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錢謙益搖搖頭:「沒有。不過,其實又何止龔孝升,像陳百史、曹秋岳那些人不是也無消息麼?哼,這些人機靈得很!他們既然曾經降賊,想必知道南來也難逃公論,只怕索性遠飆深匿,或者競學洪亨九、馮琢庵的樣,改事東虜也未可知。這種人,又想他做什麼!啊暗鼙糾匆膊幌胨皇翹慫擔浣誚翟艉螅腥嗽仕我勻鞝耍核擔骸蔽冶居辰塚淠渦℃豢蝦危『所以弟倒想問一問他是否果真如此。「錢謙益哼了一聲:「他的如君,不就是舊院的顧眉麼?若是別人,弟倒不敢妄測,若是眉娘,卻決然不會!八成倒是龔孝升自己貪生畏死,無以自解,卻推到妾婦身上!」
    「噢?不知何所據而云然?」楊文驄好奇地睜大眼睛。
    錢謙益沒有馬上回答。他微笑地拈著鬍子,瞧瞧楊文驄,又瞧瞧冒襄,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末了,他說:「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不過兩位都不是外人,所以弟也無妨說說,聊當席上的談資——說來這還是崇禎七八年間的事。其時眉娘年方十七八。一日,余中丞將她召至家中侑酒。適逢黃石齋在座。諸客見石齋平日言談動靜,俱嚴守禮法,便暗中相約,要試他一試,於是合力將他灌醉,扶入密室之中,又命眉娘盡弛褻衣,與之共臥榻上……」「啊,是盡弛褻衣?」楊文驄笑嘻嘻地問,他顯然來了勁,一雙小眼睛也怪樣地閃爍起來。
    錢謙益一本正經地「嗯」了一聲,接著又說:「其後,諸客便反鎖門戶,以待消息。據說,夜半時,眉娘見石齋酒醒,便呢近之。誰知石齋只搖搖手,便轉側向內,酣然睡去。眉娘推他不醒,只得作罷。
    及至到了四更時分,石齋已醒,轉面向外。這一次眉娘卻佯裝熟睡,復以體膚偎傍之。誰知石齋仍一無所動。未幾,又復酣睡如初。直至翌晨,眉娘披衣而出,具言夜來情狀,諸客方始歎服石齋之定力。「說到這裡,錢謙益就停住了,伸手去拿案上的酒杯。正聽得入神的楊文驄怔了一下,遲疑地問:「哎,只這件事,又何以見得眉娘必不會阻攔龔孝升殉節?」
    錢謙益呷了一口酒,抹了抹鬍子,這才微微一笑說:「可是,眉娘當時還說了一句話,端的是奇極,峻極!她向諸客說:」公等為名士,賦詩飲酒,可謂極盡人間快活;惟是將來為聖為佛,成忠成孝的,卻是黃公!韻耄砸喚楸崩楣袒ǎ苊鞅媧死懟5貝吃羧刖┤保ㄐ5熱粽娓鼉鲆庋辰塚制窕崍Τ植恍碇恚?「錢、楊二人談得津津有味,冒襄在旁邊聽著,卻感到越來越沒有意思。這種對某人何以失節的探究,如果說,早在北京失陷的消息傳來之初,他還會有點好奇的話,那麼,如今卻不同了。是的,那時他於震驚和悲憤之餘,一心只想立即趕到南京來,投入救亡圖存的抗爭中去。就連舉家逃難那十天半月裡,他都感到焦急難耐,氣悶異常。現在,他終於如願以償了。可是結果又怎麼樣呢?且別說跟隨史可法北上巡視期間,那些令人髮指的所見所聞;就拿南京城裡的情形來說,競依舊是一派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的景象。如果說,也有什麼緊張氣氛的話,就是朝中兩派的鬥爭正在愈演愈烈,大有決心拚個你死我活的勢頭。「啊,難道是我離開得太久,對社局生出了隔膜之故?」冒襄不安地、煩悶地想,「可是,以建虜給史公的那封狂妄傲慢的來書而觀,他們的虎狼之心,實在已昭然若揭,就是打算入主中國,逼我江南臣服於他。對於這種不知禮義忠信為何物的化外夷狄,莫非朝廷還以為可以高枕無憂,而不須急謀應付之策麼?莫非當朝的大老們,包括皇上,還以為可以就這麼混下去,鬥下去,而根本不知道,一旦建虜打過來,大家全都得完蛋?」正是這種巨大的恐懼,使冒襄感到深深的憂慮和苦惱。而當看到錢、楊二人還在那裡嬉笑自若地高談闊論,這種內心的困擾就轉化為強烈的不滿,乃至惱恨了。
    「龍老,」他突然問道,由於在今天的場合裡,不便向主人發洩,他就轉向了楊文驄,「目今朝廷新立,天子聖明,正是才高捷足者先登之時,何以龍老這番起復,止得一部曹之職,未免過屈,令人好生不解!」
    楊文驄是兩個月前,以兵部主事起用的。官居正六品,比起他的親戚——總督漕運的鳳淮巡撫田仰來,可是低了一大截。此刻,他正同錢謙益談得高興,冷不防聽冒襄這麼詢問,倒怔了一下,回頭疑惑地望著,沒有回答。
    冒襄接著又說:「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現今令親馬瑤草貴為當國,位極人臣。有這麼一座大靠山,龍老之擢升,不過易如反掌,何以竟延宕至今?」
    「嗯,此事弟也甚覺不解。以龍老之高才,正應大用才是!」錢謙益也一本正經地接上來。他顯然沒有聽出冒襄的譏諷之意。
    楊文驄眨眨小眼睛:「這個……」
    「莫非,」發現什麼時候都左右逢源的好好先生紅了臉,冒襄感到一種惡意的愉快,「莫非馬閣老不以龍老與我東林復社來往為然,所以不肯援手?倘如此,往後牧老與晚生倒該避嫌才是了,哈哈!」
    楊文驄搖搖頭:「不是。」停了停,又吞吞吐吐地說:「不瞞二位,弟之員外郎之任,日內便要發表了。」
    員外郎是正五品,在部中已列入重要官員一級。所以錢謙益馬上改容拱手,恭賀說:「噢,如此可喜之事,龍老何不早說?也好讓弟等高興高興呀!」
    楊文驄苦笑一下:「不過,弟已向部裡呈文,堅請外放了!」
    「哦?」正準備舉酒相敬的錢謙益停止了動作,驚訝地問,「如何放著舒舒服服的京官不做,兄竟堅請外放?」
    冒襄也冷笑著接上來:「是呀,雖說京師險地,為官不易,不過有馬閣老給龍老撐腰,這京師豈止不險,直是無波之銀漢,入閣之坦途呢!」
    這一次,挖苦的口氣更加明顯,連錢謙益也為之一怔。但楊文驄卻沒有著惱。
    他紅著臉,低聲說:「正因有他在,所以弟才堅請外放。」
    「什、什麼?」莫名其妙的錢謙益顯然疑心自己沒聽清,側著耳朵追問。
    楊文驄卻沒有再回答。他舉起酒杯,湊到唇邊,隨即又放下了。一種憂鬱、苦悶、頹唐的神色越來越分明地從他的圓臉上顯現出來。末了,他苦笑一下,說:「兄等以為,國事鬧到眼下這種地步,當真還有可為麼?」
    「……」
    「莫非,兄等還瞧不出來,朝廷的局面,照這等弄下去,這江南半壁,遲早都要玩完麼?」
    平日看似無憂無愁的好好先生,突然說出如此深切不祥的預言,確實令人意外。
    冒襄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收起鄙夷的神情,遲疑地問:「可是……」「老實告知兄等吧!」楊文驄粗暴而又苦惱地一擺手,「阮圓海因東林諸公堅持『逆案』,力拒他起用,近日已說動馬瑤草,以修『順案』相抗。他以周介生降賊為由,將周仲馭牽連收捕,不過是發端而已,大獄還在後頭!」
    因為李自成在西安稱王時,國號「大順」,所以「順案」,自然就是指的要查處北京陷落時,明朝官員中的投降變節行為。而在這類官員中,屬於東林、復社的人為數不少。馬、阮等人準備由此下手,居心是一目瞭然的。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所聽到的只是陳貞慧的猜測的話,那麼,此刻從楊文驄口中所得到的,卻是無可懷疑的實證。以至一剎那間,猶如席上炸響了一個霹靂似的,把他震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文驄卻似乎並沒有注意聽者的反應。看來,在他心裡早已積存了許多想法和苦悶,只是以往一直沒有機會發洩,現在一旦說開了頭,他就不想半途停祝「非是弟要責難兄等,」他兩眼盯著手中的酒杯,苦惱地說,「此事鬧到今日這地步,東林、復社的舉措也有欠妥之處。阮圓海自崇禎元年獲罪廢置之後,百無聊賴。其處心積慮所謀者,不過一官。
    東林方面倘能稍假寬容,放他一馬,未必不能用其所長。然而卻禁制打擊不遺餘力,令彼怨毒日深,結果,唉……「要在以往,聽見對方這樣議論,冒襄就會勃然變色,加以反駁。
    然而,不知為什麼,此刻他卻頭一次感到有點茫然。「也許,當初我們確實不夠老練,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要是做得更聰明、機巧一些,也許就能避免今天的局面。但是……」正這麼沉吟著,坐在旁邊的錢謙益已經垂下眼睛,捋著鬍子,用酸溜溜的聲調說:「龍老此責,自是讜言正論,實足振聾發聵。惟是天下滔滔,能作如是觀者,能有幾人?便是小弟,當年只因……哎,那些事,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冒襄怔了一下,隨即也就明白,這話所指的正是兩年前,錢謙益本人試圖利用虎丘大會,替阮大鋮開脫那件事。而他所責備的「滔滔者」,無疑也包括冒襄本人在內。不過,眼下冒襄已經沒有心思爭論,只瞥了主人一眼,他就轉向楊文驄,脫口問道:「那麼,依龍老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置,諸君子方能免於『白馬之禍』?」
    楊文驄搖搖頭:「事到如今,只怕已不易措手。」停了停,又沉思地說:「唔,倘能救得周仲馭、雷介公,便能使阮圓海失卻口實,此禍或許能解。至少,也能緩阻其謀……不過,也難!」
    「啊,莫非馬瑤草之意已決?」冒襄緊張起來。由於楊文驄所指出的解救關鍵,同陳貞慧的見解完全一致,使他對好好先生頓時增添了信任感。
    「馬瑤草倒不足深慮。他為人雖則剛愎,卻與東林諸君子並無刻骨之怨,而且立心疏闊,據弟所知,倒無興大獄之心。惟是阮圓海曾有恩於他,是以不得不百計報之……嗯,為今之計,倘能請出皇上,降旨干預,此事或有可為。」
    冒襄心中一動,連忙追問:「請出皇上——卻不知何人堪當此托?」
    楊文驄拈了一會鬍鬚,隨即抬起頭,小眼睛裡射出果決的光芒,一字一頓地說:「王覺斯!」
    王覺斯,就是內閣次輔王鐸。對方的提議,竟然又一次同陳貞慧等人不謀而合!
    冒襄錯愕之餘,不由得激動起來。因為連身為馬士英妹夫的楊文驄,也能如此仗義為懷,真心實意為東林、復社方面出主意,這是冒襄所始料不及的。「既然已經說到這個地步,看來我也無須再躲閃了。乾脆,趁此機會把事情攤開來,談妥它!」
    於是,他興沖沖地轉過臉來,打算徵求錢謙益的意見,並請對方憑借交情,出面說服王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錢謙益卻低著頭,只顧喝酒,對楊文驄的建議似乎沒有聽見,並且分明在迴避著冒襄投去的目光……五南京的各部衙門,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門兩側,惟獨刑部卻設在太平門外的玄武湖畔。那是被眾多的樹木環抱起來的一大片房舍,除了辦事、審訊的衙門之外,拘押犯罪官員們的監獄,也設在那裡。這種黑森森的牢獄,全都有著高高的圍牆,牆頭上佈滿了防止犯人逃跑的蒺藜。從頂端雕刻著狴犴圖形的券門走進去,裡面是一片空地。右邊上首,立著一座三面敞開的廳堂,堂內設著公案。
    橫樑上還懸著一塊鐫有「青天白日」字樣的牌匾。那是提審犯人的地方。穿過空地,還有一道式樣相同的二門。兩面又重又厚的鐵皮門扇,平常總是緊緊關閉著,還上了一把大鐵鎖,只在門扇上開了一個小圓窗。圓窗裡照例就是關押犯人的牢房。
    一間一間,都由粗大的木柵隔開,裡面又黑又潮,還散發出陣陣臭氣。環境的惡劣是不問可知的。更何況作為犯人,還隨時隨地要受到獄卒的監視和凌辱。
    由於黃宗羲的門路遠不及陳貞慧的多,所以直到周鑣、雷演祚從錦衣衛掌管的中城監獄,轉移到刑部屬下的「天牢」來關押之後,他們才得到確切的消息,於是立即偕同吳應箕,還有方以智前去探視。這時距事件的發生,已經過去整整四天了。
    現在,三位社友騎著驢子,來到了太平門外。周鑣的僕人周順挎著一籃子食品和幾件衣物,在後面相跟著。一路之上,大家很少交談。就黃宗羲和吳應箕而言,是因為接連幾天,他們和社友們一道商議應變之策,已經連爭帶吵地弄得精疲力竭,這會兒都不想再開口。至於方以智,今天是因為來訪吳應箕,臨時碰上,才要求跟著前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躲在天界寺,沒有再參與社事,對許多情形都不甚了了。加上他「失節降賊」的那筆疑賬,朝廷至今還掛著,未曾給他撤銷,也使他始終直不起腰板。如今看見黃、吳二人冷著臉,他也不由得沉默下來。
    自然,不說話並不等於無憂無慮。就拿黃宗羲來說,此刻心中那一份憤激和痛恨,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瞭解。事實上,在社友當中,要數他與周鑣的關係最深、也最密切。儘管有一陣子,由於他的自以為是和不聽指派,顧杲似乎跑到了他的前頭去,但自從老頭兒最終決定把他推出來,扶上了一社之首的位置之後,雙方的關係,就被賦予了與眾不同的色彩。黃宗羲於感動之餘,心中每每激盪起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莊嚴、慷慨之情。所以,一旦得知周鑣在中秋之夕解救了阮大鋮之後,反而橫遭逮捕,黃宗羲的憤慨和憎恨,就不光限於馬士英和阮大鋮這些卑劣小人。連弘光皇帝,也因為照準了馬士英的捕人請求,受到黃宗羲的強烈「腹誹」:「哼,用不著徵詢朝臣的公論,也全不理會誰是誰非,只憑馬老賊一紙誣告,就濫用君威,把堂堂士林領袖,當做可以任意作踐的奴婢。這是什麼治國之道!聖人的經典裡,又有哪一篇哪一句說過,為人君者可以如此率性胡為!」然而,憤恨歸憤恨,橫蠻無理的現實,又是如此牢不可破地擺在眼前。所以,當一連幾天,與社友們反覆商議,都找不到營救周、雷二人的可行辦法時,黃宗羲胸中的那股子隨時都可能爆炸的憤恨,就因為絕望和壓抑,而化為極度的冰冷和沉默。即便是此刻,他與社友們走在探視周、雷二人的路上,這種情緒依然沒有改變。
    不過,漸漸地,吳應箕同方以智的交談從背後傳了過來。起初,話音不高,而且時斷時續,在三匹驢子的得得蹄聲中,顯得有點零碎模糊。後來,隨著談話者提高了嗓門,就變得清晰起來。
    「聖人云,『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一個冷峻的聲音說,那是吳應箕,「既然皇上執意要把大明的江山送給馬老賊做人情,我輩自然犯不著替他白賠上性命!不過,弟眼下還不到逃的時候。一者,周、雷二位陷在獄中,弟不能撒手不管;再者,他們雖則逮了周、雷二公,諒他還未敢即時對我輩下手。」
    黃宗羲心中微微一動:「逃?他們怎麼已經想到要逃?」由於沒有想到這種念頭會出自一貫以強硬著稱的吳應箕之口,黃宗羲感到頗為突兀。
    「何以見得他們不敢下手?」方以智問。聽口氣,顯得心事重重。
    「他們此番收捕雷介公,用的是迎立時他曾倡言今上不孝的罪名;捕周仲馭,是以其族弟周介生降賊為由,而株連之。此二者,自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然而馬瑤草如今手握國柄,亦欲屍位自固,驟興大獄,必使江南震動,朝野離心。何況左良玉雄踞武昌上游,彼亦不能不心存忌憚。所以,只須我輩應對得法,至少眼前尚不至於有縲紲之憂!」
    吳應箕的這番分析,倒有一定的道理,表明他剛才說眼下還不打算逃走,並非假話。特別是同樣的分析,應該也能說服有類似念頭的其他社友。黃宗羲默默聽著,心中稍感寬慰。「嗯,馬瑤草既然有此忌憚,周、雷二人想來也暫不至於危及性命。
    那麼,我們還可以繼續設法救他們!」他想。然而,接下來聽到的談話,使他不由得又支起了耳朵。
    「兄可認得徐澤商麼?」吳應箕換了一個話題問。
    金壇人徐時霖,字澤商,是周鑣門下的大弟子,雖然這一次沒有跟隨老師到南京來,但社友中不少人都認識他。果然,只聽方以智回答:「認得。」
    「周仲馭今番被逮,追究根由,其實是他弄出來的!」
    「什麼?這、這怎麼會?」方以智分明大感意外。
    「仲馭被逮,全因周介生牽連。惟是降賊而南歸者,比比皆是,何以獨將介生治罪?無非說他曾向闖逆上表勸進,中有『比堯舜而多武功,方湯武而無慚德』等大逆不道之語。據其族人昨日來京申白,此語實乃徐澤商所生造,欲以此誣陷介生。
    誰知正貽馬、阮以口實,禍延乃師!」
    「啊,競有此等事!只是徐澤商身為君子門下,何以競出此卑污手段,傾陷介生?」大約由於在北京期間,與周鍾有著相似經歷的緣故,方以智對這個消息顯得特別吃驚。
    吳應箕沒有立即回答,似乎也為社內出了這種自相殘害的醜聞而深感厭恨。驢蹄的得得聲在寂靜中響了好一會兒,他才甕聲甕氣地說:「仲馭和介生,本來俱不失為社內賢才,其奈以睚眥失歡,各不相下,競至勢同水火。倘若僅止於白守門戶,斷絕往來,倒還罷了,偏偏又各逞意氣,放縱門下,終致有今日之奇禍,亦可謂社局之一大詭變!」
    「君子之爭,自古難免。」方以智表示同意,「如宋時王荊公、司馬文正、蘇文忠,俱屬此類。惟是君子自有君子立身之則。爭固爭矣,而決不能自墮於竊小鼠輩。徐澤商身為周仲馭首徒,其行卑劣如此,足見心術不正。細論起來,仲馭只怕也難卸閻於知人之責呢!」
    吳應箕哼了一聲,煩躁地說:「事到如今,周氏昆仲倒也無須深論了。惟是此事出自社內,傳揚出去,只怕難免時論之譏,連累我輩俱臉上無光!」
    在吳、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這件事表示厭恨時,黃宗羲心中卻越來越不以為然。無疑,對於徐澤商的亂來一氣,以及由此產生的惡劣後果,黃宗羲也異常惱火。但是,作為周鑣的忠實盟友,他卻認為,這一事件之所以會發生,責任全在於周鍾平日憑借官勢,對周鑣及其弟子做得太過分、太絕情的緣故。況且,徐澤商的做法,周鑣事前並不知情。現在他已經身陷囹圄,吳、方二人還要加以譏議,黃宗羲就覺得他們未免過於刻薄寡情了。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因滿腔憤恨無處發洩,感到苦惱之極的話,那麼,此刻這種憤恨就急劇膨脹起來。
    「哼,你們說的,都是沒用的廢話!」他突然勒住驢子,回過頭,吵架似地大聲說,「周氏族人之言,分明意在自脫干係,未必可信。
    就算此事果系徐澤商所為,又與周仲馭何涉?莫非你們以為,沒有徐澤商,馬老賊便會放過周仲馭麼?仲馭被逮,在於力持清議,正氣凜然,群小是以銜之刺骨,必欲除之而後快!縱然沒有徐澤商,彼輩也必會別尋借口,加害於他!如今兄等不責馬老賊,不責昏君,而苛責以一肩而任天下興亡之周仲馭,試問是非何在?公理何在!八魃亍1逄斕飾首牛徽判×騁慘蛭騫俚睦┬哦淞恕巍N庥頭揭災竅勻幻揮辛系交譜隰嘶嵊姓庋姆從Γ幸徽笞櫻垢蝗縉淅吹鬧賦餘媚康煽詿簟⒉恢搿5敝沼諉骶使粗螅潛慊嗤艘謊郟聊呂矗輝偎禱傲恕?六關押周鑣、雷演祚的監獄,坐落在一片小土坡後面。那裡環境荒僻,戒備森嚴。
    三位社友來到土坡邊上,就下了驢子。吳應箕把一小包銀子交給周順,又低聲吩咐了幾句。等周順向監獄走去,他就朝黃、方二人做了個稍候的手勢,逕自走到一棵禿了頂的大樹下,把雙手叉在腰間,向四下裡眺望。
    這時,天已近午。被一層薄翳蒙住了的秋日陽光,透過交織在頭頂上的枯枝,在地上勾畫出許多模糊凌亂的影子。四下裡靜悄悄的,靜得令人心頭發緊。由於自五月初以來,滴雨未下,以致八月未過,滿坡的野草就像進入了深冬時節似的,整片地衰萎T.如今,那根根灰褐色的枯梗,迎著從玄武湖那邊吹來的干風,瑟瑟地抖動著,看上去,就像長在病牛背上那稀稀落落的寒毛。
    「次尾兄,既然周介生向闖賊上表勸進之事,乃徐澤商生造之辭,那麼總須向朝廷力陳緣由,分剖明白才是!」方以智跟了過去,沉思地建議說。
    吳應箕哼了一聲:「分剖明白?談何容易!就連兄這等並無實據之事,都至今不讓說清楚,又何況周介生?」
    「那、那麼仲馭豈非不能救了?」
    「能不能救,也只有走著瞧罷了!」吳應箕心煩地說。頓了頓,又斜著眼睛,冷冷地望著方以智:「夜長夢多,待會兒見得著周仲馭便罷,見不著時,兄也不必理會了!」
    說完,看見方以智低著頭不吱聲,他就背轉身,隨手扯下一根枯樹枝,在手中辟辟啪啪地拗折著,不再開口了,。
    小半晌之後,周順走了回來,後面還跟著一個獄卒模樣的精瘦漢子。那人顯然認識吳應箕,因為一雙倒吊在八字眉下的細長眼睛,老遠就發了亮,而且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一下子跪倒在吳應箕跟前。
    「恩公在上,多時不見,好教小人思念得苦!小人給恩公請安!」說著,畢恭畢敬地叩下頭去。
    「嗯,怎麼樣?」等獄卒站起來,向方、黃二人也行過禮之後,吳應箕開門見山地問。
    那獄卒應了一聲,轉動腦袋,朝四下裡看了看,這才湊近來,壓低聲音說:「恩公要見這兩位朋友,昨日張團頭已經親來傳話與小人。非是小人噦嗦,皆因上頭有交待,說這兩人是朝廷要犯,著令別關一處,不許與其他人犯相混。外人探視,亦一概不准。小人受恩公大德,便是捨卻性命,也難相報。惟是監內其餘兄弟,怕擔干係,因此為難……」「這兩人我今日一定要見!」吳應箕打斷他,斬釘截鐵地說,「你替我設法,須多少使費,只管拿去!」說著,他伸手從食籃裡摸出一包銀兩,拋了過去。
    那獄卒「哦、哦」地亂搖著手,接住銀子,馬上雙手送了回來:「恩公莫要錯會小人之意。小人再不識好歹,也不敢要恩公的錢鈔!監裡兄弟雖則為難,礙著小人薄面,畢竟是肯了。卻有一件計較在此:恐防進去的人多,被稽察撞見,三位相公只好進去一位,且須換過這身衣裳。也知十二分褻瀆恩公,其奈實迫處此,萬祈恩公恕罪,通融則個!」
    說完,他就把隨身攜來的一個包袱打開,裡面原來是一套獄卒的衣褲,外帶一頂紅黑帽子。
    三個朋友見他說得懇切,不由得面面相覷。無疑,在此之前,吳應箕已經估計到此行不會太順利,所以才特地通過他在三教九流中的朋友,來打通關節。沒想到仍舊只能辦到這麼個地步。雖說馬士英打算最終如何處置周、雷二人,目前還不大清楚,但光憑這種戒備森嚴的架勢,已不難明白事情絕不會輕易了結。所以黃宗羲首先緊張起來,搶著說:「既然如此,煩二位社兄在此等候,待弟去去便來。」
    說著,就要去撿地上的衣褲,卻被吳應箕一伸手,攔住了。
    「阿七,」他回頭向獄卒說,「若是三人一道進去不便,那就替換著,分三趟進去,可使得?」
    「這個……」阿七眨眨眼睛,現出為難的樣子,「若是恩公早到一個時辰,這等變通本來也使得。只是今日這事,裡面的兄弟是覷著本官不在監裡,擔著干係應承下的。這會兒本官只怕就會回來,若給撞見……」「好,那就罷了!」吳應箕斷然一揮手說。但是,他也不讓黃宗羲去拿地上的衣褲,卻朝方以智做了一個手勢:「密之,你去!」
    「啊,弟、弟去?」方以智顯然感到意外。
    「怎麼讓他去?該去的是我!讓我去!」同樣感到意外的黃宗羲,忍不住挺身爭辯。
    吳應箕卻不回答,只管朝方以智擺手:「密之,快點!你不是要見周仲馭麼?
    快去呀!」
    「這……」方以智望望地上那一套獄卒衣褲,又望望茫然不知所措的黃宗羲,仍舊遲疑著。
    吳應箕生起氣來:「還磨蹭什麼?你到底去不去?說呀,去不去?」他大聲催促說。
    「好,那麼弟就去!」這麼決然答應了之後,方以智就不理會黃宗羲,管自快手快腳地脫下直裰,換上那一身黑色衣褲,然後跟著阿七,匆匆朝監獄走去,轉眼就消失在土坡後面。
    也就是到了這時,黃宗羲才清醒過來,並因吳應箕橫蠻無理的安排,而變得怒不可遏。
    「你、你這是搞什麼鬼名堂?」他咬牙切齒地質問,只是由於最後一點理智的約束,才沒有在這種地方大嚷起來,「你憑什麼不讓我去?卻讓他去!他算什麼?
    啊?他算什麼!一個被馬老賊的淫威嚇得躲在天界寺,動都不敢動,什麼都不幹的懦夫!他憑什麼先講去?你說,憑什麼!」
    吳應箕一聲不響,只冷冷地望他一眼,轉身走了開去。
    像給反扇了一巴掌似的,黃宗羲不由得一呆。但隨即,那燃燒著的怒火就更加狂暴地噴發起來。他猛地向前衝了兩步,打算揪住對方的衣衫,追問個明白,然而剎那間,又改變了主意。
    「好,好!既然如此,那你們就自己干去吧!我什麼都不管了,散伙!」
    說完,他轉過身,咚咚咚咚地向驢子走去。
    「站住!」走出四五步之後,忽然從身後傳來了吳應箕冷冷的聲音,接著,聽見對方向自己走過來。黃宗羲略一遲疑,氣哼哼地站住了。
    「好,現在我來告訴你。」當兩人重新面對面的時候,吳應箕陰沉地盯著他,說,「你知道麼,方密之是冒著絕大危險來的——因他前些日子撰了一部《忠逆定案》,將陷賊時的見聞經歷,詳列其中,被巡城御史王孫蕃在坊問搜得,說他私撰偽書,擾亂是非,因此請旨將他逮問。密之今日接到陳臥子的密告,本擬即刻出逃,因得知周仲馭被逮,生死未卜,才決意冒死同來,意在一訣。你說,該不該先讓他去見?」
    黃宗羲睜大眼睛,驚疑地聽著,心中不由得再度緊縮起來。他萬萬沒想到,營救周鑣、雷演祚的事情還全無眉目,忽然,又捅出方以智的婁子!他更沒想到,即使在這種情勢下,方以智還堅持前來探視周鑣他們。有一陣子,他覺得應當說上幾句關注的話,但終於又放棄了這種打算,只咬緊嘴唇,頹然垂下頭去。
    七
    由於對兩年前虎丘大會期間所受的圍攻和挫辱,還記憶猶新,錢謙益確實沒有出手援救周鑣的熱情和興趣。更何況,這樣做還有可能觸怒馬士英那一夥人。在苦苦等待、鑽營了十五年之後,才得以重立朝班,錢謙益可是絕不肯再拿這頂烏紗帽兒去冒險,哪怕僅僅讓他向王鐸私下疏通也罷!
    不過,話又說回來,據楊文驄在席間透露的消息,周、雷二人這一次被捕,只是一個發端,接下來,馬、阮等人就要借口追究所謂「順案」,對東林派大張撻伐,企圖運用株連的手段一網打荊。這個說法如果屬實,那麼他錢某人能否逃過劫數,可就十分難說。事實上,儘管兩年前,他為了替阮大鋮開脫,蒙受了那樣大的委屈,但看來對方壓根兒不買賬。相反,由於自己在擁立新君期間,曾經過分賣力地充當了東林派的謀士,落在對方手中的把柄,絕不會比雷演祚少。只要對方搬出任何一件來,自己都會吃不了兜著走,甚至走不了,最終落個坐牢、殺頭的下常這麼一掂量,錢謙益不由得大為恐慌,同時感到一種走投無路的痛苦:「啊,我為何總是這樣倒霉!假如當初我不自居什麼東林,壓根兒不同那些光會瞎嚷嚷的書獃子綁在一塊,而是像王覺斯那樣,豈不安穩舒心!」不過懊悔歸懊悔,玉石俱焚的恐懼,又迫使他無法置身事外。所以,筵席上他支吾其辭,不肯對冒襄作出許諾;但過後,經過反覆權衡,卻終於打算先向王鐸試探一下。
    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初六,這一天是皇帝「臨門決事」的日子。
    錢謙益估計到時必定能見到王鐸,所以四更起身後,梳洗穿戴完畢,就匆匆打點起身,來到紫禁城的端門外等候。誰知等了半天,多數官員都已陸續來到,惟獨不見王鐸;一打聽,才知道今天輪到王鐸在午門內的朝房裡值宿,散朝之前,恐怕是見不著了。錢謙益頗為失望,卻無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五鳳樓的第一通鼓聲響過後,便隨著百官一起進入端門,來到靠東的一排朝房裡。
    自從五月以來,江南絕大部分地區都久旱不雨,天氣也熱得反常,但畢竟到了日短夜長的時節。靠五更的光景,四下裡還是黑沉沉的,朝房裡都點著燈燭。在官員們走動、行禮、讓座的當兒,滿屋子便顯得人影憧憧。這種朝房,照例都按衙門來分派。裡面的座位,也按品級大小排列,不過,有些官員為著找相熟的人交談,也往往臨時互相串門,制度上並不十分嚴格。現在,錢謙益懷著不安的心情,坐到了自己常坐的椅子上,一邊惦掛著向王鐸疏通的事,一邊默默地聽本部的官員們閒談。
    「列位聽說了麼?」一個沙啞的嗓音說,「近日城中出了一件怪異之事,許多內監,忽然抬了小轎,領著一幫棍徒,穿街過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喚出審視,一經相中,便用黃紙貼了額,即時抬去。鬧得間井騷然,地方俱不敢問,只猜道是選宮嬪。惟是聖旨未下,中使便私自搜采,殊非法紀。」
    「不錯,」另一個也接了上來,「這事學生也聽說了。以往歷朝選宮嬪,必巡司州縣,限數額、定年歲,由地方開報。而今未見官示,便率督棍徒,擅人民家,不拘長幼,說聲抬,便抬去。甚至言稱,長者選侍宮闈,幼者教司戲曲,分明是借端詐騙!這成何體統!」
    說話的是本部的兩位主事。大約皇帝選妃擇嬪一類的差事,按規定屬於禮部的職責範圍,因此他們對於所發生的情況十分關注,而且有點憤憤然。不過,對於下屬的牢騷,錢謙益照例只是聽著,並不表示態度。因為沉著穩重,莫測高深,乃是身為長官的應具涵養。而且,這一類騷擾民家的事情,該由巡城御史去糾察,用不著他來管。何況,他目前雖然掛著個禮部尚書的頭銜,但實際職務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既然主事們反映的不法行為,已經涉及皇帝的家務,他就更加以不插手為妙。
    眼下,錢謙益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種奇怪的情形,那就是剛才在端門外等候時,王鐸固然沒等著,但閣臣中也只到了馬士英一人。高弘圖和姜日廣似乎都沒有露面。
    「嗯,姜居之受了朱統纈的嚴劾,注籍杜門倒還可說,何以連高研文也不來?」他想,隨即抬起頭,正想向大家詢問一下,忽然午門上的第二通鼓聲「咚咚」地響了起來。他只好臨時住了口,等鼓聲響過之後,才重新問道:「列位,今日可曾見到高閣老么?適才學生特地留了心,始終未見。不知他來了不曾?「「哦,錢大人原來不知,高閣老亦已引疾杜門了!」一個熟悉的昆山口音回答,那是一直主管著部裡事權的另一位尚書顧錫疇。
    大約看見錢謙益有點發呆,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綹黃鬍子,接著又說:「高公因憤於姜閣老橫遭惡詆,屢次擬旨,力主究治誣告之人,俱遭駁回。不得已,惟有引疾求退了。」
    生得身材肥胖,有著一張富態的方臉的顧錫疇,早年也曾受過閹黨的迫害,在朝中被歸入東林一派。事實上,他對於馬士英上台後的所作所為,也確實十分不滿。
    只不過顧錫疇平日說話過於隨便,常常不大理會場合。大抵他認為錢謙益是同派中人,所以更加沒有顧忌,常常當著錢謙益的面指責馬士英,弄得錢謙益一邊聽,一邊暗暗發楚,但又不便加以制止,只好設法躲著,盡可能避免同他糾纏。偏偏顧錫疇不明白,只要一碰上錢謙益,就同他談馬士英,而且總是牢騷滿腹。現在,他也不理會錢謙益的故意沉默,管自長歎一聲,說:「看來,高、姜二公只怕也是不久於位了!要是這等,我也乾脆跟了他們去!
    免得留在這裡受馬瑤草的窩囊氣!只是方今國勢之危,已是危如累卵——闖賊挾重貲而歸川陝,東虜盜義名而取燕魯。胡馬南嘶,賊氛東犯,可謂刻刻堪憂!而正人零落,一如敝履之棄;人情洩沓,無異昇平之時。這真如日前陳臥子所言,何異乎『清歌漏舟之中,痛飲焚屋之下』,誠不知其所終矣!」
    這些話,要在私下裡說說,錢謙益也許還能保持沉默,甚至附和幾句。如今當著許多下屬的面,他就有點坐不住了。但他也知道顧錫疇對頭上那頂烏紗已經毫無留戀,想加以制止是辦不到的。
    但繼續沉默,似乎也不合適,於是,他只好趕緊把話題引開:「哎,說到東虜、流賊,以弟之見,流賊遠走川陝,顯見氣數已盡,恐怕勢難復振;至於東虜,自然野心方熾,不過,所幸尚有吳平西制其側。彼雖以大言詐我,怕亦未敢妄動。」
    顧錫疇眨眨眼睛,對於話題的轉移似乎有點意外,但隨即他就搖搖頭,說:「吳三桂麼?哼,早於六月底,山東便有塘報,說他以『清國平西王』之銜,牌行臨、德一帶,要該地官民『仰體大清安民德意』,不許抗拒。上月他又兵臨慶都,樹出『大清國順治元年』旗號,逼人削髮。他尚有心於本朝乎?」
    「可是,前幾日朝廷不是還贈其亡父吳襄為『遼國公』,並著光祿寺沈廷揚仍按原議,從速海運十萬石漕米,以餉吳平西的兵,不許稽遲逗留麼?」有人不解地插進來問。
    這一次,顧錫疇沒有回答。大抵他覺得朝廷這種一廂情願的做法,儘管十分可笑可悲,但對皇上的決定公開非議,畢竟是不合適的。錢謙益在旁邊瞧著,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正想代朝廷解釋幾句,午門上的第三通鼓聲又響了。接著,傳來了「當——當——當——」的鐘聲,遲緩而莊嚴。這是百官開始入朝陛見的信號。於是,錢謙益也就放棄說下去的打算,同大家一道站了起來。
    八
    「這麼說,皇上執意不肯懲處朱統鏇,那就是明擺著要逼姜居之和高研文去職了!」錢謙益一邊向前走,一邊心神不安地想。這時,他已經跟著文官的隊列從東掖門進入了紫禁城,並沿著規定的路線,緩緩向奉天門走去。在與他遙遙相對的另一邊,則行進著從西掖門入朝的武官隊列。
    眼下,天色已經開始放亮,週遭的景物漸次變得清晰起來。黃色的琉璃瓦頂,紅色的宮牆,以及漢白玉石雕砌的丹墀、御道和拱跨在內金水河上的五龍橋,都一齊在宿霧漸消的天穹底下,顯現出各自的姿采。由於自四月底以來,皇城裡一直在大興土木,進行翻修,原來凋敝殘破的這座「帝王之居」,已經很大程度恢復了舊觀,重新呈現出昔日莊嚴宏偉的氣象。
    不過,錢謙益根本沒有注意這些。因為關於高、姜二人的可能去職及其後果,有如擺脫不掉的夢魘,正越來越駭人地佔滿了他的心胸。「啊,眼下朝中尚能與馬瑤草抗衡的,就只剩下高研文和姜居之二位閣臣了,要是連他們也立腳不住,還有誰能阻止馬、阮的大肆報復?王覺斯當然不能指望,劉念台出任總憲未及一月,就受到明槍暗箭的圍攻,只怕也難以長久。剩下史道鄰遠在揚州,不僅鞭長莫及,而且連請求入朝奏對也不獲批准。那麼,今後看來就只有任憑馬、阮為所欲為了!逆案重翻、閹黨復振的局面,看來也是不可避免的了!」一想到自己將要重新落到天啟年間那種恐怖境地,而且以自己如今在東林派中的觸目地位,下場可能比上一次更加可怕和悲慘,錢謙益就不由得寒毛直豎,打心裡往外發起抖來。
    就這樣,錢謙益被噩夢般的懸想纏繞著,精神恍惚地來到奉天門的丹墀上,由於魂不守舍,在排班時幾乎出了錯。虧得顧錫疇在旁邊輕輕扯了一把,他才驀然清醒,慌裡慌張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這當兒,一個肥胖的太監已經搖搖擺擺地走到丹墀的邊上,舉起手中的一柄金漆龍頭黃絲淨鞭,「啪——啪——啪——」地一連抽了三下。響亮而清脆的鞭聲,沿著廣闊的矩形庭院遠遠傳送開去,碰到宮牆,又呼嘯著反射回來,使人們的心神為之一懍!於是,大家本能地屏住氣息,一齊向奉天門舉起朝笏,微微躬下身子,靜候皇帝的駕臨。
    在紫禁城裡,被稱為「門」的這座建築,自然要比它的主體——奉天、謹身、華蓋三大殿的規模狹小許多,但它照樣有著重簷的琉璃瓦頂、長長的白石丹墀和寬大的門廳。所以除了隆重的大典之外,日常朝會一般都安排在這裡舉行。現在,錢謙益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從低壓的眉毛底下,默默窺視著門內的動靜。由於先前那種恐懼又開始來煩擾他的心,有片刻工夫,他忽然很想瞧瞧馬士英有什麼表情。
    但是馬士英站在隊列的最前頭,而且背朝著這邊,使他無法看見。隨後他又想望一望馬士英的得力幫手——性情凶橫的誠意伯劉孑L昭,於是把眼睛溜向站在西邊的一排隊伍。可惜,沒等他從那一長列頭戴朝冠,前襟的補子上繡著獅、虎、熊、彪一類圖案的武臣中找到那個煞星,門廳裡就響起了腳步聲,由翰林、中書、科、道官各四員擔任的「導駕」,一步一步地倒退著,從漆雕盤龍屏風後轉了出來。接著,一群身穿玉色妝花過肩蟒衣的太監,簇擁著一頂棕轎,邁著莊嚴的步子緩緩出現了。
    坐在棕轎上的弘光皇帝,今天戴了一頂翼善冠,身穿盤領窄袖黃龍袍。他那張又白又胖的、年輕的臉孔,顯得悶悶不樂,一雙小圓眼睛也凝聚著遲滯、茫然的光芒。
    起初,這副神色曾經使錢謙益感到寬心。因為與已故的崇禎皇帝相比,這位新主子顯然不屬於那種精明、苛刻、睚眥必報的人,這一點,對自己日後的處境,可以說十分重要。然而漸漸地,他又擔心起來,因為新皇帝缺乏主見,而且分明一味倚賴馬士英,這就使得後者的權力,無形中大大膨脹起來。錢謙益也聽人說過,起初皇帝還不是這樣子,有一次甚至試圖罷斥馬士英,後來,大抵是受了身邊那些親信太監的包圍擺佈,結果乾脆什麼也不管,只顧躲在後宮中同妃嬪們飲酒、看戲,變著法兒取樂。那意氣看來是愈來愈消沉了。
    「入班行禮!」一聲洪亮的臚唱驀地響起,吃了一驚的錢謙益微一抬頭,發現皇帝已經坐到了御座上。他連忙收斂心神,斜盯著站在皇帝旁邊的一個校尉手中的小羊角燈,同百官一起,按燈的起落升降,行起了三拜一叩首的常朝禮。
    「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等大家禮畢站起,重新站好了班之後,鴻臚官又一次高聲傳唱說。
    話音剛落,從文官的班中馬上走出工部侍郎高倬,接著又走出工部尚書何應瑞和工科給事中李清。這三位主管財政的官員全是向皇帝叫窮的。因為本月十三日,弘光皇帝在河南逃難期間失散了的母親——也就是當今太后,終於被人訪到,並送來了南京。這自然是大喜事。於是照例得按最高規格來佈置她居住的「西宮」,還得準備賞賜用的金銀珠寶。兩項開銷一算下來,需要好幾十萬兩銀子。目前國庫已經十分拮据,光是各地的軍餉,就欠了上千萬:加上江南遭遇百年未有的大旱,不少河流湖泊都幹得見了底,明年的財政已經肯定沒有改善的指望,只會更糟。所以三位工部官員懇請皇帝節省,收回成命。但是這個請求沒有得到准許。三位官員只好掛著一臉的苦相,垂頭喪氣地退了回來。
    接著是顧錫疇根據禮部的職責,請求為北京殉難諸臣賜謚。
    因為隨著失陷在北京的明朝官員紛紛逃回,關於三月十九日之變後,諸臣不屈殉難的情況已經大體調查清楚,計有文臣二十一人、勳臣二人、戚臣一人。為了表彰他們的氣節,理應賜予美謚,由其家鄉分別舉行祭葬儀式。為此,禮部已經開具名單,送呈皇帝審批,因為未見下文,所以顧錫疇再次提出來。這件事,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據皇帝說,名單已經過目,不久就發回禮部。於是顧錫疇滿意地退回班裡。
    接下來,還有幾位官員啟奏了一些別的事。其中包括太監帶領棍徒,滿城搜選淑女那樁「可議之舉」。錢謙益由於或則已經聽說,或則與己關係不大,也就沒有留心去聽,只默默地繼續掂量起姜日廣、高弘圖可能去職的後果。「嗯,不成,回頭我得去見一見他們,勸他們無論如何一定得留下!」他想。因為像高、姜二人這種辭職,估計皇帝照例會「溫旨慰留」,他們只要肯順水推舟,繼續留任也沒有什麼不合情理。「不過,為保險計,皇上這邊最好也使點勁,促一促?」這麼想著,錢謙益就抬起頭,打算出班奏上一本。然而,尚未移動腳步,一道森然的目光已經直刺過來——那是他剛才沒找著的誠意伯劉孔昭,正從對面的武官隊列裡,惡狠狠地朝他盯著。錢謙益心中驀地一震,連忙自動地收回目光,恭順地低下頭去。
    這時,一位紗帽青袍的官員已經大步走了出去,跪在皇帝面前,朗聲說:「微臣袁彭年啟奏陛下:日前鎮國中尉朱統鏇疏劾輔臣姜日廣謀逆七大罪,俱屬有名無據,捕風捉影,理應嚴譴。且祖宗之制,中尉有所奏請,必須先具啟呈親王參詳可否,然後給批繼奏。若謂朱統鏇現於吏部候選,則應與外吏等同,一應奏章,須從通政司封進。
    今他另委私徑,直達御前,干紀亂制,望聖上嚴加禁戢!霸砟旮嶄賬低輳硪晃還僭幣卜莧懷靄啵仄餱嗨擔骸霸砟晁啵家暈跏恰V焱籌通夭謂展悖奐凹彝用粒縟耍還稅紊唷H鞝瞬徊擔5枇⒀怨俸斡茫砍莢該八酪鄖耄?錢謙益剛剛看清那個人是吏科給事中熊汝霖,並為他的奏辭比袁彭年更激烈而感到又驚又喜時,通政司使劉士禎深沉而憤慨的聲音緊接著又響起來:「陛下,據微臣所知,輔臣姜日廣勁骨戇性,守正不阿。居鄉之期,皆有公論。
    朱統鏇是何人物,竟敢揚波噴血,掩耳盜鈴,飛章越奏,不由職司。此真奸險之尤,豈可害於聖世!」
    這三位朝臣在同一時間裡,對誣告者朱統鏇——自然也包括他背後的馬士英等人,發起連珠炮似的攻擊,確實造成了一種頗為強大的聲勢,使滿朝文武都為之聳然動容。錢謙益更是暗自寬慰。
    「嗯,這一次即使辦不了朱統鏇,姜、高二位大約總要給留下來了!」
    他想,膽子隨即壯起來,於是轉過臉去,報復地望了站在對面的劉孔昭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劉孔昭瞇縫著眼睛站著,臉上掛著微微的冷笑,對於袁彭年等人的抗辯,似乎毫不在意。錢謙益不禁又是一驚!
    這時,丹墀上出現了暫時的寧靜。沒有人再出來加入駁奏。
    大概覺得前面三位朝臣的火力聲勢已經不小,再多的人加入,就會造成圍攻脅迫聖駕之嫌。所以大家只是一齊注視著御座上的皇帝,等候聖裁。
    還在三位朝臣啟奏的當兒,弘光皇帝就頻頻把視線轉向站在他右邊的親信太監田成、李永芳,彷彿在徵詢他們的意見。這會兒,他一聲不響,白胖的臉上依然是一派厭倦和茫然的神色。直到大家等得有點心焦時,他才轉動一下粗短的脖子,悶悶不樂地開口說:「朕自有決斷,卿等不須多言!」
    皇帝的旨意,是最高、也是最後的決定。要在平日,大家也就只好緘口不言了。
    不過,看來今天至少有一部分朝臣,意識到事態嚴重,如不拚死力爭,今後的朝局,將會變得不堪設想。所以,丹墀上只沉默了一忽兒,從文臣班裡,又走出了一位官員。那是兵科給事中陳子龍。這位前幾社領袖,有著英俊的儀表和高高的身材。
    論淵源,他是姜日廣的門生,自然有心維護座師。但他的父親與馬士英又是同一榜的進士,衝著這份「同年之誼」,馬士英對他也頗為優禮。前一陣子,馬士英一度表示願意同東林方面和解,其中與陳子龍的大力斡旋,可以說很有關係。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敢於在馬士英顯然已經把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情勢下,仍舊挺身而出。
    「陛下,」他跪伏在丹墀上,用懇切的聲音說,「據微臣所知,朱統鏇誣詆姜日廣,其疏實出於阮大鋮之手。大鋮蒙聖上垂憫,得復冠帶之後,仍不自足,更四出煽惑,必欲謀翻先帝欽定之逆案。他以日廣持正不阿,峻阻之,遂抱恨於心,出此奸邪手段。統鏇年幼無知,誤為所用。願陛下恕統鏇而斥大鋮,以息廷競,安人心!」
    陳子龍這個建議,可以說頗為聰明。因為前些日子,高弘圖也曾力主懲辦朱統鏇,結果反被皇帝以朱統鏇是皇族中人為由,加以呵責,現在陳子龍繞開朱統鏇而端出阮大鋮,不僅保全了皇帝的骨肉情面,而且抓住了事件的要害。所以錢謙益在一旁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嗯,說此事乃阮大鋮主使,所據何來?」弘光皇帝問。由於在朝臣們的猛烈攻擊當中,陳子龍出頭為朱統鏇開脫,這顯然博得了他的好感。
    「這個——啟奏陛下,禮部本官錢謙益可以為證。」
    在弘光皇帝發問的當兒,錢謙益從那分明緩和下來的口氣中,捉摸事情可能會有轉機,正側著腦袋等著聽下文,冷不防鑽進耳朵的竟是這麼一句指證,他不禁大吃一驚。不錯,昨天下午,在陳子龍來訪他的時候,錢謙益出於對朝局和前途的擔憂,確曾把前兩天楊文驄透露的消息,告訴了陳子龍,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會在這個當口上把自己給兜了出來!錢謙益心中這一急,差點兒要直鑽進地裡去。
    然而,眼下的情勢卻不容他再拖延,因為弘光皇帝已經把詢問的目光徑直向他投來。
    於是,他只好慌裡慌張地向前跨出兩步,俯伏在地,用朝笏遮擋住臉孑L,戰戰兢兢地說:「啟奏陛下……」「嗯,陳子龍稱卿可作證,此話當真?」大約聽不見下文,弘光皇帝發出詢問。
    「這個……微臣……這個……」錢謙益一邊支吾著,一邊愈加惶急,只覺得心中像打翻了七八個醬缸似的,攪和得一塌糊塗,因為若是承認了,最後追出消息來自楊文驄倒不打緊,那好好先生是馬士英的妹夫,大不了給大舅子埋怨一頓就完了,但自己可就因此把馬士英、阮大鋮得罪到了底,光憑自己以往那檔子爛污,今後只怕對方愛怎麼作踐就怎麼作踐。「不,決不能這麼辦!」他想,於是咬一咬牙,抬起頭說:「啟奏陛下,陳子龍所言,恐怕得自誤傳,微臣於此事實一無所知!」
    說完,他立即低下頭,重新用笏板擋住臉,為的是避開來自各方的種種目光。
    丹墀上再度出現片刻的寧靜。隨後,錢謙益看見眼前有朝衣閃動了一下,一位紗帽緋袍的大臣在他前頭跪了下來。
    「陛下,微臣有一言啟奏:適才二臣所云,一指日有,一辯日無。
    此事亦不必深論。惟是據臣所知,朝議紛紛,相哄不已者,實因阮大鋮之故。
    大鋮或非無才,其奈心術不端。臣深恐其一經見用,便黨邪而害正。其才適足以壞人心,亂綱紀,不可不慎!捌鴣酰婺植磺逭餿聳撬惶橋ㄖ氐納苄絲諞簦投偈泵靼琢耍赫囊淮蟪頰塹苯翊筧濉⒆蠖加妨踝謚堋S捎詼苑角崆嵋瘓浠埃桶炎約和倫恿淶霓限緯︰嬲諮詮饈骨姘蛋鄧閃艘豢諂6遙傻賂咄氐牧踝謚雒嫫纜畬宛瘢欠至拷現倫恿腫圓煌K裕諼吹玫交實鄣男砜芍埃淙徊桓揖痛蘇酒鵠矗僑床揮勺災韃嗥鴝洌茸盤攣摹?片刻之後,弘光皇帝說話了,口氣是遲疑的:「謂統鏇之疏,系大鋮主使,卻又無實證,則心術不端之說,何從談起?哎,此事無須再論了,卿等起來吧!」
    「啟奏陛下:謂大鋮心術不端,非臣妄測之辭!」劉宗周低著頭,頑強地爭辯說,「其阿附逆黨,便是顯證。況且,大鋮當年因爭入吏垣而不得,競遷怒於給事中魏大中,後更借魏逆忠賢之手,陷大中於詔獄,摧殘至死。蛇蠍為心,莫此為甚!
    是故大鋮之用黜,所關、風紀甚大。臣忝居糾察之職,實不能付之默默。伏乞陛下聖衷明鑒!」
    天啟朝的吏科給事中魏大中,是著名的東林黨人之一。當年他被閹黨嚴刑拷掠,死況極慘。不少人都確信此事與阮大鋮從中唆使有很大關係,但由於阮大鋮行事刁猾異常,總是設法把證據滅掉,所以一直無法完全確認。劉宗周如今以監察大臣的身份,向皇帝正式提出指證,事先自必會經過嚴格核實。因此不但錢謙益聽了精神為之一振,就連兩旁的文武大臣,也全都睜大了眼睛。有片刻工夫,丹墀之上,愈加變得鴉雀無聲,都在等著皇帝的反應,也在等著劉宗周說出更加確鑿的證據來。
    起初,弘光皇帝似乎也有點遲疑,但當把徵詢的目光再度轉向身邊的太監時,他那張白皙的、因酒色過度而顯得精神不足的胖臉就改變了表情。
    「又是魏大中!」他厭煩地說,「翻來覆去都論過多少回了!其實,全是些扯不清的糊塗賬!哎,先生也不必再說了,起來,起來吧!」
    如果說,皇帝剛才阻止劉宗周說下去,還可以理解為試圖避免爭論的話,那麼,這一次卻分明暴露出,他是在身邊太監的唆使下,有意地袒護阮大鋮!所以正斜著眼睛凝神窺視著的錢謙益錯愕了一下,頓時冀望全消。他本能地動了一下身子,打算站起來,只是臨時發覺劉宗周仍舊固執地跪伏不動,才又遲遲疑疑地停住了。
    只見劉宗周那年邁的背影突然抖動起來,有片刻工夫,高大的身軀似乎佝得更低。錢謙益跪在背後,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從那不停地起伏著的雙肩,以及變得粗重起來的呼吸,仍然不難想像這位以剛直執拗著稱的老臣,此刻內心正經受著怎樣強烈的痛苦。
    錢謙益擔心地窺視著,預感著不尋常的事態將要發生,心中不由得微微發起抖來。
    果然,劉宗週一挺腰,直起了身子,接著,用了一個毅然的動作,一下子把烏紗帽摘了下來,露出戴著網巾的滿頭白髮。
    「陛下,」他用沉痛的、由於激動而發抖的聲調說,「非是微臣偏固,實因大鋮的進退,關係江左之興亡……」然而這一次,劉宗周甚至沒有機會說下去。因為弘光皇帝幾乎立即就站起來,沉下臉,很不客氣地申斥說:「大鋮進退,關係江左興亡,是否確論?年來國家破壞,是誰所致?而獨責大鋮一人,豈非胡說!」
    說完,便一拂袖子,氣哼哼地朝屏風邊上走去,弄得滿朝文武大臣,悚然失色地僵在丹墀之上。
    兩天以後,皇帝的決定下達了。邸報上赫然宣佈:姜日廣的辭呈已蒙「欽准」。
    與此同時,卻發佈了另一項任命:
    奉旨:「阮大鋮前時陛見,奏對明爽,才略可用。朕覽群臣所進逆案,大鋮並無贊導實跡。時事多艱,須人干濟。著添注兵部右侍郎辦事。群臣不得從前把持瀆擾。欽此!」

《白門柳2:秋露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