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定海再度失守,三總兵英勇殉國,同日陣亡!
消息傳來,朝野震動,浙江全省更是人心動搖。沒想到精心備戰近一年,竟如此不堪一擊!
但這僅僅是開始。
十日後英夷接著攻鎮海。
據守金雞山的官兵,在其領兵將軍狼山鎮總兵謝朝恩被逆夷火炮擊中陣亡之後,便紛紛逃竄;於是與金雞山成犄角之勢的招寶山守軍也就無心戀戰,稍事抵抗就潰退逃跑。而在鎮海城內督戰的兩江總督,當此緊要關頭,不思謀對策以挽救危局,竟投池自殺。於是不但鎮海城跟著失守,整個浙江軍前更一片混亂,敗兵如潮水西湧,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以至三日後英夷兵臨浙江第二大城市寧波城下時,數千守軍及城中的知府、知縣等所有朝廷命官,早已全部逃個精光。
英夷不費一槍一彈、不傷一人一馬,一座富庶美麗的大城竟唾手而得,其興奮和快樂立刻溢於言表:他們的軍樂隊爬上寧波高大的城牆,興高采烈地演奏他們的《蓋利·歐文》,隨後又高奏他們英夷的國歌--《上帝保佑女王陛下》。
被守軍和朝廷徹底拋棄了的寧波百姓,對來往經商的各式各樣的夷人並不陌生,倒是被這些由朝廷定為“逆夷”的英軍的入城式弄得迷惑不解:吹打奏樂,大約還是表示和平和親善的吧?所以,當朝廷官兵飛快逃跑、英夷大隊即將入城的時候,一些見多識廣的寧波居民為保平安,竟在自家門外豎起了順民白旗。
也奇怪,這回英夷大兵進城,不似去年佔領定海後那樣放手大搶,反倒在各處張貼安民告示,宣佈將嚴懲盜賊--也包括擾累良民的夷人--要求當地百姓仍舊安居樂業,又將捉拿過英夷船長的某個村莊全部焚燬,還宣佈對藏匿清軍探子也要嚴懲。為使告示收到令行禁止的效果,英夷當眾燒掉了一處民房,並將房主關進監牢,因為在他家搜出一個沒來得及跑掉的原寧波府的小官。
這一軟一硬兩手使出來,在心眼兒活泛的寧波人看來,英夷比本國海盜或山大王還強著幾分哩!寧波城內於是很快平靜下來,英夷與居民彼此相安,百姓們陸續出門從事舊業,店舖陸續開張,賣菜小販、賣柴樵夫、賣肉屠夫、賣豆腐挑夫等一干人天天進城上早市做買賣,茶館、食館乃至青樓妓館也都陸續復業了。
集中在江北傅家橋、鼎新街等處的妓館,分上中下三等。漸漸地,英夷上中下等人也很自然地各得其所地游進了這些場所。下等的黑夷、紅夷多半找土娼;白夷水手愛上跳板船或江山船與船妓廝混;白夷兵常進花煙間【花煙間:中低等妓院,可抽鴉片。】享樂;白夷軍官多在玉壺春、迎春坊、安樂裡一類二堂子聚飲;寧波城裡拔尖兒的妓館是狀元坊,進狀元坊的是全管寧波城的英夷行政長官郭大人。
人們都傳說,這位郭大人是英夷上一次佔領定海時的定海行政長官,那時候他就聞知寧波狀元坊“二夢”的艷名,垂涎不已,恨不能到手;這次一進寧波立刻著人上門說知:他要在狀元坊請客,“二夢”必須出面相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快郭大人就成了經常在狀元坊攀相好、做花頭【做花頭:指在妓院擺酒,或請客打麻將(或其它賭博)。】的熟客。也有人傳說,是狀元坊的當家殷狀元上趕著巴結郭大人,要把她的黃花閨女夢蘭夢菊一起嫁給他,而這位眼下寧波城裡第一人的行政長官也就笑納了。還傳說殷狀元自詡“二夢”是清官人,為了對得起煙花行的祖師爺,也為了狀元坊的名聲,一定要照青樓中清官人開苞的規矩大操大辦。
傳說歸傳說,內情到底如何,沒人知道。但寧波城裡的人都看到,那一天,夷官夷兵押著一隊差役,由一頂繡飾華麗的杏黃傘打頭,後面的大隊人役穿著一式的繡葵花紅緞袍,頭戴插紅翎毛的涼帽,分別舉著兩柄青扇、四柄圓金青扇、八面旗槍、兩根黃金棍,加上好多面銜名牌,繞著城中最熱鬧的百丈街、後塘街、鼓樓前街遊走一遭,最後一直走進了傅家橋的狀元坊。殷狀元和她的乾兒子虞得昌都在門口迎候,兩人笑得好不快活,虞得昌那嘴張得能塞進一隻拳頭,殷狀元直笑得滿臉的脂粉撲簌簌往下掉。
難怪這母子開心快活。因為這副儀仗寧波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是浙江提督余步雲余大人的。只消看那一塊塊銜名牌,就能嚇得人發抖:“欽賜銳勇巴圖魯名號”、“欽命繪像紫光閣”、“欽命賞穿黃馬褂”、“歷任貴州湖南廣東四川雲南諸省提督”、“加太子少保銜”、“再加太子太保銜”、“現任正一品武職浙江提督”等等等等。當初多少平民百姓因衝撞了這副儀仗被鞭子抽得吱哇亂叫;可幾天前,提督大人聞風而逃的時候,這些看上去威風顯赫、逃命時又嫌累贅的東西便一股腦兒丟棄了。提督大人總想不到,朝廷賜給標誌他一品武官身份和威嚴的儀仗,如今成了夷官嫖妓的纏頭!
送儀仗之後,又繞城遊走著送過一次箱子。兩人抬的東陽雕花木箱有十多個,一個個黃澄澄的大木箱裡,不是金銀財寶就是綾羅綢緞,看不見也能猜得到的。東陽木雕本來天下馳名,這些箱子又雕得格外精緻細密,於是許多人在路邊大聲地數著花色:一團和氣箱、和合二仙箱、三羊開泰箱、四季平安箱、五穀豐登箱、六畜興旺箱、七巧牛女箱、八仙過海箱、九九菊花箱、十方來朝箱……越數跟著喊叫著同數的人越多,聲音也越加整齊響亮,後來有個人小聲說:十一追命無常箱,十二太歲【太歲:星名,即木星。星相家以太歲所在為凶方,忌掘土建築。】入室箱!眾人轟地同聲大笑,看見押箱子的夷兵過來,便都笑著咒罵著四散跑開。
這以後,寧波人就等著看熱鬧了。狀元坊是寧波第一妓館,夢蘭姑娘是狀元坊的第一名花,嬌客又是目下寧波城最高的官兒,還是個洋大人,這開苞大禮還不得驚天動地?怎麼也得大請客、唱大戲、堆大花山、大放煙花盒子焰火炮仗!
可是等了好幾天,竟沒了消息。
後來人們聽說,夢蘭姑娘病了,像是中了邪,一個勁兒地說胡話,連自己的親娘都認不得了。
“活該!”許多人私下裡笑罵,非常幸災樂禍。殷狀元母子倚仗夷人作威作福,令人側目令人痛恨,儘管罵人者也在夷人治下做了順民。
這一日下午,郭大人坐著中國轎子,帶著兩位騎馬穿制服的英夷軍官,在一隊夷兵的護從下,來到了狀元坊。殷狀元母子聞訊,急忙出門笑迎,將客人一直接進狀元坊裝飾一新的大客廳。郭大人已經很習慣於坐定獻茶後,互道寒溫。他曾長期在中國經商,說得一口不錯的中國話,便向殷狀元介紹了新來的客人:
“這位是我們艦隊醫療船上最好的軍醫亨利先生;這位是亨利先生的朋友,我們哥倫布號軍艦的艦長威廉少校。”
殷狀元搓著雙手,滿臉是誇張的驚喜:“啊呀!這不是救星到了嗎?能把大兵船上的洋醫生請來,多大的面子呀!我女兒有救了!”
這位郭大人確實賣了力氣的。
英夷佔領寧波以來,他們的欽差大臣璞鼎查、水軍司令巴加、陸軍司令郭富三個大兵頭並不在寧波城裡安營,有事進城,辦完事依然回到他們的大兵船上。寧波城裡只留有一千名夷兵維持英夷的政令,主要兵員仍然在兵船上安頓,醫療船上的醫生也主要為船上的官兵服務。能把醫生請到城裡來已屬不易,請來為一個中國姑娘看病則更是特例了。
威廉少校對整個狀元坊的奢華富麗很感驚奇,不住地四下打量。亨利先生卻是冷冷的,面無表情,並不理睬殷狀元的討好,只是對郭大人示意:先看病人。
郭大人一說,殷狀元正巴不得,立刻滿臉堆笑,請三位貴客上了“二夢”所住的狀元坊裡最華美的杏花樓。
夢菊姑娘先向三位夷客低頭斂衽請安,然後對著殷狀元叫了聲“娘”,就嚶嚶哭泣不止。
殷狀元忙問:“怎麼啦?又發作了?”
夢菊拭淚道:“是,比昨天還重,正在發冷……”
殷狀元陪郭大人他們三個直走到夢蘭的床龕邊,先聽到的是床龕上吊著的小花燈、小鐵馬兒等小飾物和銅帳鉤丁丁當當亂響,床龕的架子也在吱吱嘎嘎地尖叫,屋中服侍的小丫頭撩開帳子,只見鼓鼓囊囊的繡花緞被擁作一團,抖得好凶。殷狀元上前叫道:“蘭兒,蘭兒!郭大人來看你了!”
壓在三床錦被下面的夢蘭,露出她蒼白得可怕的小臉兒,那閃爍不定的目光向各處游動,彷彿無法聚集。她分明想要說話,可一直在劇烈地發抖,抖得牙齒亂叩,說不成句。她縮成一團,抖成一團,很費力地吐出幾個字:“冷啊……冷死人了!……”她眼睛一閉,把剛伸出來的腦袋又縮回到被窩裡。
亨利醫生要求郭大人和威廉少校坐到窗邊的太師椅上去,殷狀元立刻命人上茶上果盤招待來賓。醫生在床前坐定,在殷狀元和夢菊、丫頭們好奇的注視下,對病人進行常規檢查:號脈、用壓舌板看喉嚨、摸按淋巴、用長長的小喇叭似的聽診器聽心肺等等,不過依了殷狀元的請求,需要維護女兒清官人的名聲,所有的檢查都要隔著衣服或手帕。檢查過後,醫生又詳細詢問了這幾日病人的狀況,得知每日發冷後不久都將再發熱,渾身滾燙,直至熱昏。
醫生皺了眉頭,離開床邊。
殷狀元立命丫頭用銅盆送來熱水,亨利洗著手對郭大人和威廉少校說:
“是瘧疾,很典型的瘧疾。剛剛發病,治得還算及時。”
殷狀元忙道:“能治好吧?”
“你可以放心。”醫生還是那麼面無表情,說的卻是中國官話,雖然不如郭大人的中國話流暢,也完全可以聽得懂。這使得在場的中國女人們很意外又很高興,殷狀元嬌媚而誇張地拿雙手在胸前合攏,高聲讚道:“啊呀呀!亨利先生竟能說這麼好的中國話,謝天謝地呀!……”她沒有忘記討好地再看一眼郭大人,說,“但願不要誤了佳期才好。”
醫生看都沒看她一眼,卻瞄著郭大人微微一笑,這一笑頓使他的面容變得年輕,顯得漂亮而文雅。但這笑意剛一出現便很快收斂,他轉向殷狀元時,又是一臉冰霜:“我必須通知你,這是傳染病,病人周圍的健康人都需要服藥預防。”
“是是是,”殷狀元連連點頭,“我們都知道這是打擺子,冷熱病,煎了好幾服藥,吃下去也沒個動靜。要是這病還過人,可就更得仰仗先生了!千萬……”
“我想知道,”醫生打斷對方的話,“你這周圍,還有人得這種病嗎?你家的病人顯然是被傳染的。傳染源在哪裡?”
太師椅上的兩個夷人聽得這話,都放下手中的茶杯,一齊轉過頭來注意聽,威廉少校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疫病,特別是傳染病,令他們不寒而慄,當然也更令身為軍醫的亨利先生格外重視了。
去年他們初佔定海,幾乎是立刻就受到疫病的襲擊,短短半年,到醫療船住院治療的竟達五千多人次,把所有的醫療人員差不多都累垮了。亨利醫生自己也有連續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紀錄,他這麼高大的人,體重曾下降到一百磅以下。舟山的英國駐軍差不多平均每人住院三次以上,有四百四十八人終於死亡。而英軍從開到中國攻打廣州、廈門、定海鎮海至今,戰場上的陣亡人員也不過四十餘人。
最可怕的那幾天,每天要抬出去十多具軍官和士兵水手的屍體,整個英軍駐地任憑死神遊蕩,處處瀰漫著陰慘慘的氣息,瀰漫著恐懼、消沉和思鄉之情……關於那一段的回憶,至今仍像噩夢般不時纏繞著亨利醫生。
記得為戴維中校送葬的那一天,墓地上挖了數十個墓穴在等候著,亨利他們經過的時候,挖坑的中國工役們正在大聲說笑,因為他們料想這些英國鬼子聽不懂中國話。亨利卻聽懂了,而且其中的一句至今深深留在記憶中:“誰叫他們打上門來的?活該!天報應!死絕了才好呢!”當時亨利心頭一顫,很憤怒又很恐懼。他沒有聲張,因為這正觸動了他自參加遠征軍以來一直存在於心的懷疑和不滿。
亨利和大多數英國紳士一樣,並不隱瞞自己的觀點。
當初關於要不要打這場戰爭的議案在國會激烈辯論的時候,反對為保護臭名昭著的毒品走私而戰、反對這永遠成為不名譽的非正義戰爭的力量也不弱,只是敵不住有雄厚經濟實力的那些倫敦、曼徹斯特、利物浦、布萊克本、利茲的幾百家大工廠主大商人以及東印度公司的興風作浪,271票對262票,主戰派僅以九票的微弱優勢通過了戰爭提案。
亨利當然支持反戰派議員的觀點,但國會已經通過,那便是國家利益所在了。
亨利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為國家的榮譽而戰是他的信念,更有從少年時代起就念念不忘的重回中國、舊地重遊的強大吸引力,所以,他還是堅決地遠渡重洋而來。亨利又是醫生,以治病救人為天職,在戰爭過程中,治療了大量交戰雙方的傷員,對自己的良心又是一種安慰和補償。眼下,突然發現的傳染病,使他的醫生的神經驟然緊張起來。為了防止去年的慘劇重演,他必須追根尋源。
聽到醫生的詢問,殷狀元臉上掠過一剎那的驚慌,這沒有逃過亨利的眼睛,他加重語氣說:“這是傳染病,你必須講實話,因為它會傳染給你家中的每一個人,還會危及你的鄰居街坊,我也不能准許郭大人出入你的這個住所了!”
殷狀元仍維持著一臉慇勤的笑,說話卻結結巴巴的了:“是……是有一個先得病的……本來已經……差不多全好了……這兩天,三天以前……又病倒了……病勢也很凶……求亨利先生大慈大悲,也能去看看他的病!……其實去不去的,已經來不及了,我怕他是沒救的了……”她竟嗚咽著,流淚了。
“病人在哪裡?”醫生問。
殷狀元歎了口氣,說:“請跟我來。”
在狀元坊東南角幽靜小院的一處極雅潔的小套屋裡,亨利醫生看到了在精美的床龕羅帳中那異常黑瘦、奄奄一息的小病人,被高燒折磨得不住抽搐,眼睛已經朝上翻了。一個用涼手巾給病人降溫的十三四歲的黑黑的小男孩,正在那裡手足無措、無計可施,急得不知怎麼才好。
殷狀元上前摟住小病人,試圖止住抽搐,她撫摸著病人的肩背,淚水不住地往下滴答。也許是看到她這一點真情流露,亨利醫生對她的態度和善下來:
“請你幫忙扶住他,我來檢查一下。”
病人前額滾燙、手心滾燙,脈搏跳得又快又亂,嘴角燒出許多燎泡,呼吸急促粗重,意識彷彿已經喪失。可是亨利醫生拿著聽診器要聽他的後背前胸的時候,半昏迷的病人卻突然用雙手拚命推拒,亨利醫生只得扳住病人的一隻手,床邊的小男孩突然驚叫:“別動他的胳膊!”病人一聲呻吟,昏了過去。
憑著醫生的敏感,亨利立刻發現病人左臂上已經化膿潰爛的嚴重創傷,仔細看過,臉色陡變,嚴厲地盯著殷狀元:“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臂上有槍傷?”
小男孩自覺失口,嚇得直往床角躲,殷狀元卻低頭不語。
“他是清軍探子?”亨利醫生逼著問,口氣更加嚴厲凶狠,“你難道不知道窩藏清軍探子要燒屋坐牢嗎?”
殷狀元驀然抬頭,雙眉倒豎,眼睛噴出一團怒火,與她平日一臉的討好獻媚形成驚人對比,判若兩人,激烈的話如同槍彈出膛:
“你沒長眼睛嗎?你沒看到他還是個孩子嗎?他是我最小的兄弟!我爹娘都死了,就留下這麼一條根!他到定海去探親,偏遇上你們打定海!……偏是你們的兵,仗著火器厲害,無緣無故把他胳膊打傷!……他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來,到家就打擺子,傷勢又一天重過一天,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你知道嗎?……憑什麼呀?你們憑什麼要打他一個小孩子?你們憑什麼要來打定海?你們離著我們寧波幾千里幾萬里遠,憑什麼跑到我們家門口撒野?你說呀?你說呀?……”
面對火炭樣的眼睛,凶狠狠的質問,亨利醫生反倒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殷狀元本來是豁出去了的,沒料想這個英國鬼子竟是吃硬不吃軟,便進一步說道:“他這麼個小孩子家,怎麼會是清軍探子?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是個清軍,也只剩一口氣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要怎麼著?”
沉默了許久,亨利醫生輕聲問道:“你用兩個女兒招郭大人入贅,是不是為了他的安全?”
殷狀元傲然昂頭,盛氣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麼,還為了什麼呢?”
“人一輩子難得出人頭地。我們這一行從來千人唾萬人罵,是一輩子給人踩在腳底板下面的。能風風光光做一回人上人,也算不白活這一遭了!……”
威廉少校找到這裡來的時候,亨利醫生已經為病人處理好了傷口,正在把幾包奎寧藥粉分派給殷狀元,囑咐她要給兩個病人按時服藥,家中的其他人也要少量服用以為預防,病人須靜養,盡量不要外人探視打擾。
床上的病人長長地呻吟一聲,細密的汗珠由小到大,出現在額頭、鼻側、頸部,很快頭髮被汗水浸濕,緊身內衣也濕透了。大汗淋漓之後,病人的高燒慢慢降了下來,抽搐停止了,灰敗的面色漸漸有了活氣,大家也就鬆了口氣。亨利建議等汗出透以後趕快換衣服和被褥,那服侍病人的小男孩面露難色,說得等小爺醒了再說,不然他要發火的。想想剛才為病人聽診時所受的抗拒,亨利醫生聳聳肩,只得作罷。
威廉少校看看病人,對亨利醫生說:“我怎麼覺得這孩子有點面熟?跟那天晚上來偷葛總兵屍體的,就是跟小傑克爭吵的那個男孩有點像。當時你也在場。”
那是英軍佔領定海的當晚,威廉少校約請亨利醫生到曉峰嶺去,為他在陸戰隊第五十五團的一個朋友療傷。因為同時有不少輕傷人員來不及到醫療船上去治療,亨利醫生也為他們一一做了簡單處理,這樣離開五十五團營地時,已經是黎明了。所以藉著西天將落的月亮和東方的熹微,他們才能發現竹山門下那幾個渾身素白的人影,才有了那麼一次很不尋常的遭遇。
亨利醫生彷彿把那件不尋常的事情忘記了,並不因威廉少校的提醒去認真辨認,只不在意地說:“那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所有的中國男孩子彼此都有些相像的……過三天我再來看病人。威廉,我們走吧。”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