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離開的是天祿。
昨天,七七四十九日喪期期滿。今天大家黎明即起,天福天壽陪同著,天祿到靈堂,拈香奠酒燒紙,告別了師傅,走出聽泉居。他已雇好了船,渡海到九龍,取道東莞、從化,繞過廣州經陸路到韶關,再搭船向北方。他的目的地,是長江沿岸的幾處大碼頭。
天福天壽送天祿下山,要直送到漁船碼頭。天祿的行李,天不亮就由阿嘉叔挑下山送上船去了。弟兄三個輕輕鬆鬆,本該有許多話要互相囑咐的,可是自出家門,三個人就很少說話,在離愁別緒的背後,彷彿還有些別的。天福不時注視著小師弟,一旦被小師弟覺察,卻立刻轉開臉,或者去看遠處的景致,或者與天祿交換一道含意不清的目光,點頭揚眉之際,似有幾分喜色。天壽則多數時候悶頭走路,尤其不敢接觸二師兄的目光,也不敢跟二師兄說話,向來在二師兄面前任性耍賴慣了的,現在卻像個做壞事被大人當場捉住的小孩。
難道臨到分離,弟兄們倒生分了不成?
怎麼會這樣?誰也沒想到,誰也說不清。
盡快離開,這是封四爺來到的那天就決定了的。到哪兒去?怎麼走法?封四爺和雨香都催他們哥兒仨先離開廣東再說,上京師還是去江南,經商還是另買房地重建家園,上路以後再慢慢商議。
當晚,弟兄們聚在堂屋商量,一開場卻是長久的沉默,誰都打不起精神,他們還沒有從這突發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都感到說不出的沮喪,氣氛格外沉重。就連臨時移到桌子中央的白蠟燭,也燈焰顫抖,光線暗淡,搖曳擺動不止。
還是大師兄首先振作起來,盡力笑著說道:“事已至此,難受也沒有用了。走是一定要走,但,何去何從呢?”
兩個師弟仍是無心說話,都拿眼睛去看大師兄。淡黃色的暗光抹去了他膚色的白皙,顯得鼻樑高聳,眉毛黑得發亮,竟使他平日溫文爾雅的面容中帶出幾分英氣。就像是要鼓舞士氣,他提高聲音笑道:“我有個好主意!我們一起去浙江找林大人!”他停了停,看看師弟們反應不如他想的那麼強烈,便進一步說明:
“林大人不止對我天福,對咱們全家都恩重如山,豈能不報?況且我應許過,服侍師傅終老之後就去追隨他老人家。林大人也很賞識二位師弟,不難在他手下謀一份差事,從此跳出梨園行!即使自己做不成官,能讓孫輩後代步入仕途也是一大幸事呀!……你們說呢,師弟?天壽?……天祿?”
天祿抬頭,看看師兄,再看看低眉不語的師弟,忽然又像讚歎又像開玩笑似的說道:“今天這燈燭有點兒怪,照著你們倆,怎麼看都真像金童玉女!……”
即使在闇弱的蠟燭光中,也能看出天壽的臉迅速地紅了。天壽蹙起雙眉發怒道:“胡說什麼呀,你這該死的鐵鍬!……”
天福也不滿天祿不合時宜的插科打諢:“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思耍笑!”
天祿露齒一笑:“什麼時候,笑也比哭好,對不對?……小師弟你幹嗎老是鐵鍬鐵鍬地掛在嘴上?師兄那元宵的美名兒怎麼再也不叫哇?太不公平啦!”
天壽生氣地橫了天祿一眼,不情願地說:“人家早不是元宵了嘛!”
天祿笑得眼又瞇成了一條線:“對對對,師兄已經是容長臉兒,面如冠玉、皎如玉樹臨風了!……”
天福拿出師兄的身份:“師弟,正經點兒吧,這會子你還尋什麼開心!”
“好,好,不說笑話了,說正經的!”天祿用力抹了把臉,像是把逗樂的神情一下抹去了,正色說,“我很敬佩林大人,不,不是敬佩,是敬仰!……不過,我的性情你們也知道,做不來書吏,經不了商,更走不得仕途!我想,我還是去唱戲!……”見師兄師弟都吃驚地瞪眼瞧他,他眉心抖動了幾下,微笑著對天壽擠擠眼兒,繼續說,“唱戲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東南西北,江湖闖蕩!有藝在身,憑本事吃飯,總會有奔頭兒。前兩年跟著戲班跑碼頭,結識了不少朋友,日子也能過得挺不賴。”他那炯炯目光望定天壽,說,“小師弟不是一向喜歡上台喜歡唱戲嗎?跟我一起跑跑碼頭,不也怪有意思的嗎?”
天壽低垂著眼簾,濃密的黑睫毛像蜜蜂翅膀一樣忽閃著,咬緊嘴唇,彷彿決心不開口,後來抬起頭,滿眼猶豫和憂傷,一會兒看看天福,一會兒看看天祿,為難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但最終也沒說明自己的意思。
這以後連著幾天,天壽都秀眉緊蹙,吃飯不香,說話不多,深夜房裡的燈燭也亮到很晚,還常到父親靈前跪著落淚,又常獨自在小花園和泉水邊長吁短歎。天福天祿倒很坦然,互相商量著誰先走誰後走,還一起到漁村去雇各自的船。
昨天午飯時,天壽最先放下了筷子,站起來卻不走,也不看兩位師兄,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我想去找英蘭姐姐,去找我娘……”
天福“噢”了一聲,還在低頭喝湯。那邊天祿的匙子卻無端地跌在地上,乒乓摔碎。天祿聲音有些發抖:“那麼你……也是往浙江去了?……”
天壽抬眼看,只見二師兄滿臉失望,眼角嘴角都耷拉下來,眼睛也黯然失神,心裡十分不忍,硬著心腸點點頭,囁嚅著說:“英蘭姐在山陰……一直消息不通,也不知我娘怎麼樣了……”
天祿扭開臉,低頭片刻,再抬頭,神情已經自然多了,他說:“正好,小師弟能跟師兄同路,互相有個照應,大好事!”
天福也很高興:“對對,我船都定好了,明天送走天祿,後天咱們就起程。”
天壽卻回頭去吩咐阿嘉叔,讓他到漁村再定一條船,後天跟大師兄一同走。
天福說:“兩個人一條船還不夠嗎?剛有點兒錢,還是要節儉過日子為好……”
天壽垂下眼睛,固執地說:“我要我自己有一條船!”
無論如何,這等於是小師弟選擇了大師兄而放棄了二師兄。天壽心裡老覺得對不起天祿,所以給天祿送行,自然有說不出口的難為情。過了一夜的天祿,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神態,這時便笑嘻嘻地說:“師弟你幹嗎哭喪個臉兒?給我送行又不是給我送葬!……”
天壽呸了一口:“你瞧你胡說些什麼!”
天祿笑道:“讀了多少遍的蘇東坡: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嘛……”
天福接口吟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天祿接得更緊:“大師兄說得對!況且你我兄弟又不是從此就永別了!你想別我,我還不肯別了你呢!”
天壽忍不住笑了,道:“再見是何日?”
天祿說:“等躲過這陣風頭,等小師弟你把師娘尋回來,三年後,我一定回來探望。那時候,說不定都能看到你們的小兒女、我的小侄兒侄女滿地亂跑啦!”
天福趕緊閃目瞧他,嘴裡連連道:“又在胡說,又在胡說!”
天壽小臉一紅,扭頭不做聲。
天祿繼續說:“到那時候,我大約成了個老乞丐,又髒又臭,說不定還瞎了一隻眼,沿路乞討到聽泉居,站在門口拖長聲音求告喊叫:老爺奶奶行行好,可憐可憐瞎子吧!……”他學得很像,連天福也笑起來。
天壽卻一口接過去:“那工夫我娘就衝出門,照著那個假瞎子的後脖頸兒啪啪啪幾巴掌,罵這個沒心肝的天祿小鬼頭,竟然扮了乞丐來哄師娘!家裡有的是銀元,還是你小子捨命救人掙來的,我們都記著呢,你不用來試我們!……”
天祿指著天壽,哭笑不得地說:“你看你,你看你!跟你鬧著玩兒,你就又扯上這事兒!”
分配那筆酬金,也像確定各自的去向一樣,大費周折。從中拿出兩千元給封四爺,請他把柳知秋的墓園完工,給他本人另有八百元的酬謝;留給阿嘉叔夫婦五百元,用做看守墓園的酬勞並作為經營果樹的本錢;還要給雨香三百元表示謝意。這些都毫無異議。剩下八千四百元,原議是留在家中做共有財產的,可現在都要外出避禍,怎麼辦?弟兄三人意見分歧就大了。
天福說,不如三人平分。
天壽卻說當初救夷人自己沒有出力,要平分這筆錢自己決不能要。
天祿堅持留出一多半奉養師娘,一少半三人分了做盤纏。
爭來爭去,商議了好久,才定下來,每人帶三百元盤纏,餘下的悄悄埋進師傅臥室的地底下。弟兄們誰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來取錢,不必通過其他兩人。三年後,師傅的忌日,無論如何大家都得趕回聽泉居來重聚。所以天祿又拿三年後的話題尋開心。
弟兄們說笑著,漁村碼頭遙遙在望。天祿提議坐一會兒歇歇腳,山間小路邊的幾塊石頭就成了凳子。天福手拿一把折扇在胸前輕輕搖著,天壽掏手帕沾去面頰和脖子上的汗,順手用手帕在臉邊扇風。天祿看著,不禁笑道:
“怪不得人都說師兄渾如一濁世翩翩佳公子,師弟是笑破陽城十萬家的絕代佳人。今兒我這麼冷眼看過去,真是不假,不假!”
天壽鼻子裡哼一聲,氣鼓鼓地說:“又來了!二師兄真是醜角醜人說醜話!這也真是不假,不假!”
天福倒責怪天壽:“看你,今天就要分手,還跟二師兄鬥嘴。天祿唱的就是醜角,可人醜心不醜,自有一股磊落氣概,是常人不能及的呀!”
天祿大笑,說:“我是醜,真的。我要是長得有師兄那麼高挑兒那麼俊氣,師弟,你這次說不定就肯跟我走了,對不對?哈哈哈哈!”
天壽氣得扯下一把野草,揉碎了朝天祿臉上扔過去,也沒止住他的綿綿長笑。
他終於平靜下來,擦了擦笑出來的淚水,說:“我也不是什麼磊落君子,有的是藏著掖著的事。有一件,我一直沒說,可今天我得告訴你們了。”他的笑完全收斂了,眼睛望著遠處藍色的海,靜靜地說:
“三弟又回來了。我見過他。”
天福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著天祿。
天壽噌的一下跳起來,說:“什麼時候?在哪兒?你怎麼不早說?是在廣州嗎?要不在澳門?……”
天祿苦笑:“師弟你坐下,我既然要說,就會詳詳細細地告訴你……那是去年六月裡的事了……”
那時,天祿搭著一個蘇昆班子,在太湖周邊的蘇州、無錫、宜興、湖州及杭州、紹興等大碼頭輾轉演唱。他已經是班子的台柱,在這一帶頗有名氣了。江浙是文人薈萃之地,也就常有墨客雅士來與名伶相與結交。他們唱到寧波的時候,一位當地財大氣粗、又自命風流才子的雅士,慕天祿“江南第一丑”的聲望,不僅屈尊來與天祿交結,當聽說天祿他們想去普陀朝山進香的時候,竟十分慷慨地為班子提供了一艘能經得住海浪顛簸的大船。
普陀進香,向救苦救難的觀世音燒香跪拜、許願祈禱,是難得的機會,誰也不肯錯過。可萬萬沒想到,當他們拜了菩薩、數了羅漢、游了廟廊、準備回程的時候,英夷的大兵船打來了,幾乎是眨眼的工夫便佔了舟山島。與舟山島一水之隔的普陀山立刻大亂,戲班的船也就隨著大量舟山普陀居民逃往乍浦、松江的船,一同北上了。這艘大船原本很少在大洋航行,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無邊無際的海上漂來漂去好幾天,惟一的希望是能遇上過路船的援救。
他們等到的,竟是一艘英夷的大兵船!
大兵船立刻放下兩隻舢板劃過來,二十來個帶槍拿刀的夷兵上了戲班的船。領頭的夷兵臉膛粉紅,鼻子通紅,頭髮和鬍子火紅,濃眉下一雙深凹的小眼睛卻像狼一樣閃著綠光,只這一副模樣就把戲班子裡沒見過夷人的孩子嚇哭了。這傢伙一揮手,跟上來的那些白夷、紅夷和黑夷怪叫怪笑,衝到船艙各處,立刻動了搶。
開始翻箱倒櫃,見什麼希罕就拿什麼,後來又一一搜身,把孩子們常戴的銀項圈、銀鎖、銀手鐲和帽子上的鑲玉搶走。班子裡的人們又驚又怕又恨,敢怒不敢言,怕他們手裡的槍呀!
一個紅夷發現小昆旦耳朵上戴著金耳環,大喜過望,伸手就抓,孩子害怕,一低頭閃開;紅夷大怒,撲上去把孩子按在船板上就要強拽,天祿忍無可忍,一腳踢過去,把紅夷踢了個跟頭。紅夷跳起來又撲向天祿,班子裡有功夫的戲子們群起來幫天祿,於是一場混戰,雙方扭在一起,倒叫夷兵不敢放槍。但終究寡不敵眾,天祿和好幾個同伴都受了傷,眼看就要落敗,又一記重拳從腦後打過來,天祿只覺天昏地暗,暈了過去。
醒來時,他竟躺在雪白的枕頭被單中間,頭上纏著紗布繃帶,身上傷處也都塗著藥膏,四周好多同樣的病床,排列在不大的艙房裡。鄰床就是戲班裡的一個武生,跟天祿一同受傷的。他見天祿醒過來了,才把後來的事說給天祿聽:
就在那綠眼紅毛拔刀出鞘的時候,“乒乒”兩聲槍響把他鎮住了,又一艘舢板靠過來,一個頭戴高大帽子、身穿繡金帶穗官服、腰中佩劍的白夷上了船,一聲呵斥,夷兵都乖乖地住了手。這夷官怒火沖天地吼了好一陣子,跟他來的白夷兵上去就把那個綠眼紅毛綁了,其餘的白夷紅夷黑夷也不情願地紛紛把搶到手的東西交了出來,堆在船板上像座小山。夷官看了看倒在各處受傷的人,有夷兵也有中國人,便又吩咐了幾句,這才離船而去。一個跟夷官前來的彷彿是馬來亞人,用蹩腳的中國話告訴他們:這夷官是大兵船的船長,名叫威廉,他不允許他的部下發生搶劫這種損害大英帝國皇家海軍榮譽的醜事,他將重重懲罰幹壞事的首犯。他向中國居民表示歉意,並願為受傷的中國人醫治。
這樣,昏迷中的天祿和幾個受傷的中國人一起,就被抬上英夷艦隊的醫療船。同伴還告訴他,有一個英夷軍醫曾經在他床邊站了很長時間,反覆查看他受傷的頭和青腫淤血的眉眼嘴唇。是不是他的傷特別重?可天祿自己知道,他畢竟是練過武功的人,這次並沒有傷到筋骨,若不是最後那一拳他沒有防備,三天之後就沒事了。英夷軍醫為什麼對他感興趣?
不料,次日上午,兩個身材挺拔、風度高雅、軍裝筆挺、金髮碧眼的英夷軍官一同來到天祿病床前。他們剛走進艙房,同伴就趕緊告訴他:腰間佩劍的是威廉船長,另一位就是那個英夷軍醫。天祿望著兩人走近,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事情。
年輕的軍醫看定天祿,突然用不大流暢,但十分清楚的中國話問道:
“據說,你是一位藝人?”
周圍的中國人大為驚訝,天祿也感到意外,點了點頭。
“那麼,你除了這個……這個蕭笑笑的名字以外,還有別的名字嗎?”
蕭笑笑是天祿到蘇昆班子以後新起的藝名,他覺得奇怪了:“有沒有的,有甚相干?”
“那麼,好吧,我換一個問題。”英夷軍醫笑了笑,使天祿忽然有如夢中,似乎以前見過這副笑容,“你們藝人要在全國走……走江湖,你們不是這樣的說法嗎?……那麼,你是不是去過廣州呢?知道不知道那裡曾經有個有名的藝人,名叫柳搖金呢?……”
聽到這裡,天壽直跳起來,衝到天祿跟前,口齒不清地急煎煎地問:
“真……真的嗎?他真是這樣問的?他真的說柳……柳……柳搖金嗎?”
天祿笑著打趣他:“他問的是柳搖金,沒問柳柳柳搖金……好了好了,別急,我告訴你,他真的就是三弟,那裡的人都叫他亨利醫生。我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都非常高興。那位威廉船長是他的朋友……”
天壽可不管什麼威廉不威廉,打斷天祿的話,搶著問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他長得什麼樣兒?和小時候一點兒也不像了嗎?他來中國是為了找我……我們大家的嗎?你說他是軍醫,是什麼意思?……”
面對天壽疾風暴雨般的提問,天祿來不及回答,天福更甭想插進半句話。後來天壽發現兩位師兄都看著自己笑,才不好意思地住了嘴,天祿也才一一回答小師弟的問題:亨利長得又高又大,跟所有的英夷一個樣子,比他天祿足足高過一個頭去,完全不是小時候的模樣了,甚至長了拳曲的連鬢鬍子;不過眼睛沒變,嘴巴的樣子沒變,下巴上那個怪怪的酒窩,已經長成一豎道好看的凹槽,就憑這個認出他來的。他來中國就是因為他是軍醫,軍醫的意思,就是跟著軍隊去打仗,給受傷生病的軍人治病的醫生。他說他很想來找結拜弟兄們聚會,但他是軍人,必須服從長官的命令,路過廣州的時候不准許他們下船……
天壽又一次打斷天祿,蹙起眉尖問:“他是軍人?……就是英夷鬼子兵?來打中國轟廣州占香港搶我們聽泉居的?”見天祿低頭不回答,天壽也不做聲了,倒退幾步,坐回到原先坐過的石頭上去了。
沉默片刻,天福說:“你沒問他怎麼肯來打中國的?”
“當然要問,”天祿答道,“他說他是醫生,治病治傷救命是他的職責,還說他對他的國家和同胞負有責任……他的話我不大懂……”
後來的事,天祿三言兩語地就交代清楚了:他隨英夷艦隊北上到山東登州時,山東巡撫派遣休息在家的鮑鵬來辦交涉送食品,傷已痊癒的天祿便跟著老相識鮑鵬上岸,在登州蓬萊閣下住著,吃海鮮玩海水都是那些日子練就的。秋天裡,琦侯爺受命為欽差南下廣東,向山東巡撫將通曉夷語的鮑鵬要去做親隨通事,鮑鵬就將天祿一同帶回了廣州。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天壽問:“你為什麼一直不肯說呢?”
天祿一笑:“我一見到你們,就為了主戰還是主和、林大人對還是琦侯爺對爭得面紅耳赤。林大人對你們有恩義,師傅又毀在鴉片裡頭,恨英夷是不消說的,要是知道三弟竟跟著英夷大兵船來打中國,豈不要恨死?小師弟就最受不了!其實三弟還像小時候一樣,心腸很好,做人很正,很有情義。不該壞了咱們弟兄情分。”
天壽譏諷地說:“他給你錢了吧?你這麼說他的好話!”
天祿臉都不紅,理直氣壯地說:“他給我錢不假。他要是落難,我也會給他!天下烏鴉一般黑,滿世界都是貪官污吏,不也還有個林大人嗎?”見天壽語塞,天祿和緩了口氣,接著說,“還有個原因,就是怕有像小師弟這樣的人,看洋鬼子又給我療傷治病,又幫我錢財,拿我當了漢奸,那不就慘啦?哈哈哈哈!”
天祿大笑著站起身,說:“好了,該說的都說了,咱們走吧!”他笑嘻嘻地看了天壽一眼,立刻轉向天福,在他背上使勁拍了一巴掌,說:
“師兄,這後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帆船離岸的時候,天祿不住地向師兄師弟揮手道別,隨後他在船頭連轉了幾個圈子,來個金雞獨立的猴相,臉上是《安天會》裡孫悟空那滑稽的擠眉弄眼的笑,很快,這笑容看不清了,天祿的身段看不清了,到後來,只能看見白白的帆影在水面飄動,向著北岸飄過去,飄過去……
天福看看眼淚汪汪的天壽,嗓子眼兒也像堵了塊東西似的不好受,但他還是說了聲“走吧”,便率先轉身,往來時的路走去。
阿嘉叔送走了天祿就急急忙忙趕著回家,他還要準備明天送天福天壽上路。天壽好像很累,一步步邁得很慢很難。天福陪著,就像是在散步觀景。但好長一段路程都在沉默中走過。天壽是提不起說話的興致,天福卻有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臉上還很不自然地泛上一陣紅潮。
走到剛才三人坐著歇腳的地方,天壽好像醒過來了,順口問道:
“方才二師兄說後面的事看你的了,什麼事呀?”
“這個……”天福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昨兒你們倆說了好晚吧?燈亮了大半夜呢!”
“是。說了好多的話……我做夢也沒想到……”
“怎麼?……”天壽問了一聲,不知想到什麼,竟無端地紅了臉。這似乎鼓勵了天福,他腳下步子更慢了,說:“我把他對我說的話,都說給你聽,好不好?”見天壽點頭,天福清了清嗓子,拽一拽領口,說下去:
“昨天午飯時候,你說了要往浙江找英蘭姐,天祿心裡不好受,整整躺了一下午,你不知道吧?……晚飯後上燈時分,他來找我,第一句話就說:師兄,你贏了,我輸了。我知道比不過你。他又說,你一定能好好待她,對不對?我也就放心了。”
天壽小聲嘟囔:“他說的什麼?說誰呢?”
“是呀,我也是這麼問他。他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撲哧一笑,說:你從來沒想過,小師弟是個女的?……”
天壽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天福趕緊去攙扶,天壽躲開了,加快了腳步。
最難出口的話總算說出來了,天福的侷促和緊張消失了許多,便也快步跟上去,繼續說:“我真是大吃一驚,張著嘴,樣子一定像個傻瓜,愣了好半天,才問他:誰說的?你怎麼知道?他鬼精靈地笑笑,說,大雷雨那天在胡家書房院門外,他隱約聽到胡昭華喊叫,說什麼竟是個女人!他當時就犯了疑;颶風裡沉船後,他撈你出海、在破廟裡過夜,越看你越不像男人;最後,師傅臨終囑咐,要咱們像親兄弟姐妹一樣相待,他說這話讓他認定了自己想得不錯!……呃,他,天祿他說得對嗎?……”
天壽不答,悶頭走路,臉紅得像五月的紅玫瑰,也許因為天熱太陽大,那額頭、鼻尖和脖子上都是汗珠子。
“我只疑心過你會不會是天閹,從沒想過你是女的!……我問天祿,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他說,小師弟也許不想讓別人知道,再說,他以為自己還有希望,能跟我這大師兄爭一爭……”
“爭一爭?”天壽低著頭,似在咀嚼這三個字的意味。
“他說他反覆思量,最後不得不認輸……”
“認輸?”天壽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他說,小師弟和大師兄在台上演夫妻演了十多年,情分本來就比別人厚,何況還有那場鴉片官司!他說他一回廣州,就覺出小師弟的心向著大師兄,二師兄往後靠了許多。再說大師兄得林大人看重,將來走上正路,小師弟跟著大師兄,日後就不必在江湖上瞎混,平安是福啊,對小師弟不是更好嗎?……”
他們腳下的山路,一直不離那條從聽泉居下來的山溪。天壽蹲在溪水邊,把手放進清澈晶瑩的水中,咬著嘴唇,聽著在泠泠水聲中天福的轉述,心裡既感動又覺得不是滋味,慢慢撩起溪水洗臉,熱烘烘的面孔經冷水一激,才舒服了許多。
他們起步再走的時候,山路彎彎,進入一片野生樹林,淺淺綠陰為他們遮蓋了越來越毒的正午的陽光。他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天福也就聲音更低、說話更慢了:“他說,台上夫妻弄假成真,也算是一段梨園佳話呀!……他還點著我的鼻子說,你不娶她我可就要娶她了!只是有你在她不肯嫁我就是了,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哇!……都吹燈躺下了,他又補了一句,說是以後咱們埋的那錢若是還要分的話,我那一份就算是賀儀,祝你們白頭到老、子孫興旺吧!……”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只有兩人的腳步聲、緊張的呼吸聲,還有泉水的泠泠低唱、風吹樹葉的沙沙作響。
“師弟,……你,你怎麼不說話呢?……天祿他說得對不對呀?”
天壽沉默片刻,說:“我……我不知道!”一轉身,飛跑而去。
“師弟!小師弟!”天福追在後面喊叫。
天壽直跑到路邊那棵大榕樹下,跑不動了,雙手按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上,張著嘴喘氣不止,一閉眼,淚水滾滾落下。
天福見狀,又驚又歎,說:“師弟,願意不願意的,你都不要這麼哭了嘛!這些日子,你天天哭夜夜哭,再哭可傷身啊!……”
天壽一手蒙臉,仍不說話。
“師弟,你聽我說,”天福萬分誠摯地柔聲說,“這麼多年,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有比你小師弟更清楚的。天祿的話要是真的,只要師弟你肯,我就非娶你不可!你想想看,我跟你,命都能換的交情,還有什麼說的!……”
天壽抹淨臉上的淚水,仰頭朝上瞧瞧,答非所問地說:“能看到咱們的聽泉居了……明天就要離開了……”然後收回目光看著地面,又輕聲地說,“讓我好好想一想,好嗎?……”
天壽抬頭看到的不是聽泉居,低頭也沒看見路邊燦爛的野花。她心裡窩著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她眼前浮動著許多零亂的畫圖,其中也有二師兄天祿那總帶著滑稽笑容的臉,還有在這副笑容後面湧動著的一腔磊落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