違拗,只好伺候他接著抽。
抽到第三個煙泡,他深進深出,越吸越快,越吸越急,整個身子都跟著大起大伏,搖得破床吱嘎亂響;快到不能再快、急到不能再急的當口,他突然背過氣似的一挺,呆住不動,眼睛眉毛鼻子全都皺成一團,齜牙咧嘴,彷彿不是極痛楚就是極苦澀,把天壽嚇壞了,驚叫一聲就緊著上前攙扶,被天祿一把攔住。果然,頃刻間柳知秋就回過氣來了,隨著長長出氣,繃得緊緊的身子鬆懈下來,軟軟地癱在席上,臉上居然竟泛出紅暈,額頭居然沁出薄汗,居然還心滿意足地閉眼搖頭,讚歎不已地咕噥著:“哦哦,欲仙欲死!欲仙欲死啊!……過癮!過癮!簡直地美透啦!給個縣太爺也不換哪!……還得好膏子啊!……”
天壽從沒看到父親抽煙抽出這種樣子,又驚異又害怕又厭惡,應當給他蓋上被子也沒心腸了,就要隨著師兄們悄悄離開。柳知秋卻睜開眼睛,朝徒弟們微微一掃,說:“你們今兒下午不是有戲活兒嗎?還不快打點著出門兒!”聲音口齒全都清清楚楚,甚至還帶了幾分早年的威嚴。
赴堂會的路上,弟兄們坐在騾車裡議論:老爺子夜不歸家,在哪個小煙館裡忍一宿是常事;可一大早回來,打哪兒弄的這麼好的上等煙膏?多半年了,他只抽得起次等的雲膏西膏,近日連次等的也難以為繼,整天在外鬼混著騙煙抽偷煙抽,家裡倒清靜了不少……
自從柳知秋成了煙鬼,再沒給天壽把過場,上園子赴堂會就都是天壽娘跟著。她聽孩子們說來說去,不由得發話,說你們不用疑著我,我沒給他煙錢,不到尋死上吊的份兒上我才不理他呢!咱家沒房子沒地,他想賣不也沒轍嗎?還能鬧騰到哪兒去!
大家雖說都恨這個墮落的一家之主,也沒有想到他敢這麼鬧騰。
當時,天壽他們都上好裝等著出台了,英蘭慌慌張張跑了來,一把抓住娘的手,跺腳就哭,說:
“快想法子救救大香小香吧!她們叫爹給賣了!……”
天壽娘一聽,幾乎暈倒;天壽哥兒仨全嚇傻了。還是天福大幾歲年紀,定了定心,說:“英蘭姐別急,慢慢說。”
英蘭卻哭得再說不出話,只把攥在手心裡的一張紙條交給天壽,天壽趕緊展開,念出聲來:
“爹賣了我們頂債,快快來救!……這是三姐姐的字!誰送來的?……”
天福疑惑地看看師娘,說:“師傅再糊塗,總不至於……”
天祿搶過話頭:“怎麼不至於?你看他今兒早上抽煙那樣兒!別說賣房子賣地賣閨女,只要有膽兒,殺人放火他也干!……英蘭姐你快說呀!”
原來赴堂會的娘兒四個剛走,老爺子就說要帶大香小香出門相親。英蘭說何不請媒人來家相,他說家裡這麼寒磣叫人笑話。那姐兒倆不敢違拗父命,跟著去了。哪知方才來了個粗使小丫頭,送來這張條兒,說兩個姑娘關在她主家的小閣樓上,央告她給家中送信兒;知道了她倆是柳搖金的姐姐,她才不顧危險趕了來的。她還說要救人得趕快,她家主人今兒晚上就要拿她們裝船帶走了!英蘭問她的住處,她嚇得連連擺手,連連後退,眨眼間就跑得沒了蹤影。
五個人愁眉相對,怎麼辦?
偏這時候催場的來要他們準備上戲。天祿把僧帽一摔,說:“這會子還唱的什麼戲!”天福忙用目光制止天祿,並對吃驚的催場說:“我們這就來,誤不了!”
催場的一離開,天壽也著急說:“誰還顧得上唱戲呀!”
天福平靜下來,沉著地說:“為保名聲,這事得捂嚴實了,天祿你就別嚷嚷,好嗎?”
天祿不滿地說:“名聲?他要是還懂這個,能有今天嗎?”
天福說:“不是他的名聲,是咱們的,是小師弟柳搖金的。日後咱們還得吃這碗飯不是?今兒的戲不能回,一定得唱。還有一層,大香小香是師傅賣的,要救她們只有花錢贖回這一條道兒。堂會戲份兒多賞錢多,要講贖,那一兩銀子都是要緊的!……再有,這事兒非找到師傅不可。我們上戲這工夫,就請師娘和英蘭姐先去找,就上他平日常去的小煙館兒,多半兒又泡在那兒了……”
這一會兒,天福竟成了一家之主,神態穩重沉著,說話入情入理,令人信服。
天祿眼睛一轉,補了一句:“依著我,得到上等煙館兒去找才對……”
還真叫天祿料著了。
哥兒仨應付完堂會,跟師娘英蘭姐會合一處,在西關有名的仙霞煙館樓上單間兒,看見他們的家主爺躺在鑲大理石的紅木雕花貴妃榻上,由兩個嬌媚的女人服侍著,舉一桿鑲銀煙槍、湊近一具太谷燈,正長一口短一口地過癮呢!天壽娘一反平日的嫻靜溫厚,母狼一樣凶狠地直撲上去,揪住柳知秋的脖領子,一把提溜起來,紅著眼睛大叫:
“你還是個人嗎?連親生女兒都賣!禽獸不如的東西!快把女兒還回來!不然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哎呀哎呀這是幹什麼!叫人笑話呀!快放手!……”柳知秋可憐巴巴地小聲央告。天壽娘用力一搡,柳知秋一個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孩子們滿臉厭惡之色,都不願抬頭看他。
天壽娘氣得渾身哆嗦,指著他又罵:“你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害得全家跟著你活受罪!你還有點兒良心嗎?不把女兒贖回來,我也不活啦!”說著,捶胸頓足,放聲大哭。
柳知秋沮喪地爬起來,突然左右開弓,辟辟啪啪連抽自己耳光,聲淚俱下:
“我不是人!我該死!實在是給他們逼得沒辦法呀!說是再不還債就要拿我全家算賬!他們殺個把人比捏死個小雞還容易啊!……還說我家的閨女早晚都是到人家當妾做小,趁著雙生女身價高,賣個好價錢就能煙債全消,還倒找給我八十兩銀子……原來他們拿大香小香賣了六百兩!可我只欠著他們五百兩呀!才給我八十,還黑了我二十兩銀子!……那會兒我就後悔了,說不賣了!可那買主更黑,說要贖就得加倍還銀子!……可不是後悔也遲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蹲在地上抱住了頭。
天福當機立斷,要師娘英蘭領師傅回家等候,他們弟兄立刻四出借錢,說什麼也要在天黑之前湊足這一千二百兩銀子!
太陽偏西的時候,滿頭大汗的天福先趕回來,來不及說話,從褡褳裡掏出四封銀子,說:“跑了多處,只借來這二百兩整數,還有十多兩零的,加上今兒堂會得的,差不多有三百五十兩了,天祿天壽從來運氣比我好,多半兒能湊齊。”
太陽又下沉了一點,天祿趕回來了,只借到一百五十多兩,讓眼巴巴地盼他回來的師娘歎氣不止。天祿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有件事我說了師娘別罵我成不成?我還攢了點兒私房錢,如今正用得著它。”大家都很驚奇,天福說:“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你倒能攢下私房錢!”天祿做個鬼臉說:“真到了那一天,正好吃這私房錢消災解難不是?”天壽娘歎道:難得這孩子有這份好心機!
天祿取出來他的私房,竟有八十兩之多!柳知秋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天壽娘瞥了丈夫一眼說:“這銀子沒讓你師傅弄了去真是萬幸!”
太陽更低了,天壽還沒回來。天壽娘急得團團轉,天福天祿也覺得蹊蹺,因為天壽是去大行商胡家借貸,而胡大少爺對天壽從來都肯幫忙的,今天是怎麼啦?那邊柳知秋已經開始煩躁不安,大打哈欠,鬧著鬧著就躺倒了。
這時候,胡大少爺的親隨趕到,送上一張一千二百兩的銀票,見天壽不在家,當面交到天福手中便告辭而去。全家人這才鬆了口氣。柳知秋也來了精神,要過那張銀票,又是看又是摸,眼睛裡光亮亮的,不知是淚還是什麼別的,不住地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天壽娘沒好氣地一把奪過銀票,藏進懷中,立刻分派:“天福天祿留下看家,英蘭跟我跟你爹去贖人!”天祿說:“師娘,我跟你們一塊兒去,要是打架什麼的,我還有兩手哩!”
娘兒三個隨著柳知秋朝前趕,越走房子越破舊、巷子越狹窄,石板路不知什麼時候成了坑坑窪窪、到處積水的泥土路,一陣陣惡臭熏得人作嘔,乞丐、流浪漢、野雞、大煙鬼也越來越多。柳知秋不住地打哈欠喘粗氣流眼淚抹鼻涕,腳下步子倒不慢,嘴裡還快走快走地催。天祿問他到底在什麼地方,他也不理睬。
前面有人打架,看熱鬧的人把路都堵了,他們不得不從人群中硬擠過去,柳知秋還提醒大家小心,說這兒的小絡兒【小絡兒:舊時對扒手的別稱。】厲害得很,偷人錢財像掏自家口袋一樣方便。好容易擠過人堆,柳知秋叫了聲哎呀,說剛有個人影兒在天壽娘身邊一閃,可別把那東西摸走了!天祿英蘭趕緊回頭瞧,天壽娘也急忙從懷裡掏銀票,天祿發現了忙喊:“師娘別掏!……”已經來不及了,眨眼工夫,天壽娘都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只覺得丈夫突然身子一矮,自己手心一涼,柳知秋和銀票就都不見了。
天祿直跳起來,喊聲“快追!”撒腿就朝一處小巷子撲過去,天壽娘和英蘭小腳沒法追,都驚呆在那裡。
好半天,天壽娘還傻愣愣地回不過神來。她迷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又掉頭尋找丈夫,嘴裡連說了幾個他、他,突然臉色煞白,渾身哆嗦,強笑著對英蘭說:
“你看,他……他倒這麼……著急,是他……拿了銀票去了,對不對?……”
英蘭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只淒淒切切地叫了一聲娘,便掩著臉哭了。
天祿跑來,滿頭滿臉是汗,憤怒地說:“他逃掉了!那個小巷子有五六個岔路口,他故意把咱們朝這兒領!……哎呀,師娘!師娘!……”
天壽娘一口氣上不來,昏死過去。
英蘭天祿連喊帶叫,掐人中捏虎口拍面頰,天壽娘終於回過氣,睜眼一看,慘然落淚,哭罵道:“這沒天良的狼心狗肺!這不把人坑死了嗎?……”
看看天色,大家愈加焦急,趕快叫來天福,分頭去找柳知秋。不然,連到什麼地方去贖人都不知道。
天壽到胡家借貸,錢沒到手,卻在書齋目睹了那麼一個不堪入目的場面,遭遇那麼一番尷尬,這讓他心慌意亂,又氣又痛,流著淚在街巷間盲目地亂走了許久。猛然想到姐姐們的危境,又趕緊擦淨淚水到別處籌錢;借到二三百兩頂不了大用,他趕回家去商量,家中竟一個人也不在。贖成沒贖成呢?眼看太陽就要落地,天壽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到碼頭,只要發現兩個姐姐的蹤跡,先截住了再說!
廣州碼頭那麼多,她們會在哪個碼頭上船?是西上北江還是東下珠江?天壽全不知道也顧不得多想,只管一個碼頭一個碼頭地詢問過去,有車僱車,沒車走路。他又累又渴又餓,汗濕衣衫,腳底打泡,走過了多處碼頭,沒有一點消息。他不肯罷休,咬牙堅持。
天壽心中的希望,隨著暮霞的漸漸消失一點一點地破滅。望著江邊船上燈火越來越多,望著水中金蛇般搖曳不止的光影,他滿心淒楚,半癱半倒地坐在石階上,覺得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天壽!小弟!”
天壽一驚,這分明是大香的聲音!他霍地站起來,趕緊四處探看,碼頭上的船太多,看得他眼花繚亂,也找不到這細細一聲的來源。是聽錯了?是自己心頭的幻覺?……
“小弟!……”
這一聲剛出口,似乎就被人摀住嘴了!天壽循聲一看,是一艘揚帆順水已經離岸的客船,艙房的窗口有個女子被人拖開,跟著啪嗒一聲,支起來的窗扇就放下來,死死關住了。天壽像挨了當頭一棒,直跳起來,拔腳就追,邊跑邊喊:
“三姐四姐!大香!小香!……”
船行江中,順風順水,走得又穩又快,天壽明知自己就是插翅也追趕不上,還是不甘心,沿著江岸拚命追拚命喊。他摔倒了,顧不上疼痛,爬起來再追;喊啞了嗓子也聽不到回應,仍然一聲聲叫著姐姐的名字……
眼睜睜地看著那船帆在沉沉暮靄中消失,他的眼淚刷地落了滿懷。這時他才覺得腳下冰涼,冷得發抖,低頭看時,自己呆立在水中,江上的輕浪正扑打著膝頭……
天壽滿心淒涼、渾身泥水、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天已經黑透了。兩位師兄陸續歸來,都十分沮喪。簡單的交談只帶來完全的失望。他們只擔心師娘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
可直到深夜,師娘和英蘭姐都沒有回來。弟兄們坐立不安,一趟一趟地跑到老郎廟外的幾個路口守候,竟毫無蹤影。天壽嚇得只是哭,天福天祿急得亂轉,也顧不上勸慰小師弟。等得這麼心焦,卻等回來了柳知秋!
這會兒他回來還有什麼用?就算一千二百兩一文不少,也晚了!弟兄們敢怒不敢言,看著師傅一瘸一拐地走近,竟是鼻青臉腫、衣衫破爛,嘴裡哎喲哎喲地叫個不了,說可把我打壞啦!……把他扶回住處躺下,他一面叫疼一面斷斷續續地說:拿銀票去兌銀子的時候,叫兩個煙館老闆看見,找了一幫打手把銀子全搶走啦!我說這是贖閨女的要命錢,撲上去就奪,他們又打又踢,差點兒沒把我打死!我這肋骨怕是斷了,哎喲喲,慘啦!……
弟兄們當然不信他的鬼話,只問他師娘和英蘭的下落,他卻是連連搖頭說沒見到,又哼哼個沒完。
這當兒,老郎廟的門役送進一張紙條,天壽心驚膽戰地慢慢展開,一看之下,頓時臉色大變,顫抖著嘴唇想要說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來,終於“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轉身跑開,進屋又出屋,喊一聲娘叫一聲姐,哭得極是慘痛。天福天祿看過紙條,也好半天說不出話,互相瞧著,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
天福強忍悲痛,拿紙條遞給師傅,說:
“師傅,師娘和英蘭姐也走了!……”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英蘭在紙條上說,娘恨透了爹,這輩子再也不願見他!不早早躲開,他賣出甜頭接著就會賣她們娘兒倆!她們回江都老家投親靠友,也好打聽大香小香的下落。
柳知秋連紙條都不接,只管哎喲哎喲地叫疼,還說:“愛走不走,誰還顧得上誰!……哎呀我好難受……誰給我弄口煙救命,我我給他磕一百個響頭哇!……”跟著他又捶胸又打滾,眼淚鼻涕一起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鬧騰一會兒,見沒人答碴兒,爬起身就說要出去找口煙,不然活不成了。
天福扭臉對著牆壁無聲垂淚,天壽還在院子裡失聲痛哭,天祿卻再也忍不住了,積蓄很久的怒火終於衝破對師尊的敬畏,激烈的話脫口而出:
“煙,煙!你為了煙賣掉一雙閨女,為了煙氣走師娘和英蘭姐,你!你還有完沒完?”
即使成了鴉片鬼,仍舊端著一家之主架子的柳知秋,面對從未有過的“犯上”,勃然大怒,抹一把滿臉的鼻涕眼淚,罵道:“好你個小兔崽子,膽敢教訓你師傅!反了你了!……女兒是我的,我想賣就賣,誰管得著!你們這些當徒弟的,沒本事給我弄煙救命,就拿你們賣了換煙抽也不冤!你給我找打!……”說著抓起床邊晾衣裳的叉棍,照天祿腦袋直抽過去。
天祿火冒三丈,一把接住棍子,瞪著火炭樣赤紅的眼睛,不管不顧地說:“你還算個人嗎?良心全叫狗吃了!我沒有這樣沒心肝的師傅!”憤怒中他順手把棍子朝前一拄,原想把這可惡的老頭兒推開,不料他太衰弱,竟辟里啪啦摔下了床。
這一下可就鬧翻了天。老頭兒順勢滿地亂滾,大喊大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白眼兒狼!我今兒不殺了你不是人養的!……天壽!拿劍來!快拿我的劍來!……”他氣急敗壞地撐起身子就照天祿撲過去。
天福天壽連忙趕上前,又是扶又是攔。天福對天祿低聲一吼:“還不快跑!”天祿還在猶豫,天壽又背著臉伸腿用力蹬了他一腳。天祿咬牙跺腳,扭頭走了。
天祿離開廣州前,弟兄們在碼頭邊的一處茶樓最後一聚。
天祿說師傅已恩斷義絕,不可救藥,早晚要把大家都拖垮,最後賣掉徒弟兒子了事。不如弟兄們一起走,沿著長江各碼頭搭班唱戲,一定能唱紅。
天福天壽卻不能像天祿那般決絕。天壽是親子,怎敢頂著不孝的大罪逃逸?況且他心裡一直受著內疚的折磨,覺得父親落到這種地步是他的罪過,哪怕受窮,哪怕被賣,也要盡生養死葬的孝道。天福是養子,一樣有盡孝的義務,又不忍看柔弱的小師弟獨力支撐,也不肯走。
分手之際,天祿把自己那八十兩私房錢全都留下,還囑咐天福把借來的錢早點歸還,免得又被師傅偷走。弟兄們揮淚而別,天祿說,要是混得好,一定回來看望師兄師弟。
就這樣,眨眼間,一個好端端的家七零八落,破碎了。
所以,兩年多以後,師兄弟們喜慶重逢之際,對師傅一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