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淞口外江水滔滔,江面寬闊得如同海洋。
龐大的大英帝國皇家海軍艦隊像一大片烏雲,覆蓋了吳淞口附近水面。盛夏本是田里最忙的日子,但沿江百姓為避戰火,早就逃跑一空,被英軍炮火炸成廢墟的鎮子上、荒涼空曠的田野中、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江上,都見不到一個中國人、一條中國船的影子。他們倒彷彿成了這塊土地的主人。
遠離故土,有關家鄉的一切便具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客廳裡聚集了十多位客人,除了幾位來復槍聯隊和炮兵團工兵團的陸軍軍官之外,多數是艦艇上的海軍軍官,還有一位隨軍的傳教士和隨軍商人,女主人不在場,客人又都是單身漢,此刻這裡更像倫敦上流社會特有的男士俱樂部,只是缺乏應有的平靜悠閒和刻板,客人們各個興高采烈,氣氛異常振奮活躍。
客廳的門開了,布魯剋夫人站在那裡,帶著她慣常的慈愛微笑,說:“先生們請注意,看看是誰回來了?”
“亨利!”好幾個聲音一起喊出來,驚奇又快樂。
他就站在布魯剋夫人身後,帶著大家熟悉和喜愛的誠摯的微笑,向招呼他的朋友們點頭示意,並宣佈,經過半個月的治療和休養,他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
朋友們紛紛祝賀,有的說他面色仍然蒼白,還需要多喝點地道的英國蘋果酒,說著就遞上了酒杯;而另幾名軍官又急著要拉他再組一桌牌局。布魯剋夫人笑道:
“不,不,先生們,他屬於我。我要請他鑒賞我的新藏品。他精於繪畫,我只相信他的鑒賞力……亨利,你來看看這些,是不是很有價值?”
她把亨利領到一張圓桌邊,打開了桌上大木盒。繽紛的色彩和東方藝術的韻味立即把好幾位客人吸引過來圍觀,嘖嘖稱讚--盒子裡躺著二十多把各色各樣的扇子:有素白的、泥金的、繪了花鳥山水或寫了詩詞歌賦的折扇,更有精工刺繡著松竹梅蘭、仕女神仙的團團的絹扇,還有精雕細刻的骨扇和濃香沁人的檀香扇,甚至還有一白一黑不知是鵝毛還是鷹翎製成的羽毛扇。一個軍官說,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種扇子。
亨利一把扇子一把扇子地仔細看過,像所有的鑒賞家那樣,一直不置可否,卻掩不住眼睛裡的驚異和讚賞。看完以後,他鄭重蓋好盒蓋,靜靜地坐了下來。布魯剋夫人擔心地望著他,見他總不說話,忍不住了:“亨利,怎麼樣啊?這麼可愛的扇子,難道沒有藝術價值嗎?”
亨利一手托腮,皺緊眉頭,彷彿在十分費力地思索,然後心事重重地慢慢說道:“親愛的夫人,很抱歉,我想要提一個建議……”他故意拉長了聲音,環視桌邊諸人,見他們都凝神不語地盯著自己,便滿意地笑笑,說,“建議你回到倫敦,開辦一個東方古扇博物館!……這裡的每一把扇子,都是極精美的、價值極高的藝術品!布魯剋夫人,你將成為一個前所未有的獨特的博物館的創始人啦!”
布魯剋夫人笑著說道:“這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太可愛了!……”
“不過,只這幾十把扇子實在太少了,應該趁著在東方的最後時機,再多收集些。一個小型博物館至少需要有上百把精品和一兩百把好扇子。這些扇子是在哪裡買的?”亨利順口問起。
“哪裡是買的,”布魯剋夫人笑道,“說起來歷,真是笑話。上月佔領上海,約翰到城裡公幹,當地居民大多避出城去了,所有那些又寬又深的大宅子都住進了我們的士兵。他們一定是餓壞了,急不可待地在院子裡生起一堆堆火烤肉吃。想來沒有找到現成的木柴,那些漂亮的門窗和走廊房間裡的裝飾物都拆了來燒火,可惜許多精美的木雕,約翰路過的時候已經扔進了火堆……天氣這麼熱,他們一個個身上披滿了各種鑲著貴重皮毛的綢子緞子外衣,圍著火烤雞,還不住地拿這些美麗的繡花扇子扇火,多可笑,不是嗎?……約翰為了讓我高興,便把他們不當回事扔了一地的扇子帶了回來。哦,以後我真得要留心多搜羅一些了……”
夫人一說起她的丈夫約翰·布魯克,就一片柔情、滔滔不絕,要不是她的女僕陳嫂來請她去指導廚子做夏日布丁,她還會說個沒完的。
亨利很禮貌地答謝了諸客的關懷和問候,便站起身到窗邊站定,凝視著船外奔流不息的大江之水,心潮難平。
美麗的東方扇子,一樣能勾起他這許多時日深埋心頭的思索和憂傷,他幾乎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只要一閉眼睛,就會有兩種既相同又完全不同的目光交替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這是如此親切友善、帶著敬慕和些許憂鬱的孩子的天真無邪的目光,而那卻是那麼冷峻、恐懼、仇恨,又埋藏著深深的痛苦,它們怎麼會出自一個人呢?那個自幼就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可愛的小四弟!
自從亨利得知他的那個古怪倔強得不近情理的病人,那個大眼睛猴子,就是他一直懷念著的小天壽以後,痛苦就沒有離開過他,而大英帝國遠征軍的每一次勝利,都會使這痛苦加深一分……
“亨利,來一杯咱們倫敦的蘋果酒吧!”熟悉的聲音使亨利驟然轉過身來,手裡拿著兩隻裝滿金色酒液的高腳玻璃杯的,正是他昔日的好友、如今升任主力戰艦艦長的威廉中校。他同情地說:“你的臉色還是過於蒼白了。”
亨利默默地對他注視片刻,默默接過酒杯,再次轉過身去注視江流。
余姚城北門外兩人的爭論和衝突,後來沒有繼續,威廉因作戰英勇獲得提升,但亨利已經不再把威廉當做朋友了。
威廉卻似乎對這份冷淡視而不見,濃眉下深深眼窩中的綠色瞳仁充滿溫情,他笑著說:
“記得嗎?小時候我們常常一起去逛皮卡地裡街【皮卡地裡街:是倫敦西區的交通動脈。後文所提到的皇家藝術學院、阿巴尼公寓、貝裡兄弟酒館都在這條街上,帕爾摩街也離得不遠。】,你嚮往著百年歷史的皇家藝術學院,我嚮往著帕爾摩一帶的名流俱樂部。但我們有共同的嚮往:阿巴尼公寓和貝裡兄弟酒館的蘋果酒。還聽說大詩人拜倫也在阿巴尼居住過,而這裡不許已婚者和婦女入住,我們就發誓永遠不結婚!……還發誓,到了准許飲酒年齡的前兩個月,定要同進貝裡酒館每人喝它三杯蘋果酒呢!……”
亨利微微一笑,說:“你忘了,我那時候就特別迷戀中國城。”
“怎麼會忘!你經常跑很遠的路,到東區萊姆屋碼頭一帶的華人區遊逛,一逛就是大半天,我起先以為你跑去吸鴉片,後來才想到你是去搜尋東方圖畫……誰能料到你竟去上了皇家外科醫學院,當了軍醫……”
亨利冷冷一笑,打斷威廉的話:“我學醫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拯救那些沉迷於鴉片一類毒品的可憐的人們;而你呢,已經被這場戰爭徹底改變了。回到英國,你會繼續得到提升,完成自幼的心願,進入帕爾摩街威靈頓公爵經常出入的名流俱樂部了!……”
“你是在恭維我還是在指責我?”威廉雖然仍笑著,表情已經不大自然了,“在戰爭中建立功勳,獲得榮譽和提升,是每個皇家海軍軍官的榮幸和追求,這有什麼不對?”
“這沒有不對,但應當在勇敢交戰的戰場上獲得,而不是靠殘酷的屠殺!”
今天,威廉是抱著和解的誠意,主動向亨利伸出橄欖枝的,不料亨利用舊事重提的方式表示了拒絕,他心裡十分惱火,說:“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殺戮在所難免!何況在戰場上懲罰逃兵和懦夫,沒有任何過錯!”
“逃兵和懦夫也是生命!難道明知打不過還硬要上去送死,才算是勇敢嗎?”
“至少這樣的精神值得尊敬!”
亨利沉默片刻,終於低聲說道:“可我是醫生!”他一口喝乾了杯中酒,扭頭走到客廳一角的鋼琴邊坐下,信手彈起來。《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的慢板輕輕地流瀉而出,亨利沉浸其中,閉上了眼睛。跟過來的威廉在樂曲聲中低低地說道:
“亨利,我們為這些不屬於自己的事情鬥氣,實在太愚蠢了!讓我們和解吧。晚上我們一起到隨軍商維克那裡去消遣好嗎?他從寧波帶出來不少姑娘,有一個長得很美,很像狀元坊的夢蘭姑娘……我本想把夢蘭從郭士立手中奪過來的,沒想到發生那樣的事情,我和他都落了空,什麼也沒有得到!……那兩個姑娘現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受苦……”
三月裡的清軍大反攻失敗以後,改派小股細作潛入寧波施行偷襲,遠征軍被殺被俘去了四十多人,比浙江戰場上總的損失人數還多。殷狀元一家也被騙拐而去。不久傳來殷狀元和她的養子虞得昌在紹興以漢奸罪名被斬首示眾的消息,兩個姑娘從此沒了下落。清朝的官兵棄城不守、戰場潰逃成風,卻拿一個妓女殺頭出氣,其卑鄙無恥不僅惹得威廉和郭士立們大罵,亨利想起來也覺得傷感,鋼琴流淌出來的樂聲愈加悲傷了。
“唉,不提她們了,晚上一起到維克那兒去,好嗎?”威廉又說一遍。
“不,不去。”亨利彈琴的手沒有停。
“你真奇怪,亨利,為什麼一個女人也不找?又不是教士!……哦,明白了,你是醫生,怕染上髒病,對嗎?放心好了,我給你找的絕對是良家婦女!”
“不。”
“為什麼?為什麼對自己這樣冷酷刻薄?”
“我應該為我的新娘和未來的孩子們奉獻最潔淨的靈魂和身體!”
“你的新娘?她是誰?她在哪裡?”
“不知道。”
威廉做了個怪相,道:“你真滑稽!……真不可理喻!……”
亨利不理他,繼續沉浸在一遍又一遍的《月光奏鳴曲》中。
“我親愛的亨利!”牌局中的一位軍官叫起來,“請不要把《月光奏鳴曲》彈得這樣陰暗,這樣痛苦,好不好?它簡直令我心碎了!……”
“亨利,彈一彈貝多芬的《英雄》吧!”另一位軍官意氣昂揚地說,“揚子江戰役即將開始,我們就要贏得這場戰爭!我們將成為英雄凱旋,受到英倫三島的盛大歡迎!……”
“彭!”一聲轟鳴,亨利蓋上了琴蓋,雙臂交抱在胸前,唇邊掠過一道嘲諷的笑,輕輕地說:“英雄?我們是英雄?……不錯,是用大炮和來復槍捍衛鴉片走私的英雄!”
客廳裡驟然一靜,亨利的話太出人意料了。
聚會的主人,高大魁梧的蘇格蘭人布魯克船長連連搖頭,摸著他垂到胸前的栗色大鬍子,責備地說:“亨利,你在說什麼?中國人才會這麼說,把這場戰爭稱作鴉片戰爭,指責我們出兵不合乎正義。其實我們都知道,引起這場戰爭的真正原因,並不是道德問題,更非衛生問題,主要是大清帝國想要解決他們的白銀外流,他們注意於金錢遠比注意他們的道德重要得多!他們禁止鴉片並不從改革政治腐敗和人民愚昧著手,卻把停止中英貿易、打擊商業作為解決白銀外流的惟一手段,所以會做出侮辱我們國旗、囚禁我們的政府代表和商民並查抄和毀壞他們的財產等等蠻橫暴行。當然,他們如果料到這會引起戰爭,也許就不那麼干了……”
隨軍商人維克年歲不大,卻已經發胖而且歇頂,鬢角稀疏的紅鬈發襯映得面龐更圓,鼻頭更紅,但圓圓的小眼睛卻閃動著商人的精明。他聳聳肩,撇撇嘴,說:“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國度,一個奇怪的東方民族。竟拒絕對外貿易,意識不到對外貿易對中國是有極大利益的事情!”
“不,不,他們有的是精明的商人,”布魯克船長搖著他的食指,“但他們不喜歡跟外國人做生意,他們的政府尤其不喜歡。他們自稱為天朝,把除中國以外的所有外國外族都當成蠻夷加以鄙視和嘲笑,只能向天朝進貢,絕對不承認平等的貿易關係!”
“這真的是很可笑的事情!”維克又做了個鬼臉,“我小時候一聽到大清帝國的名字,腦海裡便出現一個強大富足的東方國度,也許是世界上最美麗最神秘也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可是眼前見到的是無處不在的貧窮、骯髒和愚昧,還有政府和官員的可怕的腐敗,軍隊又是這樣怯懦無能,甚至不能保住一個最小的村莊。這樣一個國家,卻如此傲慢自大,以為他們是世界的中心和惟一的文明國家!這不是像一個病弱垂危的老人戴著大力士的面具嚇人嗎?真不可思議!”
打牌的人、談天的人都停止了,參加到這個有趣的話題中來了。說起中國自高自大的可笑和頑固,他們都有許多可說的材料,於是哄笑聲一陣接著一陣,聚會變得更加愉快了。
隨軍商人維克格外活躍。他說,中國要是只不過自高自大,不去理會他也就是了,對任何外人沒有損害。可是自大到拒絕整個世界,不承認貿易雙方的平等,只出不進,就叫人不能容忍了!
當初,中國用茶葉、絲綢賺取了英國的大量金錢,維克的祖父和父親,為了進入這個四億人口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市場,興奮過,狂喜過,殫精竭慮地努力過,得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的祖父最初的名言是:“如果四億中國人的襯衣下擺只加長一英吋,我們曼徹斯特和利物浦的工廠就能忙上幾十年!”
他的父親想像得更加具體:“哪怕中國人每人只使用一頂棉織睡帽,整個英格蘭的所有工廠開足馬力也供應不上!”
但是,中國人不需要睡帽,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什麼叫襯衣,呢絨和棉布打不開市場。老一輩人作過各種各樣的努力,他們萬里迢迢地往中國運來了鋼製的刀叉餐具,運來了玻璃器皿,甚至運來了許多鋼琴,可全都失敗了,敗得很慘,中國人不接受所有這一切。
維克最後既驚訝又得意地說了這麼一個結句:
“可他們卻接受了鴉片!”
他的得意是人所共知的,只是靠了鴉片貿易,中英貿易中的英國一方才由出超變成了入超,大量的白銀流進了英國的銀行。好半天只喝酒不做聲的亨利這時忍不住說道:
“那麼,我們作戰,也並非如口頭上所說的為了國家的榮譽,為了正義,其實也是為了利益,為了金錢!”
布魯克船長道:“但這是國家利益!工廠不停產,工人不失業,每個英國家庭能喝午茶,每個英國孩子能喝牛奶吃雞蛋,這就是大英帝國的國家利益!絕不能讓法國大革命那樣可怕的悲劇在英國上演!作為皇家海軍的每一個軍人,維護國家利益是他的首要職責!”
亨利不服,說:“那麼中國政府禁鴉片,制止白銀外流,不也是在維護他們的國家利益嗎?”
布魯克船長傲然一笑:“不錯!所以兩國才會交戰!而強勝弱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強大者優秀者獲勝,這世界才有希望!至於鴉片貿易,即使英國不去做,也會有別的國家去做,因為中國的官員需要靠它發財,中國的居民需要靠它享受和麻醉自己的神經--真是一個耽於安樂、不思進取的民族!我們為什麼要把賺這一大筆錢的機會讓給其他國家呢?要是法國發了這筆財,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
“太對了!”維克撫摸著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道,“中國是一塊味道絕佳的大牛排,眼紅的人太多了,就得先下手為強!”他轉臉對亨利同情地說,“你的意思我懂,這場戰爭使許多無辜平民遭受了痛苦。我親眼看到鎮海城外一家居民,四個孩子被一顆炮彈打死,他們的父親抱著他們的屍體差不多瘋了,要投水自殺,幸虧被別人拚命攔住……唉,這是戰爭所不能免的慘痛。但是,這次戰爭,使廣大的有四億人口的大清帝國向歐洲打開大門,今後中國與歐洲間的交往將比以前任何時期都繁密,那麼這場戰爭還是值得的,我們也就感覺快慰了!”
“是的,”一直靜聽眾人爭論的年輕的傳教士,神態莊嚴地說,“確實是這樣的。大清帝國一旦打開了他的大門,不但在商業上對雙方都有利,而且,在上帝的照臨之下,能把他們從現在的墮落、黑暗、愚昧和封閉的地位中提升到真正的文明境界,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佔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將對耶穌教傳教士們的工作開門了!”
亨利知道他們說的都對,他從小在家庭在學校受到的教育、他生活和工作的環境告訴他的就是這樣的道理;但是,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站在天壽、天祿和那位失去四個孩子的父親的立場上,所有這些又都那麼殘酷,那麼不近情理,那麼無法接受!……
他心裡的激烈矛盾和衝突找不到出路,使他萬分痛苦,抓住一個小題目,驟然發洩了出來:
“你說的不對!他們決不是墮落的、愚昧的!你們難道忘記了我們經歷過的那些可敬的對手?你們難道忘了林則徐?忘了關天培、葛雲飛、陳化成?還有一個多月前在乍浦守天尊廟的那些中國軍人!只憑借不中用的劣等鳥銃,只靠了幾堵殘牆做掩護,使我們遭到開戰以來最大的傷亡!他們並沒有逃跑,他們戰鬥到火箭把天尊廟夷為平地而幾乎全部陣亡!最後抓到的俘虜也全都是重傷員……”
布魯克船長皺眉道:“我們當然不會忘記。我們的牌友湯林森上校就是在天尊廟陣亡的。但你不能否認,我們的對手中勇敢者是極少數,聞風潰逃、棄地不守卻是我們天天月月遇到的。而且你也不能否認,即使是這些極少數的勇敢者的抵抗也毫無意義,血肉之軀和大刀長矛鳥銃絕對敵不住我們的大炮和來復槍!我們大英帝國的勝利是必然的!”
威廉又給亨利倒了一杯蘋果酒,笑道:“我們能夠征服印度,能夠征服澳大利亞,能夠征服非洲,我們就一定能夠征服中國!”
“不!這不一樣!……”亨利如同自語,彷彿在回答自己心裡的什麼問題,喃喃地說道,“你們不瞭解中國,不瞭解中國人!……”
威廉哈哈地笑著,說:“難道你瞭解中國,瞭解中國人?就算你會說幾句中國話,你終究還是英國人,是英國皇家海軍的軍官!”
“他們的生存環境、他們的思維方式,確實和我們不同甚至相反,但他們是另一種文明,有他們的道德觀念,他們的人生哲學以及他們的藝術,他們的詩歌、戲劇、音樂、繪畫也並不比歐洲遜色,難道我們不該承認嗎?……”
威廉大笑著打斷亨利的話,說:“你總不至於稱讚他們有仁愛寬恕的美德吧?你寵愛的中國人,這次差點兒要了你的命!”他說的是半個多月前,亨利因為寫生離開醫療船走得過遠,在一處小樹林旁邊被一群當地的鄉勇抓住,頭上挨了重重一棒子,昏死過去。六個小時以後,醫療船上的人找到他時,他渾身濕淋淋的,腳步踉蹌地從樹林裡出來,剛走到眾人面前便又摔倒,出現嚴重的腦震盪症狀,在醫療船上直躺到今天才算痊癒。
“不錯!”亨利非常執拗地盯著威廉的眼睛說,“如果有敵人到我的肯特郡的祖居殺人搶劫,我也會這樣做!……他們本可以像對待敵人一樣把我殺掉或是押解到他們的官府,那是能領到一大筆賞金的。可是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是天尊廟一戰倖存的傷員,我給他治療過槍傷,他說服眾人,把我放了……”
“啊,怪不得呢!”威廉拖著長長的聲調,半真半假地笑著說,“我們都奇怪你何以能夠安然無恙地歸來呢,那麼你是投降了,還是出賣了自己呢?……”
亨利大怒,把整杯蘋果酒一下子全潑在了威廉的臉上。威廉先是一愣,跟著就朝亨利撲過來,眾人連忙一擁而上,勸的勸,拉的拉,維克和布魯克船長把亨利拉出客廳,來到甲板上。
布魯克船長說:“你喝醉了,說了這許多的醉話,讓清涼的江風吹吹你,讓你那個腦震盪還未痊癒的腦袋瓜清醒清醒!”
太陽已經偏西,一天的灼熱也漸漸收斂,江風帶著涼意,帶著陣陣波濤聲撲面盈懷。亨利自覺頭腦仍是發漲,後悔剛才說的和做的都有些過分,他閉上了眼睛,想靜一靜。維克卻嚷了起來:
“天哪!難道是日食嗎?快看呀!……”
人聲嘈雜,客廳和船艙內的人都跑了出來。亨利睜眼,便覺得四周在漸漸變暗,太陽的光芒在漸漸減弱,平日不能逼視的那一團高高懸在空中的火球,此刻一點一點地被蠶食,終於剩下了彎彎的如同月牙兒似的一鉤,天地之間頓時晦暗如黃昏,亨利只覺得自己心頭的那一團正義之火,也像這將被蝕盡的太陽一樣,行將熄滅,但它能不能也如太陽那樣蝕後復明,重新燃燒呢?
有誰能理解他?……
日蝕方過,傳令兵傳來了英國全權大臣璞鼎查和海軍陸軍司令的命令,明天,公元一八四二年七月五日,編成一個先鋒艦隊、五個縱隊的七十三艘艦艇和陸軍四個旅七千人,將浩浩蕩蕩向西挺進,開始遠征軍對大清帝國的最致命的一擊,發起計劃周密的揚子江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