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時間最能平復心頭的傷痛。
贛江江頭的那個明月夜之後,天壽整整三天不吃不睡不說話,躺在艙內彷彿癡呆,把隨行的小童僕青兒嚇得偷偷地哭,晝夜守著小主人,直至困得坐在那兒睡著。天壽感念這個鄰村農家孩子的情分,但一肚子苦楚,難道能對這不懂事的小孩子訴說嗎?
短短的一個月中,她經歷了別人也許一生也不曾經歷過的感情痛苦和失敗。
父親死了。
胡大爺死了。
大師兄、二師兄都離她而去了。
如今,果然落得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前途難測了……
當初,娘摟著她痛哭,囑咐她身為石女的隱秘切不可被人識破以免受人恥笑,又痛心疾首地哀歎這麼好的女孩竟命犯孤鸞,不得不一世孤獨。那時她還年幼,這些話不全懂,可也被娘的悲苦的淚水嚇著,對自己身上的古怪從此背負了無盡的羞恥和恐懼,她怎麼敢不信命不認命?
可是,她能管住自己的音容笑貌、行為舉止,卻管不住自己的心呀!
戀胡大爺是心頭作怪,信大師兄也是心頭作怪。拗不過心的煎熬情的逼迫,她咬牙邁出了抗命的一步又一步。
從小受嘉許,受讚美,受寵愛,被期望為紅角兒、為名伶,號稱“玉筍”,藝名“柳搖金”。誰不說柳搖金春風得意、前程似錦?誰不以為柳搖金清高自許、目下無塵?然而只有柳搖金自己清楚,在高傲和潔身自好後面,她多麼虛弱,多麼自卑,對自己的未來又是多麼恐懼。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不認命啊!尤其這次,和大師兄,她是受了百般懇求才點的頭,總以為萬無一失,結果被拋棄的還是她自己!
這就是她抗命的報應!
心都碎了,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她又想到了死……
這很容易,乘人不備,朝水裡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死就真的那麼容易?
上次在海中自沉,嗆水昏迷之際,頭痛欲裂,鼻酸如割,憋氣憋得胸口幾乎要炸開,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像噩夢一樣可怕,她實在沒有第二次投水的勇氣。
再說,一旦死了,多年在紅氍毹上表演杜麗娘、崔鶯鶯、西施、錢玉蓮時感受的癡迷和自愛,還有那得到看客讚賞、聽到看客喝彩時的興奮和滿足就再也沒有了。就連平日喜愛的琴棋書畫、愛喝的醉人的醇酒、愛吃的燒鴨燻肉等一切美味佳餚,以及清甜可口的荔枝菠蘿,此刻也都來到眼前,叫她如何捨得下撇得開?
為什麼非死不可?生為石女,又不是她的過錯!
她還有重要的事情得做:找到母親,一道回聽泉居,相伴過活,生養死葬。爹媽沒有兒子,她得盡兒子的孝道,最終合葬雙親,讓二老在另一個世界平安豐足、相依相伴,也是她的責任。
她不能做一個正常女人,但當一個獨身男子,還可以干很多事情,無論怎麼艱難,總歸有路可走。
她認命了,老老實實地認命了。
所以,她不必死。
所以,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之後,他,柳搖金,還是起來了。
青兒高興得眼圈都紅了,說:“小爺您要有個三長兩短,回家去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待天壽麵色蒼白地出艙觀景的時候,青兒又問:“那天咱們從贛州怎麼半夜開船呢?大爺和蝦仔他們怎麼不跟著呢?”
天福天壽離開香港島的時候,雇了兩個隨身童僕,都是十四歲。青兒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比十四歲小得多,瘦瘦小小卻生龍活虎,精力充沛,黑眼睛黑頭髮黑皮膚,整個兒一個小黑人兒。尤其是深眼窩裡一雙不大的眼睛,被黑瞳仁佔滿,幾乎看不到眼白,簡直就像小松鼠小烏鴉那亮晶晶的黑豆眼,他被父母叫做青兒大約就是因此。他是離聽泉居不到兩里地的小山村農戶家七個孩子中的老五,常來聽泉居玩耍,跟柳家父子兄弟都熟,聽說柳家兄弟要僱人出遠門,就搶著跟了過來。他的父母正因孩子太多苦不堪言,巴不得他們能獨自謀生,何況還得到十塊銀洋的報酬,皆大歡喜。蝦仔是從海邊漁村雇的,也很能幹,但沒有青兒伶俐。理所當然,青兒跟了天壽,蝦仔跟了天福。青兒跟蝦仔一路相處很好,這次突然分手,不怪青兒要問。
天壽只說大爺要在贛州留幾日,今後也得分頭辦各自的事,咱們要辦的大事是趕緊去尋姑太太跟老太太。
幫助天壽恢復的不僅有時間,有聰明伶俐、照顧周到的青兒,還有心腸極善的船家老夫妻。尤其是篤信觀音菩薩的老太太,把做善事當成修來世的惟一途徑。她常常看著天壽笑說,小爺俊得叫人心疼,只要眉間這點瘢痕是紅的,那就活脫脫一個觀音菩薩了--或許這就是她對天壽主僕特別關愛的原因。
老夫婦倆把主僕二人從贛江送進鄱陽湖,又走入信江,順風逆水。最困難的地段,不光船上的水手,還另雇了江邊的人一起背纖,直到再也無法行船的小河的上游,在玉山停了船。老船夫告訴天壽,從這裡走八十里山路,就是浙江的常山溪口,從那裡乘船順流而下,過衢州、蘭溪,便直達杭州城了。
臨分手之際,天壽主僕和船家老夫婦竟都依依難捨。老太太再三囑咐,說杭州的三天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院,許願求籤都極靈驗,小爺一定要去叩拜,求得個一生平安。
天壽真的不辭辛苦,匆匆忙忙游了西湖,到靈隱寺拜佛,為走了的父親和胡大爺燒香,祝他們早離苦海早投胎,而後,虔誠地一步一步登山路往天竺。天壽在下天竺、中天竺都拈香拜了菩薩,最後到上天竺,施了兩塊銀洋,拈香跪拜許願,口中說:若能順利尋到母親姐姐,回頭貢獻紋銀百兩。然而天壽心裡總有不甘,又暗暗添了一個祝願:此生若能成就婚姻,得如意郎君相伴終身,來年為菩薩重塑金身!
蓮台上的觀音大士,比常人高大五倍還多,但塑得精緻生動,瓔珞垂垂,衣帶飄飄,面如滿月,慈眉善目,手托淨瓶柳枝,似在微笑,似在對拜求者點頭。在觀音菩薩自高而下的注視中,天壽誠惶誠恐地求了一簽。在一旁敲磐的小尼姑遞給天壽那一簽的簽語。一張黃紙上寫著:未時第六靈簽,中上。此外,還有四句七言古詩,二十八個字:
蝴蝶夢中家萬里,
杜鵑枝頭月黃昏。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這都是天壽熟得不能再熟的句子,可作為簽語該怎麼講?預示著自己的什麼命運?“家萬里”是不是在說眼下遠離聽泉居的現狀?“月黃昏”莫非暗示母親病危?似是而非,天壽猜了很久,不得要領,只能用“中上”來安慰自己。自己生來薄命,厄運不斷,能有中上際遇,就算大吉大利了。
杭州西湖美景沒能留住天壽。拜罷觀音的次日,天壽就渡錢塘江到了浙東。
從贛州出發以來,近兩個月過去了,天壽一路看到:贛江兩岸的紅土地上,割了麥子又插秧;鄱陽湖邊岳陽樓頭,文人墨客登樓吟唱、達官富商擁妓豪飲;贛浙交界的窮鄉僻壤,樵夫砍柴牧童放牛;南昌、衢州這樣的省城及水陸要衝,商賈雲集市井繁盛,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什麼洋鬼子兵船大炮打進廣州的事情。天壽偶爾對旁人說起,人家也像聽百年前的故事一樣,一笑了之。
到了杭州,才感受到人們對戰爭的恐懼。
一路上,天壽最覺得困難的是語言,江西話已經難懂,浙江方言更是一竅不通。指著絡繹不絕的軍伍問船家是怎麼回事,船家連說帶比畫,天壽一句也沒聽懂。想到商家店舖都能說幾句官話,天壽就藉著上岸吃午飯之便,向路邊小食店的老闆詢問。老闆見天壽要菜要酒,是個花錢的主顧,很高興,格外愛說,打著紹興味的官話,送上著名的紹興老酒和風雞、醬牛肉、油烹鮮蝦等下酒菜,後來乾脆陪坐在側,一五一十地說起來:
“上年末,大兵船拖著洋鬼子和大炮,只一個時辰,就把定海拿下了,縣太爺和總鎮【總鎮:清代綠營兵(漢兵)制,其最高組織為”標“,下面有”協“、”營“、”汛“。標分督標、撫標、提標、鎮標等,分別由總督、巡撫、提督、總兵統率。實際上,各省綠營獨立組織為提標、鎮標,提督實為地方的最高武職官,從一品;總兵略低於提督,為正二品。總鎮、鎮台是總兵的尊稱。】爺都死脫啦,凶得來不得了!……朝廷惱怒,說上回是承平日久,毫無防備的過,這一回要將定海鎮海造得銅澆鐵鑄的一般,洋鬼子要敢再來,叫他們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嘗嘗我們天朝的厲害!……喏,這些官兵呀,義勇呀,都是往定海鎮海去的,這些日子常有,還帶著八千斤大炮呢!又長又大,黑糊糊亮堂堂,好不威風!……”
跑堂的夥計端來飯菜和湯,天壽喜歡老酒的味道,叫青兒先吃飯,自己一邊喝著酒一邊問:“夷人既佔了定海,怎麼又退走了呢?”
“是呀,起初大家都不信,奇怪得很呢,後來聽說,英夷是要拿舟山島換廣東那邊一個叫香港島的地方。……小爺可知道那香港島有什麼好,竟值得用這麼大的舟山去換?”
青兒竟聽懂了“廣東香港島”幾個字,熱心地說:“我們就是廣東來的……”
天壽趕忙截住他的話頭:“沒聽說過什麼香港臭港的。”
老闆繼續嘮叨:“聽定海過來的人說,夷人佔了縣城,竟還當當縣太爺過癮,坐堂審案子哩!可不是大笑話?那些洋鬼子人不像人、獸不像獸,一身都是毛!穿靴戴帽,豈不就是那弼馬溫了嗎?……”說得天壽和周圍不多的客人都笑了。
見天壽酒飯已足,青兒從褡褳裡拿出一貫錢,同老闆到櫃檯結賬。屋角突然躥出一個人影,抄起桌上的褡褳就要跑。天壽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叫道:“你幹什麼?”那人力大,只當胸一推,天壽就“撲通”一聲摔坐在地,周圍的人喊叫著“搶錢啦!搶錢啦!”那人已轉身飛跑出去。他身穿號衣,腰別長刀,定是過路的兵勇。
櫃檯邊的青兒直跳起來,扔下錢閃電般地追了出去。天壽一看,滿店的人喊叫的多,可真幫忙的一個沒有,而那一直由青兒背著的褡褳裡裝著五十塊銀洋和才換來的五貫錢,差不多是自己一半家當,於是便也跟在青兒後面直追上去。
一個當兵的在前頭跑,一個小孩子在後面追,嘴裡喊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路上行人雖不算少,但車輪響馬嘶鳴,塵土漫天飛揚,奔赴戰場的人們都腳步匆匆心事重重,誰願意管這路閒事?別看青兒小胳膊小腿,可從小在山野間長大,跑起來出奇地快,頃刻間就追近兵勇,一把拉住他已經背在身上的褡褳,用自己的家鄉話叫罵。天壽也隨後趕到,恍然覺得有馬隊從身邊飛馳而過,就指著對方的鼻子用力大喊。可“強盜”兩個字剛出口,那傢伙就惡狠狠地一把抽出腰間的大長刀,喝道:“再鬧,我拿你們當漢奸辦了!”說著大刀高高一揚,天壽、青兒嚇得朝後一縮,他又大踏步地走了。
天壽歎口氣,說:“算了,咱們自認倒霉吧!……”
“不成!”青兒急得跺腳,“要是尋不著老太太姑太太,咱們怎麼回家呀?”話音未落,人已經又追上去了。天壽無法,只好跟著跑。
與他們擦身而過的馬隊已經跑得很遠,突然兜個圈掉頭而來,一下子就把那個搶褡褳的傢伙迎面堵住。青兒趕上去,不管不顧地又一次揪住了褡褳死不放手。
馬隊左右分開,一頭特別高大的墨黑油亮的烏龍馬緩步走出來,馬上將官沉聲問道:“什麼事?”
兵勇一看將官涼帽上紅彤彤的二品珊瑚頂戴,立刻跪倒在地,臉色刷地灰白,腿肚子也在抖,但還是強詞狡辯說:“稟大人,……小的去食鋪買乾糧,碰上這小東西討錢……給了兩個大錢他還嫌少,又追上來強要添頭……”
青兒不知那傢伙說的什麼,自己只管哇啦哇啦指手畫腳地說了半天,將官和周圍的人都皺著眉頭面面相覷。天壽趕到,呼呼直喘,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來,朝將官打千兒請安,然後說:“青天白日,清平世界,他竟當眾搶劫,抓了我們的褡褳扭頭就跑,說都不說一聲!好不容易追上他,他竟拿刀要殺人,還罵我們是漢奸!那他搶人錢財是什麼東西?可不是強盜了嗎?……”
聽這伶牙俐齒的孩子說出的滿是孩子氣的話,大家都想笑,可看看大人一臉烏雲,只得忍住。
將官一示意,兩名隨從去把褡褳解下來呈交給他。青兒急了又要叫,被天壽止住。將官把褡褳掛在馬鞍橋邊,對面前三人掃視過去,問:
“你是哪一營的兵丁?”
天壽忍不住一激靈,他從未聽到過這樣低沉又厚重的聲音,不由得偷偷抬頭打量。這位身著青蟒袍藍行褂、膚色棕紅的將官看去有四十來歲年紀,黑眉如劍,目光如電,身材魁偉,腰直胸挺,彷彿長在馬背上一樣穩如泰山,就跟戲裡的關老爺那麼威風凜凜。看上去是個大官,怎麼會來管這種途中偶遇的小事?天壽心裡直打鼓。
“回大人,小的是右路前協,國字營的。”兵勇回答。
“褡褳是你的?”
“回大人,是小人的。”
“裡面有多少錢?”
“這……小的不敢說,怕那小東西聽了去學舌……”
“這小孩朝你討錢,可有旁人得見?”
“回大人,就在路邊上,有人看見也不會在意呀!”
“你說他動搶在什麼地方?可有人看見?”將官轉臉問天壽。
“就在那邊小食鋪,眾人所見。要是不信,咱們一起過去,一問便知!”天壽生怕對方自家人相回護,自己又勢孤力單,極力尋找外援。將官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眼裡略有笑意,說:“好吧,一起去找人作證!”
誰想到了小食鋪,就是剛才跟著一起大喊大叫“搶錢啦”的那些人,面對這麼多人高馬大、身形偉岸的官兵,全都裝聾作啞,竟無一人出來作證。氣得天壽青兒又是央告又是跺腳,嘲罵喊叫,幾乎哭出來。最後,老闆出頭說了這麼一段話:
“搶不搶的,我們沒在意也沒看見;可褡褳是誰的,誰說的錢數對誰就是主人。他們各自悄聲說給中間人,一對證,總該說清楚了吧?”
大人點頭。那兵勇登時不自在起來,但還是硬著頭皮對大人一隨從估摸著說了個數。天壽自然選老闆做中間人。隨從隨即宣佈:兵勇說褡褳裡有三貫錢,六十多塊銀元。老闆則替天壽說:有五十塊銀元,三貫錢和十五個大錢。天壽趕緊搶著補充說:“我們昨天在杭州城裡剛換了五貫錢零用,前面路上花剩下十五個大錢,剛才又拿出一貫錢在這處食鋪結賬……”
隨從上前把褡褳裡的錢分銀元、大錢、錢貫三處放好,自然,與天壽所說完全符合。大人沉下臉,目光如刀盯住那兵勇。兵勇受不住,趕緊跪倒,打自己耳光,嘴裡連連說:“小的該死!小的不是東西!”
大人冷冷地吩咐隨從:“傳右路前協劉參將【參將:綠營兵制,總兵之下,有副將、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千總、把總、外委等官。副將所屬為”協“,參將至守備所屬為”營“,千總以下所屬為”汛“。參將為正三品武職官。】率國字營,立刻來見!”
兵勇臉色大變,連連叩頭道:“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這時,食鋪裡的客人紛紛擁上去嘲罵搶劫者,還向天壽證明自己早就看出這傢伙不是個好東西。天壽懶得答理他們,接過隨從送到手中的褡褳時,問那隨從搶錢的兵勇是不是要受罰。隨從說,我們總爺軍紀最嚴,這種事從不輕放,看今天這架勢,怕是要當眾動鞭刑了。這鞭刑可厲害,再壯的漢子,受上二十鞭,不躺個三兩月起不了床!
天壽心裡不忍起來,說:“我們只想討回褡褳就好了,他不也是要去打夷鬼的嗎?替我們向總爺求求情,別打他,讓他立功贖罪就是。”
隨從驚訝地看看天壽,轉身去稟告佇立窗前一動不動的將軍。將軍並不回身,只能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在嗡嗡響。隨從又走來對天壽說:“總爺說難得你們小小年紀深明大義,但軍中自有規矩,不必過問。請你們一定看罷懲戒再離開。”
國字營三百多官兵都集中到小食鋪邊的空地,還圍過來許多彷彿眨眼間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看熱鬧的百姓,受懲戒的那個兵勇低頭跪在人群當中,國字營的營官畢恭畢敬地聽罷總爺的訓示後,向眾人宣佈罪名:一是違反嚴禁劫奪的軍令,騷擾民間為害百姓;二是知法犯法欺蒙官長,例當鞭打四十,因有被搶百姓為之說情,減半鞭二十。
長蛇一樣的皮鞭,抽打在那兵勇赤裸的脊背上,辟啪一聲下去,就是一道血印。開始他還硬撐著不出聲,後來便一聲高過一聲地號叫了。天壽低頭不忍再看,聽老闆在耳邊小聲說:“小爺,你不要怪罪剛才鋪子裡沒人肯出頭作證。我這小鋪門口,天天過多少官兵,今天你運氣好,遇著了好官清官講理的官,要不然,誰敢擔保沒有大禍臨頭哇!……饒是這樣,過幾日我還是要搬搬家,萬一這些當兵的不服,尋到我頭上來,我可就慘啦!……”
二十鞭打罷,受懲戒的人已經昏過去。自有他的同伴用擔架抬著他歸營。官兵們一個個沉著臉,整隊離開繼續東進。圍觀的百姓歡欣鼓舞,叫好不迭:有人說,就該這麼著,不然兵匪一樣,成何體統!有人大叫,這位總爺軍紀嚴明,軍令如山,他帶的兵定能守住國門!天壽心下感激,拉住那位隨從,說:“你們總爺真是當今難得的好將軍!小民定要為他四處傳名,請問他尊姓大名?”
隨從笑道:“我們總爺姓葛,名雲飛,字鵬起。”
像是誰敲了他一棒子,天壽直跳起來:“你說什麼?你們總爺叫葛雲飛?”
這小爺突然又跳又嚷,倒把隨從嚇一跳,說:“是啊,新近回任所的定海葛總兵雲飛!丁憂【丁憂:遭遇父母喪事,古稱丁憂。清代官制,漢官丁憂須開缺守制(即去職守孝)三年,滿官守制百日便可照舊供職。】離任才一年,又被總督大人特地請回來的。”
“他可是山陰人?”
“是啊!你個小孩子怎麼知道?……”
天壽一眼看到總兵大人正在上馬,準備離去,便飛快地衝到烏龍馬跟前,又怕馬踢不敢靠近,只伸開雙臂做出攔馬的樣子。總兵大人勒住躁動不安的馬,厚重的低音帶著嗡嗡響直傳到天壽耳邊,令他再次驚異不已:
“還有什麼事嗎?”
“我……你……”天壽張張嘴,吐出兩個莫名其妙、含糊不清的字,實在是因為心跳得太凶,又是興奮又是激動又是害怕,臉上一陣飛紅一陣煞白,一狠心,冒出了這麼一句看似不著邊際的話,“小民我……從廣州來……投親……”
“哦。”總兵大人順口應了一聲,忽而又很注意地盯著天壽看。
“小民我……姓柳,是柳知秋的兒子……”
“啊啊!如此說來,你是英蘭的兄弟?叫什麼?天壽,對不對?”
“是,是……”天壽口吃吃地說,心裡在盤算著要不要叫他一聲姐夫。總兵大人已經仰頭哈哈大笑了,笑聲也轟隆隆地彷彿遠方的沉雷。他一面笑一面翻身下馬,走到天壽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到哇,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前些日子英蘭還為得不著你們的回音發愁呢!太好啦!太好啦!我正要回山陰家中安置一下。一同回去,一同回去!……你會騎馬嗎?”
“哦,不會,我自己雇得有船……”
“有船也行。我派個親隨給你帶路,能一直撐到家門口!……”
看得出來,這位威風凜凜的總兵大人,是真的高興。天壽還是頭一回接觸這樣陽剛氣十足又非常成熟的男子漢,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真為自己有如此英雄了得的姐夫而豪氣滿懷。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