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是初冬,但十月小陽春,又有了一個艷陽天。
蘇州素稱金粉繁華地,園林精美更甲於天下。
如今,最古老、最為文人稱道的園林滄浪亭,竟戒備森嚴,禁止人靠近,雖然繞園皆水,仍是巡邏四出。在園門曲橋頭的“滄浪勝跡”坊外,新造起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與石坊之間的寬闊地帶,設置了轅門柵欄,轅門內外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衛兵,各個雄偉剽悍,昂首挺胸,心高氣盛。因為轅門內兩根高高的旗桿上懸掛著兩面大旗,上面用很大的字寫著“欽差大臣”。
蘇州百姓都知道,因為八月裡浙江戰敗,損兵折將,萬歲爺天威震怒,特命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正黃旗滿洲都統、皇侄奕經為揚威將軍;左都御史、吏部侍郎文蔚及副都統特依順為參贊大臣,發京營和各省勁兵,兼程赴浙剿辦,征討逆夷,以期克復。數千年前春秋戰國吳越便是世仇,如今蘇州人對浙江兵敗也都嗤之以鼻,於是對朝廷派天潢貴胄統領大軍征剿更是津津樂道。
人們聽說九月裡欽差大臣們就離京南下了,十月初來到蘇州,駐節已將一月,卻不見有起駕進軍浙江的跡象。
軍國大事當然不用百姓操心,通常對這種戒備森嚴的所在,小民避著繞著走惟恐不及的,偏這位揚威將軍的轅門外,天天聚著一些閒漢,在那裡等著看熱鬧,指指畫畫議論不休。因為轅門外有件非常出名的東西:投匭。
影壁上大張著揚威將軍的告示,說,奉上諭:凡文武員弁及士民商賈中,有奇才異能或一才一藝者,均准詣軍前投效,有功從重獎賞;因此專設此投匭傚法古風以博采眾議、召賢納士,凡願投效者皆許納名其中,三日後傳見;有能稔知夷務者,亦許當面密陳得失。
投匭這東西,據說是古代明君賢相為聽取民間建議而設的銅櫃,大到軍國要務、官吏清濁,小到百姓冤屈,都可以投書其中,總能得到滿意結果。如今將軍竟使用它,求賢若渴之心昭然,這是多少年都沒有聽說過的。將軍幕府中藏龍臥虎,能人有天上的星星那麼多,多是經投匭投效而來。有這麼多英賢之士輔佐,剿滅逆夷那還不易如反掌,自是指日可待!
不過,草頭百姓,承平日不是無路可走還不肯當兵吃糧呢,何況眼下真的要上陣動刀槍見血光!但是看看每天不斷有人來轅門前那亮煌煌的銅櫃投遞,看看每天巳時營裡像模像樣的開匭儀式,也是轅門一景,觀者一樂呀!
太陽把照壁的影子斜斜地投到地面的時候,園中傳出一陣鼓樂聲,一名身穿紅底小葵花錦袍的儀衛兵,手持牙邊三角黃龍旗走在最前面,隨後是鼓、鉦、鐃、鈸和笛、管、大小銅號組成的小型樂隊,引出一隊紅緯帽、藍號衣、黑布靴的兵勇,最後面是兩個儀衛兵跟從的一位藍褂朝靴、頭戴紅纓帽的書吏,雙手捧著滿鋪著橙黃軟緞的托盤,數十人和著鼓樂步伐一致地從園子裡走出來,過曲橋,穿石坊,出轅門正門,黃龍旗和樂隊停步,樂聲吹打不停,兵勇們二龍出水,各自到東西轅門口站定,書吏便先東後西,分別開啟立在轅門口的半人多高的銅櫃,亦即投匭,取出其中的投文函件,鄭重放進托盤。書吏一聲口令,肅立轅門的兩列兵勇又來個東西合流,匯合在正門前,按照來時的順序,邁著整齊的步伐,鄭重回營而去。往往人已消失進園門,鼓樂聲猶然不止,使那幫看熱鬧的閒漢手舞足蹈,好不開心。
天祿擔當開匭書吏的角色已經有些日子了,興奮昂揚和新奇感仍不減當初。
每日開啟投匭,取出函件送達臧師爺,並抄錄登記造冊,這是天祿的主要差事。走進幕僚們居住的藕香水榭院門之前,天祿照例命樂隊兵勇們散歸各房,自己徑直走進臧師爺那處窗前臨水、位置和景觀都很好的套房裡。
臧師爺聽到門響,抬頭見是天祿,放下手中的筆,從書案邊站起,同著天祿一起走到靠北牆的八仙桌旁,說:“今天有多少件?”
臧師爺名臧紆青,宿遷舉人,像所有蘇北人一樣,身材高大,方臉盤,寬額頭,高顴骨,眉毛不濃但很黑,眼睛細長卻有神,瞳仁又黑又大,彷彿充滿了智慧和明睿,若不是兩鬢星星華髮,誰都會以為他正當中年,因為他與人們常見的舉人秀才讀書人的溫文爾雅、謙謙君子味道全然不同,他總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說話聲音洪亮,又很少顧忌,在天祿眼裡是幕府中最有見識最有才學又最忠耿剛直的頭等師爺。當然,臧師爺因為是將軍的故友,禮聘而來,最受將軍敬重,在幕府中地位最高,聲望也最高。不過,天祿以師長輩看待他卻不是因為這些。
“不算少,有六件呢。”天祿笑著回答,把投函一件件整齊地擺在桌上,取出登記冊本,打開硯台要磨墨。
“我案上有剛磨好的一硯墨,你倒些使去。”臧師爺說著,順序打開桌上的函件一面看一面評論著,“獻計造飛火銅槍……還有圖形尺寸哩,倒像是個大花筒子……點放時宛似流星,可燒夷船篷索……值得一試!……這個更發奇想,天祿你來看!若真能實用,多一樣靈便火器倒是美事一樁!”
天祿湊過來看,是寧波貢生林誥獻策函件,說:用大炮不如用緞炮,大炮工價既費,運載尤難,緞炮則輕而易舉,又省工價,臨用時裝藥,審准之法亦視大炮較易。緞炮者,束緞如筒,實以銅膽,而以牛筋生漆裹之者也。天祿看得連連點頭,道:“真難為他想出這等妙計!英夷把寧波府庫中十萬紋銀和所有糧米蠶絲一掠而空,這寧波貢生理當為蠶絲之鄉出一口惡氣!……臧師爺你看,還有奇的哩!……募集鄉勇數百人,穿紅綠戲衣,戴鬼怪面具,演練天魔之舞,乘黑夜偷襲逆夷,令其驚恐無措,定能收出奇制勝之效!……”
臧紆青笑了笑,說:“都道逆夷船堅炮利是憑了妖術,此一計可謂以妖制妖、以毒攻毒了!”天壽從這話中聽不出臧師爺的褒貶,正想問,見他又拿起一件,拆開看過,詫異道:
“此人已然進了大營,有人引見參拜了將軍,怎麼還向投匭遞文?”
“誰?”
臧紆青呵呵一笑,“可是個風流人物,美男子!他若入幕,容照容大人的心立刻就會移到他身上,少來糾纏你,於你倒是好事,只是幕府從此怕更不太平了。”
天祿也一笑,說:“容大人好開逗,與我並不相干。此人竟能投文未到人先到,大有神通!不知是哪路神仙?”
“刑部司官聯璧。”
“聯璧?沒聽說過。誰引見的?”
“小欽差聯芳。此人是聯芳的堂兄,跟將軍還沾著點親哩!”
“怪不得,牆外開花牆裡香嘛!”
這回臧紆青沒有笑,倒輕輕地歎了口氣。
將軍離京南下之初,有隨員六人,以阿彥達為首,楊熙次席,加上容照、聯芳等,都是“奉旨帶赴浙營聽候差委”的,那就是皇上欽點。將軍是正兒八經的欽差,這六人就以小欽差自居,來大營轅參【轅參:欽差及督撫大員的衙署稱轅,行館稱行轅,下級官員按期循例拜見,稱轅參。】的各省官員,自提督總兵官以下,見他們必須長跪,相稱必曰大人,其威風跋扈,其地位實權,非幕府師爺輩所能企及於百一。臧師爺可謂幕府首席,對此不好干預,但著實不滿,又不願在天祿面前有所表示,隨即換了話題,用略帶歉意的口氣說道:
“天祿,張應雲定要你去他那裡辦事,你意如何?”
天祿一時無語。
張應雲雖不在小欽差之列,屬於投效人員,但因是將軍的門生,深得將軍信賴,又是實缺【實缺:清代官制,官銜品位可以無限制任命,官照只是一紙空文,只表示有了做官的資格。但全國各級官職數卻是固定的,只有出缺才能補進。一般官員要經過異常複雜的候選和候補兩個階段,再經過一年署理期,才能補授實缺。補授實缺的官員才算有職有權的實缺官。】知府,現任的四品官,是欽差手下數得著的實權人物,他開了口,誰都不好斷然拒絕。
天祿也算是投效人員,最初目的,並不像其他投效者那樣,為了立功受賞獲保舉,然後得官受祿光宗耀祖。他,可說是半偶然半夤緣。
當初在鎮江,他與天福決絕之後,本想立刻南下去尋找師弟的。但身在戲班,定有合約,班主和同班弟兄們又極力挽留。他很明白自己若一走了之,不僅班子的號召力大減,弟兄們的戲份兒就會很可憐,多數人並不像他似的無牽無掛獨身一人,家中有的是等米下鍋的妻兒老小。所以,他還是隨班子溯江西去,在漢口武昌一帶唱了兩個月。等他回到揚州,再去拜望魏先生,才知道浙江大敗的消息。聽到葛總兵陣亡,他對天壽和英蘭的命運非常擔心,決定馬上尋船南下浙江。
魏先生卻另有主意。他說天祿決非下九流中人,何不跳出梨園行另覓出路?眼下朝廷戰意已決,欽命揚威將軍率大軍前往剿滅逆夷,特准軍民人等投效軍前,正是天祿的大好時機。魏先生已經受聘入將軍幕府,正好帶天祿一同前往。若要尋覓師弟消息,隨大軍而行又身在將軍幕府,豈不更為便利?這確實是魏先生為他天祿著想的一舉兩得的好辦法,天祿豈能辜負?將軍路過揚州之際,他便隨同魏先生入了幕府,並照魏先生囑咐,隱去了自己的梨園出身。
將軍駐節蘇州將近一月時,投匭獻策已三百多人,入幕府者也有百人之多。幕府龐大,其魚龍混雜可想而知。魏先生是當今名士,受到很高禮遇,將軍也因此不好委他瑣碎細事。日久天長,幕僚間、小欽差間勾心鬥角爭風吃醋便令這位名士難以忍受,更惦記著林公的委託--他的鴻篇巨製《海國圖志》已初見眉目;權衡輕重,他終於在半月前,托一見如故的好友臧紆青留給將軍一封辭謝信,又囑咐臧紆青抬舉天祿,切不可以奴僕差役相待,然後悄然離去。
天祿之所以留下,有三個原因。
第一,自然是魏先生指給他的一舉兩得的好機會;
其次,因為投匭。開匭的職司總給他激勵和振奮,而設立投匭使他對將軍由欽敬而生出許多信心,統帥如此禮賢下士、虛懷若谷,征剿大軍有所作為也未可知;
第三,就是為了臧先生。
還在天祿來幕府最初那幾日,將軍召諸幕僚集議:面對船堅炮利難以抵禦的英夷,何種戰策方能奏效?天祿奉命書記,記下了諸幕僚義正辭嚴、引經據典乃至千奇百怪的戰策戰法,孫武韓信流傳千古的名篇不絕於耳,狗血糞汁破妖除逆的法事也頗有人提及。最後將軍問臧先生見解,臧紆青霍然而起,神采飛揚,揮斥間滔滔不絕,胸中早有定見,就此一瀉而出:
“孫武韓信遠隔千年,能用其智不能破英夷火炮;狗血糞汁非行軍戰陣用物,除非請天師道長臨敵;以紆青所見,籌集兵力最是首要之務!
”浙兵屢受挫敗,士氣不揚,須別調川、陝、豫等省兵一萬為新軍;並遣員募選北方勇士、沿海漁蛋鹽梟【漁蛋鹽梟:漁指漁民。蛋指蛋戶,是廣東沿海以船為家的貧民。鹽梟指走私食鹽的鹽販。清代都屬賤民之列。鹽梟更因擁有武裝被視為反叛。】及江湖土盜三萬,分其名為南北勇。以南勇備耳目,以北勇壯膽氣,使其分伏定海鎮海寧波三城,不區水陸,不合大隊,不限日期,水乘風潮,陸匿叢莽,或伺伏道路,見夷即殺,遇船即燒,重懸賞格,隨報隨給。
“如此,則人自為戰,戰不擇地;諸夷出入,必定步步疑忌驚惶,所在皆風聲鶴唳!俟其魂飛氣餒,然後蹙以大軍,定能內外交逼而盡殲!……”
那時節,天祿聽得心跳如鼓,血脈僨興,恨不得扔掉手中的筆,為臧先生拍案叫好,鼓掌喝彩。只有他這樣對官場清軍和夷情都有所瞭解的人,才知道臧先生的戰策多麼英明。這也許是能打敗英夷的惟一辦法了。是呀,我抵擋不住你英夷的火炮來復槍,可你也對付不了我們大清國萬千勇士的“人自為戰,戰不擇地”!臧師爺竟敢提出要起用歷來被朝廷視為反叛的漁蛋鹽梟和江湖土盜,倒叫天祿為他捏了把汗。後來將軍採納臧師爺的主張,遣員招募南勇北勇的時候,還是把那一幫反叛剔除在外了。但臧先生那日的鏗鏘聲調、充滿睿智的面容、高挑的黑眉和靈動的眼睛,卻永遠留在了天祿心中,永遠閃射著奪人的光芒。
所以,在幕府中,天祿最滿意順心的只有兩件事:每日開匭取件,每日伺候臧師爺辦公。
臧師爺卻要將天祿如干僕一樣送給張應雲,天祿心裡很不是滋味,於是笑道:“臧師爺是嫌天祿懶惰呢,還是嫌天祿絮叨?要趕天祿走?”
臧紆青連忙笑道:“哪裡話哪裡話!天祿你可是塊香餑餑,朝我索要你去手下辦事的人,可不止張應雲一個了!”
天祿在營中雖然隱去了梨園身份,可他那昆醜的性情卻是越發地舒張了,成天嘻嘻哈哈,詼諧百出,插科打諢,到哪裡都能逗得人們開心大笑,大得各位師爺的喜愛,就連盛氣凌人的小欽差們對他也常露笑臉。那位有斷袖之癖的容照容大人,甚至拿他當優伶一般著迷,總想跟他套近乎,找機會親近。但滑稽是天祿的性情,也想藉以遠離幕府中的明爭暗鬥,為日後南下浙江尋找天壽預留後路。對周圍的人,他心裡有數,輕易不說而已。此時,卻不免動了真情:
“當初聽說臧先生力主召請林則徐襄辦軍務,以力鼓決死抗戰之氣;力主斬余步雲等逃將逃官,以力挽臨陣潰逃之風,天祿備受鼓舞,才決意入幕府投效的。魏先生臨行對天祿說過,臧師爺慷慨有大志,乃當今奇士,將軍有臧師爺輔佐,定能有所作為!天祿也以在臧師爺手下辦事為榮,我又非僕隸,豈肯去那張應雲手下受氣!”
“差矣,差矣!”臧師爺連連搖手,“我何曾以僕隸視你?便去張應雲手下也還是當你的書吏。他是將軍的得意門生,最受將軍重用,不日將總理營務,握有實權,是個有才幹的,人稱‘小諸葛’,為人也還不錯。在他手下,你得保舉的機會要比我這裡多得多!眼下將軍已命投效人員的一多半隨他辦事了,此刻他還來要你,可知看重你啊!”
臧師爺用心良苦,天祿心裡感激,也就釋然,嘻嘻一笑,說:“天祿如一芥草籽,人微言輕,保舉受賞即便多如雨水,也滴不到天祿身上……要是臧師爺已經應了他,我去就是。”
臧紆青點點頭:“這樣就好。他朝我索要三次了,再不答應,怕傷了同僚和氣,將軍面上也不好交代。日後你若有事,還可來找我。”
天祿心裡不大好受,嘴裡卻在說著玩笑話:“倒成人搶人愛的香餑餑了!可這草籽兒做的餑餑,看著香,吃到嘴裡就不是味兒啦!……”話未落音,只聽臧師爺咚地猛拍桌子大聲叫道:
“壯哉二子!壯哉二子!……我只道定海鎮海戰敗後,浙省兵弁見敵則潰,膽魂俱喪,二子之來,足見浙省有人!不愧將門虎子也!”
天祿笑道:“臧師爺你這是怎麼啦?險些讓我膽魂俱喪啦!”
“你來看,你來看!”臧紆青興奮地點著投匭裡取來的最後兩張帖子,“這都是誓滅逆夷,為國雪恥、為父報仇的!”
兩張投效帖,一為處州鎮總兵鄭國鴻之子鄭鼎臣,一為定海總兵葛雲飛之子葛以敦。天祿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葛以敦的帖子上,心跳怦怦,手指也在止不住地抖動,越看越模糊,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已盈滿了眼眶。
定海總兵葛雲飛之子葛以敦!
這不是老天爺對他的厚愛嗎?
每每想到不知下落的天壽,他就心急如焚;想到天壽小小年紀忍受著的巨大苦痛,想到天福變卦對天壽的打擊,他更有無限悲涼和激憤,恨不能以身代替,讓歷盡苦難的小師弟得到一點輕鬆。可定海、鎮海、寧波敗得那麼慘,死傷那麼多,天壽處境那麼危險,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常常被噩夢驚醒,夜深人靜之際,他只能望著虛空中天壽那漸隱漸消的夢中影子,輕聲地呼喊:“師弟,小師弟,你在哪裡?……”他真想離開大營,立刻獨自去探尋。但他也明白,留在大營,確實消息靈通,行動便利,他只能隱忍,等待。
一個多月過去,竟無一點蹤跡……他也知道,要想尋找天壽,必須先尋找英蘭,而要找到英蘭則非找到葛雲飛的遺眷不可。百般尋找不可得,如今竟送到了面前!天祿能不感極而泣嗎?
臧紆青覺得天祿異常,問:“你怎麼了?傷風了嗎?”
“沒,沒什麼,”天祿連忙悄悄抹去眼角的淚,“這位葛公子是我遠親,多年不通音信,乍見名帖很是驚喜,我想立刻就去拜訪他!”
臧紆青看看投效帖,說:“他現住在齊門外十里莊父親故友家中,太遠了些;三日後就要傳見他來大營,何必著急?況且張應雲一會兒就要來領你過去,新接手想必有不少事情交代,你不在怎麼好?”
臧師爺說話總是句句在理,叫人無法辯駁。天祿端著自己的茶盞喝了兩口,又在屋裡轉了兩圈,還是沒能壓下心頭的焦躁,便狠狠地把茶盞往桌上一,大聲說道:“人家都來為國雪恥、為父報仇了,這征剿逆夷的仗到底打還是不打?在蘇州一待就待了一個多月,到底什麼時候南下征討呀?”
“大軍征剿,哪裡說走就走?各省徵調兵勇數萬之眾,陝甘川等省勁旅更在數千里之外,
遠未集齊;軍餉錢糧也都沒有運到,各路大軍既往浙江嘉興集中待命,大營只能駐紮蘇州等候了。”
“外間議論,不是說畏敵不前,就是說留戀姑蘇繁華……”
“豈有此理!”臧紆青連忙解釋說,“將軍自己也很著急,屢發公文往各地催促。再說,將軍自奉儉約,非公事不出他的翠玲瓏山館,或讀書或約諸幕客長談,與留戀繁華何涉?真正冤枉了他!……不用多說你也知道,我正是看重將軍禮賢下士、從善如流,才不顧毀譽,傾全力助他的。”
當初將軍出都之際,還在剿、撫兩可間游移,是臧師爺極言歷年招撫毫無成效,反而大損國威,使將軍立定剿滅逆夷之志;所以當大學士穆彰阿奏請帶琦善赴浙將功贖罪時,將軍能說出“琦善可與議撫,不可與議戰”的名言,一口回絕而挺身南下征剿,令朝野大為振奮。將軍威望大增,也使臧師爺身價百倍。這在營中有口皆碑,天祿當然很清楚,不由得點了點頭。
臧紆青意猶未盡,又說道:“為統帥者,一知人善任,二豁達大度,只要有這兩樣好處,足矣!大事可定也!”
天祿焦躁漸平,還有另一份擔心:“臧師爺說的是。不過,我清楚你也明白,外間議論實在是讓將軍枉擔了罪名。師爺你聽聽。”天祿指指窗外,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說笑一陣吵鬧。滄浪亭滿園是山,所有堂館亭樓榭都環山佈置,山上小徑曲折迂迴,林木蓊鬱,道旁箬竹叢生,隔數步便很難聽到動靜。小欽差們住在聞妙香室,離這裡最遠,聲音竟能抵達,那邊的喧囂可知了。
“怕是又喝得胡天胡地了!”天祿皺著眉頭又說,“他們每日要本地送酒席八十桌,稍不如意就摔杯砸盤,辱罵縣令。聽本縣差人說,縣令被逼勒不過,昨夜嘔血不止,今天一早還得扶病勉強前來應差!……誰都知道將軍出京時曾告誡下屬:南下後都要撙節簡約、勿招外人物議;將軍自己每餐不過四簋,還說過奢,這些人所作所為,將軍就不知道嗎?”
臧紆青揚揚黑眉,坐回到他的大案邊,端起了茶盞,顯然不打算回答這問題。
“臧師爺,這些人吃喝嫖賭、索財貪賄、假公濟私,鬧得烏煙瘴氣,你老就沒聽說過酒色財氣四大金剛?長此以往,將軍的威名要敗在他們手中!”
臧紆青喝了好幾口茶,閉目養神。
他怎會不知道小欽差中的四大金剛!那每一個金剛都至少是裡外雙兼的。斂財金剛容照,自稱善財童子,但也是有名的斂財使者;自號遼陽酒徒的阿彥達酒量無人能及,搜羅好酒的本事也無人能及;色界金剛聯芳不僅好色貪色玩起來胡天胡地,自己還是個美男子;至於使氣金剛楊熙,則更不屑於區區一“氣”,自稱四全金剛,說是兼酒色財氣於一身……一個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互相標榜,互相攀比,真是不成體統!……但他一個布衣文士,焉能置喙?……
臧紆青再睜眼時,只望著窗外箬竹披離的玲瓏山石,靜靜地說:“天祿,你果是正氣,也明事理,就不懂得一句老話,叫做投鼠忌器嗎?那都是有根有底、樹大根深的人物,哪一個是好碰的?再說,他們是奉旨,我是受聘,但求大事上容我進言足矣,其餘無非求個和衷共濟而已。想想看,這或許正是將軍待下寬厚、豁達大度之所在呢!”
天祿肩膀一聳,哈哈笑道:“有理有理!我這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嗎?他拿他的俸祿我辦我的事,天下太平!……喲,聽聽,鬧到咱藕香水榭來啦!”
一片說笑聲和著陣陣強烈的酒氣,伴隨著小欽差們一直進到屋裡來,臧紆青只得以禮相迎,笑道:“什麼風把諸位吹到我這兒來啦?”
小欽差裡最高大魁偉的楊熙往那兒一站,自有一股逼人的氣焰。他是當朝名將、一手平定張格爾之亂的昭勇侯楊遇春的塚孫,人稱小楊侯。他面色青白,長臉長鼻長下巴,卻仍顯得相貌堂堂,平日總是眼睛半閉懶洋洋的,凡事不在乎,十分傲慢,一旦被惹著,芥子大的事也會大發雷霆,黑眉飛起,豹眼瞪出來像要吃人!除了對將軍恭敬有加,對“首席”阿彥達有幾分容讓,滿營中的其他人,不是不屑一顧,就是他捉弄的對象。看在將軍分上,對臧師爺也還客氣。此時,他像推兩個小孩一樣,把兩名官員一起推到臧紆青面前,說:
“老夫子,你來認認,分得出長幼嗎?”
好一對美男子!都穿著石青補褂,都戴著紅纓絨皮冬冠,腳下都是一雙黑緞粉底朝靴,身量和胖瘦也差不多,一眼看去真像是孿生兄弟。但一笑起來,一個俊,一個媚,還是大不相同的。臧紆青認得俊的那個正是小欽差中的色界金剛聯芳,媚的一個想必就是新來投效的聯璧了,但他還是笑著連連搖頭說:
“分不出分不出,要在外面單獨遇上一個,定要認錯的了!”
眾人哈哈大笑,楊熙拍著笑容又媚又甜的聯璧的肩頭說:“喏,這是大的,不過只大兩個月罷了。他新入營,特來拜望老夫子。”
聯璧趕緊拱手說了許多“大名久仰如雷貫耳,後生小子仰仗提攜”的客氣話,臧紆青遜謝不已。
那位善財童子兼斂財使者的小欽差容照,此時站在一旁已是呆了。他是當朝有名的那彥尚書的少子,平定張格爾時因失軍機降職為三等侍衛,十年蹉跎至今,因與將軍熟識得此要差。他又白又胖,年歲不大肚子卻不小,加上身量矮,又常穿著閃閃發光繡工精美的綾羅綢緞,很像一隻花花綠綠的圓球。八字眉,水泡眼,面色紅潤,加上總是笑瞇瞇,一副十足的濫好人、忠厚相,可弄起錢來誰也鬥他不過。人們奉承他是團團福相,他更自詡道:這才像真財神哩!只是他除了好財還好色,尤好男色,斷袖余桃【余桃:春秋時衛國寵臣彌子瑕將吃了一半的桃奉給國君,國君說嘗美味不忘君是真愛我,更加寵幸;後色衰愛弛,又以余桃奉君為大不敬,將彌子瑕問罪。後世以余桃作為男寵的隱語。】一類典故常掛嘴邊,最是津津樂道。平日他見了天祿總要笑鬧糾纏一回的,而今天,他的眼睛就不曾離開聯璧聯芳,滿臉讚美羨慕之色,嘴裡不住癡癡迷迷地念叨:“一對璧人兒啊,好一對璧人兒啊!……”
楊熙平日最愛捉弄容照,見他這樣兒哪裡肯放過,打趣道:“容大人,得新忘舊、見異思遷也不能這麼快呀?進了門就像沒看見天祿一個樣!”
容照一臉詫異,說:“天祿怎麼啦?我跟天祿又沒什麼事兒,怕誰說去!”
楊熙笑道:“那麼,今兒晌午,你還去不去虎丘了?”
那邊聯芳代替回答說:“我哥哥新來乍到,正求容大人帶我們營中各處走走瞧瞧,這回就不奉陪了,楊大人見諒。”
楊熙仰頭哈哈一笑:“好說好說,只要容大人不後悔。”
容照最富,又生性奢侈,大塊大塊花銀子從不心疼;楊熙豪侈與容照不相上下,但機敏過之,常使容照花錢出力落一場空,所以這次容照一心要與新來的聯璧結交,聲稱決不上當。楊熙懶洋洋地笑說,那就照上午議定的辦了。
同小欽差一起進門的張應雲,趁楊熙容照他們說得熱鬧,連忙問臧紆青要人;得知臧紆青肯放天祿去他手下,很高興。天祿也過來與張應雲見禮;禮罷一抬頭,正觸到張應雲一雙精光外溢的眼睛,一對射向鬢角的黑眉和高而且直的鼻樑。天祿心中一凜,暗想怪不得營中稱此人小諸葛呢,看上去果然精明強幹,是個難得的人才!將軍重用他怕也不只因為他是自己的門生。再說內舉不避親,也在理。可後來天祿再打量他第二眼、第三眼,便發現他膚色發黃發黑,沒有光澤;眼睛也似乎一大一小,看人看物目光不集中,彷彿越過去看著別處……
聽楊熙他們“虎丘”、“虎丘”地說個不了,臧紆青低聲問張應雲是怎麼回事,張應雲也壓低聲音對他倆說:楊熙攛掇將軍親往虎丘,到千手觀音前求子,說是蘇州乃至江南最靈驗的。將軍已經答應下午去,為免遭物議,大家扮作士人遊山模樣。張應雲還說,為保將軍安全,他也要陪同前往;還囑天祿做些準備,一起去。
臧紆青搖搖頭,不滿地說了一聲:“這個小楊侯!”
張應雲說:“小欽差中他最年少家世最貴盛,有表親久居蘇州,他數次過此,城中曲巷、城外山水瞭如指掌。他說求子靈驗,將軍自然信得過的。”
臧紆青輕聲一歎,道:“這實在是將軍的一塊心病,也難怪他……”
張應雲又輕聲說道:“新來的這位聯璧,與將軍也沾親帶故,營中事你我得看顧他一些才好。”
“他不就是聯芳的堂兄嗎?”
“不止。他曾是成親王最幼一位郡主的額駙,論輩分是將軍的姑丈。但朝廷定制,郡主過世,額駙若再娶則奪爵。所以聯璧又以進士出身入仕途,直至如今的刑部司官。將軍為人你也知道,凡親戚故舊總顧念不已的……”
站在旁邊靜聽的天祿,心想:怪不得人說將軍營中藏龍臥虎呢。想想看,只幕府中,就有阿彥達楊熙這伙小欽差,有臧師爺這些禮聘的智囊團,還有張應雲一幫投效官員,哪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
藏龍臥虎之地,必成龍爭虎鬥之勢。來日方長,正不知有多少好戲可看哩。
天祿很快就看到了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