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暴雨狂風整整十天,今天傍晚終於現出了晴意。
英夷兵船的炮擊和進攻時斷時續,進行了五天,此時也退到離海岸很遠的地方停泊,悄悄地沒有了動靜。
五天五夜來,在風雨泥濘中隨時應敵、隨時開炮轟擊、時刻保持高度緊張的葛雲飛和他的部下以及守定海的所有官兵,此時都精力耗盡,一個個疲憊不堪。所幸寸土未失,令這幾日共同奮戰的弟兄們感到欣慰和自豪。
除了哨兵還在強打精神守著營帳和炮台,官兵們都顧不得滿臉硝煙和渾身淋漓的泥水,在帳篷中橫七豎八地倒地就睡。所以,當葛雲飛在土城上巡營的時候,滿耳都是一片連著一片的鼾聲。
葛雲飛也是一身泥水滿臉硝煙,頭上不戴官帽,只系一塊青布首帕,身上不著官服,穿了因泥濺煙熏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麻布短袍,束在腰間的帶子上,懸著他心愛的雙刀“昭勇”和“成忠”,腳下一雙專為在泥濘中便於行動的鐵齒靴也糊滿了爛泥。同樣渾身泥污又濕又髒的天壽,仍像過去了的五天五夜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葛雲飛身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他又黑又瘦,面容突然蒼老了許多,已看不出他是一位總兵大人了。但天壽很清楚,他正是憑著與兵勇們同甘共苦,憑著這幾日的身先士卒,激發了守軍的大無畏氣概,頂著生平未曾經歷過的猛烈炮火,英勇抗擊,吃苦受累、灑汗流血在所不辭。
天壽隨著葛雲飛剛剛從震遠炮城巡視下來,風雨雖停,土城上的路依然泥濘難行。各炮位上只有一名兵勇當值,葛雲飛也不想驚動正在酣睡的弟兄們,他走到一個被英夷大炮轟塌的土牛邊,默默朝南遠望。
西天的雲層此刻裂開一道窄窄的淺藍色長縫,橙色和粉色的光芒從那裡斜斜地投射下來,照著土城,照著岸邊洶湧的潮水和大海上翻滾的波濤。遠處大五奎山島上的英夷炮兵陣地和帳篷清晰可見,更遠處數十艘英夷的艦船也隱約從暮靄中顯形。
“大人!”在營中,天壽總是這樣一本正經地稱呼姐夫,“明天英夷還會來攻嗎?”
“難說,”葛雲飛沉思著說,“英夷狡詐詭秘,不可以常理揣度的。”
“真是奸詐!”天壽很憤慨,“自古以來,哪有不打戰表不下戰書的道理?就是兩軍陣前,也要約定何時何地交戰,才好見個高低。他們這算怎麼回事?說戰,不像真戰;說不戰,又沒完沒了地打一陣兒停一陣兒的。這叫什麼話?”
葛雲飛皺皺眉頭,沒有說話。
遇到這樣不明不白的對手,他覺得很窩火,有力使不出來。
五天前,趁著雨大風靜的節骨眼兒,英夷的兩艘輪船拖著兩艘大兵船駛近竹山門海岸,葛雲飛立刻督兵從土城上開炮,轟了一陣,他們便退走了,卻又繞到土城東頭青壘山下,土城東段的東港浦守軍也給了他們一頓炮火,英夷就退出戰場,不敢再進。他們十分小心,總在守軍炮火射程之外游弋,所以葛雲飛部下炮火雖猛,總也打不到他們。
次日情況大同小異,打打停停,敵船並不靠近。
第三天,算是正經地交了交手:英夷輪船三艘、三桅大兵船一艘的火炮向曉峰嶺猛烈轟擊,並用小船載了夷兵在竹山門登陸,被守在該處的總兵鄭國鴻率兵使用抬炮抬槍,集中火力一氣猛打,夷兵抱頭鼠竄而去。
第四天,英夷的大小船艦駛往大小五奎山島,並登上大五奎山島上支搭帳篷,設置火炮陣地。葛雲飛率土城守軍向大五奎山島開炮遙擊,相距太遠,皆不能及。
今天一天,仍是互不照面,不過英夷又開來好多艘船艦,先後向東嶽山震遠炮城和竹山門一帶開炮轟擊,葛雲飛率守軍猛烈還擊,仍是夠它不著。英夷船艦毫髮未傷,卻又退回遠處了。
這叫什麼戰法?
葛雲飛長於軍事,熟讀兵書,實在弄不明白,這五天英夷是在幹什麼。但他很惱火,覺得英夷在耍弄他。這五天裡,他和他的部下人人都像繃得很緊的弓弦,英夷的每一舉動都被當成正式進攻而猛烈反擊。五天下來,白費了許多火藥,既沒有重創敵方,還把自己累得趴下了……想到這裡,葛雲飛問道:
“天壽,廣州之戰,英夷也是這樣打法?”
天壽想了想:“聽十三行裡跟夷人相熟的漢奸說,英夷善水戰,每次開戰前都要專用什麼測量船量水道深淺,以防他的大兵船擱淺;還要由大兵頭偵察對手的兵力和炮火,才好選一處最弱的地方攻打,一打一個準兒!”
葛雲飛一驚,自語道:“難道這五天逆夷並不算是開戰,只是在偵察我們定海的兵力炮火?……定海防備固若金湯,沒有弱處,不怕他!”
落日的餘暉竟從雲縫裡灑了出來,海面金光點點,耀得人睜不開眼,幾隻鷗鳥翻飛著,格外潔白,彷彿雪點兒在飄揚。天壽輕聲說:“怎麼這麼靜呀?……只有風聲海潮聲,白鷗那麼遠叫聲都聽得見!哪裡像是打仗呢!……”
葛雲飛卻憑著他老軍旅的直覺,知道這寧靜正預示著大戰在即,而且會是一場非常慘烈的大搏殺。
這五天裡,他領略了英夷的火炮,那決非總督大人所斷言的“我炮皆能及彼,彼炮不能及我”,事實恰恰相反。而且對方落地就爆炸的炮彈已經把曉峰嶺上尚未完工的炮台完全摧毀,其威力是葛雲飛此生所僅見。那日夷兵登岸進攻,其快速和勇猛,也使總督大人斷言“夷兵不善陸戰”變得可笑和可怕……對此,他感到十分沉重,一股說不清的悲壯從心頭湧出,滾滾熱浪在胸臆間往還縈繞,直令他鼻翼翕張,眼角發燙……
他閉目片刻,使自己平靜後,閃目望定在海天背景上更顯得單薄的孩子般的天壽,微微點頭示意,天壽便徑直走到他身邊。他一伸胳膊摟住了天壽瘦小的肩膀,天壽不由得一哆嗦,卻毫不退縮地仰望著葛雲飛的眼睛。葛雲飛照直接住天壽的目光,輕聲說:
“要是明天就打仗,打大仗,打惡仗……你怕不怕?”
“明天就打?明天就能打嗎?”
葛雲飛點點頭。
天壽堅定地說:“有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我還要取夷人的首級報功哩!”
葛雲飛又盯著天壽看了片刻,說:“好!”他轉身要走開,天壽叫道等一等,葛雲飛停步回身的時候,天壽湊上去,踮起腳跟,用他熱烘烘的小手很認真地抹掉葛雲飛眉毛和面頰上沾著的許多泥點子。葛雲飛心裡一軟,做了一個從未做過的舉動,摟住天壽,拿自己的面頰與那柔軟年輕的小臉緊緊地貼了一陣子,好像這是他心愛的小弟弟,是他心愛的兒子。
第二天清晨,大五奎山島上英夷炮兵打響第一聲炮的時候,依著葛雲飛,天壽服侍他換上一套特別的衣服:黑頭帕系首,上下黑衣黑褲,腳著黑色鐵齒靴,兩把寶刀緊貼腰間。全身皂黑使得葛雲飛一掃沉重疲憊,顯得格外年輕精幹灑脫;這一身黑也讓天壽格外興奮,豪情滿懷:將軍是要大戰一場,給英夷顏色看看了,必定如趙子龍再世,殺出一番大英雄的威風!天壽也要借將軍的威勢,在戰場上為國立功,掙一個大好前程。
誰知,全然不是這樣,一切都逆著天壽的心願,逆著人們熟知並相信的理義,按照必然發生的律則,發生了!迅速,短暫,就像是一場噩夢……
和前五天完全不同,英夷一開始就用猛烈的炮火集中轟擊,轟擊的目標想必已在這五天中偵察得一清二楚:大五奎山島上英夷野戰炮隊瞄準了守軍火力最強大的震遠炮城;英夷輪船及軍艦連檣而進,以他們每船每艦五十門到七十門不等的大炮,從近處炮擊土城的各個炮位。葛雲飛督率守軍以土城上的岸炮和震遠炮城的大炮還擊。雙方大炮的怒吼震天動地,大海也被燒紅、被震盪,火光煙塵水柱,連同水中的倒影,在狂暴地沸騰。
最初的那一陣,天壽只覺得天崩地裂,劈頭蓋腦而來的英夷炮彈,落地就炸,彷彿立刻就會把人同著周圍的一切轟成齏粉。他雙腿一軟就摔趴下了,炸飛起來的泥團土塊如雨落下,掩住了他的半邊身子。他嚇得捂著臉伏在地上好一會兒哆嗦。抬頭一看,葛雲飛揮動著長刀,鎮靜自若地高喊著“開炮!”他身後的旗手持著繡了“葛”字的長寬八尺的大旗一同揮舞,根本沒把震天動地的炮火放在眼裡。天壽勇氣陡增,跳起身,加入奮力奔跑的兵勇隊伍,為岸炮搬送石彈和火藥。
可恨英夷的炮全都打到了他們要打的地方,打到哪裡就炸開一大片,毀壞城牆炮台,炸壞土牛火炮,使守軍傷亡慘重;而守軍的火炮卻怎麼也夠不著夷船,炮彈紛紛落到海裡,偶爾打著幾發,也因是石彈,遇到堅固的夷船竟無所損傷。
大五奎山島上英夷的野戰炮特別猛烈又集中,竟把守軍火力最強的震遠炮台壓制住了。葛雲飛大怒,親自點燃大炮引火繩,校正射角,連發數炮,盡都擊中敵船,打折了其中一艘三桅兵船的頭桅。如果守軍也擁有火藥填充、落地開花的炮彈,這樣的百炮齊射的大戰,還不知誰輸誰贏呢!縱然如此,葛雲飛的這幾炮也使土城陣地上一片歡呼,被英夷炮火壓得抬不起頭的守軍又一次奮勇反擊了。
然而,雙方武器數量質量如此懸殊,就使得強方對弱方的攻擊漸漸成為名副其實的屠殺。
一顆炮彈打來,硝煙過後,揮動著“葛”字大旗的旗手倒在了血泊中;立刻有第二名旗手接替上去,繼續照著葛雲飛的指示方向用力揮舞。可這位旗手又受傷倒地,天壽搶上去,奮力舉起那桿沉重的大旗,憤怒和仇恨烈火一樣炙灼著他的心,他的面孔和眼睛都血一樣紅,聲嘶力竭地尖叫:“來吧狗東西,你們這幫烏龜王八蛋臭洋鬼子!有本事照小爺開炮呀!小爺今天跟你們拼到底了!……”
轟隆巨響,一顆重磅炮彈落在近處,爆炸,閃光,葛雲飛和他周圍一大片人倒下了……很快,活著的人們抖去身上的泥漿,帶著彈片擊傷的流血的傷口,又都站了起來,裝彈,裝藥,點火,發炮!天壽被炮彈衝擊波震倒,頭昏腦漲,耳朵嗡嗡亂響,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胳膊還被彈片劃傷,可雙手還緊緊握住旗桿不放。葛雲飛一把將他提起來,問:“怎麼樣?”天壽一晃腦袋說:“沒事!”葛雲飛立刻放開天壽回身去督戰了。徐保衝過來,一把奪過天壽手中的大旗,繼續執行旗手的職責。
土城西頭曉峰嶺上傳來激烈的槍炮聲和陣陣喊殺聲,遠遠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守軍的火繩槍和抬炮的火光,彷彿處處燃起了大火。想必是夷兵登陸從曉峰嶺攻上去,王總兵正在率部阻擊,而震遠炮城的炮火卻又被大五奎島上英夷的大炮打啞了。葛雲飛低沉的聲音因憤怒而格外響亮格外震人:
“弟兄們!咱們腳底下的每寸土都是大清的,都是中國的,絕不能落到逆夷手中!一定要守住!不管他逆夷什麼船堅炮利,男子漢大丈夫,寧可給打死也不能被嚇死!”
將士們高聲吼叫“誓死守住!”土城上硝煙瀰漫,大炮怒吼得更加密集也更加有力。葛雲飛轉身朝英夷攻擊炮火最猛的震遠炮台衝上去,天壽緊緊跟隨,後面是舉著大旗的徐保和一幫親隨侍從。途中有的受傷,有的受死,跑得動的都跟到了震遠炮城。
震遠炮城已經被轟擊得面目全非:這處環山一百三十一丈、可以四面對敵的堅固炮城,磚石結構的城牆已被轟塌,十五位大型火炮毀損了六位,守軍傷亡達三分之一。葛雲飛冒著敵方的炮火,親自登上炮城南端的石砌炮台,親自點燃了炮台最大的那位八千斤大炮,轟隆一聲巨響,震得地皮發顫,石彈從火光中衝向英夷的兵船,在船邊激起沖天的水柱。葛雲飛和這聲大炮響,就是無言的激勵,炮城裡的守軍紛紛從掩體中躍出,又拚死苦戰了。
一個渾身血跡、滿面煙塵的營官衝到葛雲飛面前,跪倒在地,放聲大哭,還要抽抽噎噎地按規矩稟報:“稟葛大人……夷兵從曉峰嶺西海岸登陸,近兩千人,直攻曉峰嶺,我們王大人率軍竭力阻擊,以至各營抬炮燒得紅透,不能裝打,仍是拚命苦戰……無奈夷兵太多,就像螞蟻蜂群一般……王大人率眾衝出工事反擊,要與夷兵肉搏……夷兵一人一桿長槍,全都是不用裝藥點火槍子兒出膛就打死人的妖物!……王大人,還有朱大人呂大人,營官劉大人夏大人張大人……他們……全都戰死啦……”
葛雲飛咬緊牙關,痛楚地閉了眼睛:曉峰嶺失守,英夷居高臨下,則相鄰的土城西頭竹山門以及定海縣城就危險了;一旦竹山門和定海城被攻破,土城和震遠炮城將腹背受敵,就毫無取勝之望了。
葛雲飛果斷下令:震遠炮城備好向西面射擊的火炮,等候迎擊攻上來的夷兵!他急忙又趕回土城,想要按照新的戰況重新佈置炮位,分出火力向西抵抗……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竹山門已被夷兵攻破,鄭總兵英勇戰死,佔領了竹山門的夷兵蜂擁著爬上土城,沿著土城城牆向東攻了過來。
遠望定海城,西門南門已被攻破,硝煙滾滾,火光沖天,城牆上盡都是英夷的米字旗和穿紅制服的夷兵。天壽心如刀割,他明白,舟山島是守不住了……
此時的葛雲飛異常鎮靜,召天壽和徐保到面前,從腰間摘下他的總兵印,從懷裡取出朝廷的敕信一起交給他們倆,令他們從土城東頭越過青壘山,到海灘找船去北邊的岱山島與英蘭會合,再一同乘夜走鎮海,將官印敕信呈交總督大人,稟告定海的一切。
徐保淚水潸然而下,哀告說:“大人,大勢已去,一同走了吧!”
葛雲飛呵斥道:“胡說!你們快走!”
天壽只覺得有尖刀在剜自己的心,咬牙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葛雲飛猛一回頭望著天壽,一道電光從眼中閃過,沉聲說:“我是定海鎮總兵,與定海共存亡是我職分所在,你必須給我離開!走!”說著他嘩啦一聲抽出長刀,逼向天壽和徐保,趕他們快走。天壽心痛難忍,猛撲過去抱住了葛雲飛的一條腿,葛雲飛毫不痛惜地猛踢一腳,把天壽摔出去兩丈遠。徐保連忙扶起小爺,趕緊沿著土城向東奔去。
跑出去不遠,背後的槍聲炮聲響成一片,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虎吼猛然爆發,壓在了所有聲音之上,在海天間震盪。天壽和徐保驚回頭,看到那正是葛雲飛在怒吼。只見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居然把陷在泥淖中的那四千斤大炮生生拔起,將向南的炮口轉而向西,對付那些端著滑膛槍、抬著輕型火炮、一大片紅色蝗蟲一樣蜂擁而至的夷兵。只要這一炮能夠轟出去,該死的紅蝗蟲一定會躺倒一大片……
但炮聲沒有響,土城上響徹一片腔調古怪的吶喊聲--紅蝗蟲們衝過來了……
天壽第二次回頭的時候,又看見葛雲飛高舉長刀躍起砍下的英姿,但他的長刀竟跟衝到近前的夷兵的武器碰撞後折斷,斷掉的半截刀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在空中畫出長長的弧線,像一顆流星遠遠地飛走了。但見他迅速拔出了腰間的兩把寶刀,大喝一聲“殺!--”高高躍起,跳蕩著衝進了紅得刺眼的夷兵群中,守軍隨著葛雲飛紛紛拔刀出槍與夷兵格鬥肉搏,他們的藍褂子白坎肩很快就一團團一簇簇跟紅蝗蟲犬牙交錯,緊緊地纏鬥在一起。
大五奎山上的大炮停了,英夷兵船輪船上的大炮停了,天地之間只有這一片喊殺的聲音在迴響,西面、北面還有數不清的紅顏色在湧過來,湧過來,就要將這越來越少的藍褂子白坎肩淹沒了……
天壽大叫:“姐夫!--”他“撲通”跪倒,匍匐在地,痛哭失聲,怎麼也不肯站起來。徐保急了,大叫:“不能壞了大人的大事!”他攔腰一抱,把天壽夾在肋下,趁著各處炮聲全停的時機,拚命朝青壘山跑去……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