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總務科公佈了第二批療養人員的名單。注意事項裡有一條像是玩笑:帶上足夠十天使用的手紙。據說北戴河一帶衛生紙脫銷,不知道是不是謠言。謠言很多,吃螃蟹吃死了,游泳淹死了,海邊丘陵上有人搶劫。療養變成了探險。
名單裡沒有華乃倩。她報了名,後來又說兒子生病,等下一批再去。下一批是最後一批,裡面有周兆路。
周兆路看了名單。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取消自己的北戴河之行。借口很多,幾個學術會議邀他參加,請柬就在抽屜裡。她的動機很明顯。他幾乎可以肯定她的兒子沒有病。她在製造機會。她好像不大為他考慮。那天他躺在辦公室的長沙發上睡午覺,一睜眼突然發現她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門也給反鎖上了。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敲門怎麼辦?”
“別作聲,你不在屋裡。”
“……要理智一些。”
“看看你睡覺的樣子也不行嗎?”
“你怎麼像個孩子……”
她吻了他,機警地溜出門去。他腦子裡好像有根弦就要崩斷了,豎起耳朵聽著,走廊裡沒有聲音。他第一次感到她的親吻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淫蕩的味道。
他有些膽怯了。
人都是怪物,面孔只是招牌。一年前分到研究室的研究生是個美麗的少婦,潑辣而聰明。室裡的人第一眼看到她都動了怎樣的心思?誰也不知道誰。誰都想把直覺的醜惡掩藏起來。感情只是借口,理智更是借口。但是,當時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和他會那麼輕易地擺脫了束縛。好像一切都是預謀好了的,他們只不過是綵排中的兩個角色。導演是命運。他們彼此露出了別人不知道的面目,但真正的面目也許永遠不會出現。他並不瞭解她。淫蕩和天真都缺乏依據,只有美妙誘人的軀殼是實在的。他不也是如此麼?事情到了這一步,仍舊抓住道貌岸然的假面不肯鬆手。人不可能瞭解另一個人。他們都是怪物,他們甚至不能瞭解自己。淫蕩是否給人以快樂?他答不出。生活裡處處都是難題。
獲得學位之後,她曾經請他到家裡吃飯。她不避諱有這樣一位智慧瀟灑的領導幫了她的忙。但周兆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安排。非要慶賀一下,兩個人可以悄悄上飯館嘛,何必在丈夫跟前演戲呢?
“花不起錢。”她說,不知是真是假。
“用我的。”
“我請客。”
“我……怕自己太尷尬。”
“我就是要消滅你的尷尬。什麼時候領我去會會你夫人?”
他臉紅了。她比他想得開。不知是玩世不恭還是出於良知,有意尋找一種擺脫內疚的方法。他倒寧願認為這是出於她個性的自然選擇。她就是這種人,固執而又缺乏悔悟。生活中或許沒有她對不起的人。她活得比他輕鬆。
她丈夫叫林同生。那桌菜都是他做的。他干家務活很麻利,不大愛說話,泡茶炒菜端盤子,手腳不停地動。她的家是兩間平房,在大雜院的角落裡。門口蓋了一間小廚房,室內光線昏暗。傢俱式樣很舊,大衣櫃佔了半堵牆,沙發上扔著幾本書和未洗的衣服,一頭熊貓玩具四腳朝天躺在窗台上,旁邊是各種小瓶子和叫不出名目來的小物件。書桌攤滿了書和紙,裡面有幾本兒童畫報。孩子不在,說是送到奶奶家去了。
這不像她的家,她的家跟她一點兒也不協調。丈夫在忙碌,她卻陪他飲茶聊天。周兆路有點兒坐不住了。
“你們的小窩兒生活氣息很濃啊。”他開了個乾巴巴的玩笑。
“您說什麼?”
林同生從廚房探出頭來。他頭髮亂蓬蓬的,像沒有睡足覺,目光裡一片呆滯。從中醫角度來看,是中氣不足,生理和心理都過於疲乏了。這個人日子過得不順心。周兆路想起了陰盛陽衰的說法,這對華乃倩的家庭結構來說也很合適。
“菜裡少放鹽,老周是南方人。”
“到院子裡打桶水。”
“我看鍋,你去吧。”
她丈夫拎著個綠塑料桶貓著腰出去了。周兆路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但內心有一種強烈的優越感。華乃倩靠在廚房門口,自怨自哀地朝他聳了聳肩膀。
“墳墓。”
周兆路什麼也沒有表示,他把熊貓扶正,發覺它少了一隻眼睛,肚子上塗了許多墨水兒。華乃倩的苦惱瀰漫在這個家庭的每一個角落,含有絕望的色彩和自暴自棄的味道。他有點兒擔憂。這是一隻正在下沉的小船,自己竟然冒冒失失地跳了上來,對她會有什麼幫助呢?這已經超脫感情上的互娛互足,變成人生的冒險了。周兆路從他和她的關係上發現了以前忽略了的東西。他是一棵稻草,她抓住了他。她需要的比他多,得到的也比他多。他把自己放到了十分危險的位置上。
她身上有某種不可信賴的東西。如果她是一個幸福過度而尋求新鮮際遇的女人,他或許可以心滿意足地接納她。偷偷摸摸開始,偷偷摸摸結束,痛苦但沒有危險。他可不想跟著她去毀滅什麼。他不想。
那頓飯吃得很平淡。周兆路席間談了一些單位的事情,甚至用權威的口吻批評了某項課題研究不切實際,叮囑華乃倩在業務上要增強進取心。她丈夫聽得很認真,不住點頭表示贊同。她卻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他。後來,也許是酒喝猛了,她丈夫發了不少牢騷。副教授沒評上,住房沒有解決,課時壓得重,沒時間搞學問,家務活又煩心。他神情沮喪,思維也不太清晰。
“有您這樣開明的領導就好啦!”
“想開些,人都有不順心的時候。”
“我們這個家,事業上就指望乃倩了,她比我強,我沒什麼發展了,一輩子教書匠。”
“你少喝點兒吧!老周,吃魚……”
華乃倩把丈夫的酒杯扒拉到一邊。那男人傷感地眨巴著眼睛,筷子懸在空中,好像下不了決心應該夾哪個菜。菜炒得很講究,但周兆路吃不出味兒來。他在事業上一直很順利,一點兒也沒想到失敗者會消沉到這種地步。華乃倩冷冰冰的目光也讓他震驚。男人讓自己的女人如此鄙夷,他就永遠別想鼓起勇氣來了。他有難言之隱。他也許知道妻子不愛他。說不定還知道自己不值得妻子來愛。
周兆路無法體會這種人的心情。他對華乃倩的苦惱倒是有了更確切的瞭解。她是可以原諒的。大家都是可以原諒的,包括他自己。從華乃倩家出來,他腦子裡裝滿了宿命的念頭,覺得誰也沒有錯,誰也擺脫不了哀傷。他一帆風順,但他並不比別人活得更好些。他家庭的小船也在漏水,他卻陷在意外的情愛中不能自拔,忍受痛苦的折磨。人在自身的罪惡中是無辜的。他和她都是可憐蟲,比林同生強不了多少的可憐蟲。
她送他到車站。他們在黃昏的便道上分開走,她幾次要攙扶他,他拒絕了。這裡離她的家太近。
“有點兒醉了吧?”
“還行,我平時不喝酒。”
“印象怎麼樣?”
“人很老實,可是太軟弱……”
“窩囊廢!”
“不能那麼說,畢竟是你丈夫。”
“我有時也可憐他。可是如果你是個女人,你一天都不會跟他過。”
“我明白你的心情。”
“已經快十年了……你別看他愁眉苦臉的,實際上他根本沒什麼追求,庸俗的生活對他很合適,你沒看到他釣魚去那股高興勁兒,樂觀得很呢!買一件便宜貨能自在好幾天,真不明白他居然能給學生講製圖課!我看他就希望這樣混下去……”
“不能勸勸他麼?”
“罵得狗血淋頭也沒用。我罵累了。我懶得跟他說這些。”
“乃倩,你很不幸。”
“我知足了。只要你哪怕明白一點點。”
“我全明白。”
“不一定。……兆路,我反正想開了,我得活得開心點兒,要不就悶死了……”
“我明白,明白。”
“兆路……”
他們不知不覺走出了一站地,依偎在建築物的陰影裡。周兆路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感到難過。他抱著她的肩膀,預感到他們的關係可能要持續下去,不會像他理智上希望的那樣很快結束。
“乃倩,以後在單位舉動要約束些。”
“……我管不住自己。”
“我們有機會在外邊見面的。單位裡人多眼雜,讓人猜疑就不好了。”
“我會小心的……失去你我可受不了。我下決心抓住你,絕不撒手。”
“以後……少單獨到我辦公室來。”
“好的。親我一下……”
她並沒有約束自己。她竟然在他睡午覺時溜到他身邊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燃燒的慾望。愛撫的表白已經無法使她滿足。她要行動、行動!周兆路卻憂心忡忡。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又一次墮落,還是一次嶄新的昇華。誘惑和恐懼籠罩了遠方的北戴河。
他想起了北戴河帶著腥味兒的涼爽的海風,恍惚覺得他和她正在柔軟的黃沙上走。前年他到過那裡,讓蚊子叮得滿腿大包。如果沒有蚊子,那兒的夜是很迷人的。海在白天平庸,一入夜便神秘了。黑暗中聽著海浪一次次爬上沙灘,人就禁不住幻想和歎息。甜蜜的哀傷從海的深處游來,透過夜色一直流進心裡。那片刻的無所思無所想的感覺令人沉醉。
他決定去,和她一塊兒去。
他早早地打點行裝。妻子為他準備了換洗的衣服,買了防蚊油和一包十二塊錢一兩的“大嶺山工夫紅茶”。他自己逛了好幾家商店,挑了一件有花格子的尼龍泳褲。晚上睡覺前試了試,緊繃繃的,有點兒小了。他把它疊好裝在旅行包底層。
“真想讓你把我帶上。”妻子說。
“你有空兒嗎?”
“不行了,快開學啦。教育局也有療養名額,可誰知道什麼時候能輪到我們基層教師的頭上?”
“以後會有機會。實際上……也沒什麼意思。”
“你把小磊帶上吧?”
“恐怕沒有多餘床位,單位裡的人幾年才輪上一次,我怕影響不好……當然你要想陪我去,我跟總務科說說還是可以的。”
“我是說著玩的。”
妻子沒再提這件事。她在中學當語文教師。六五年他經人介紹認識她時,她剛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她是上海人,在北京舉目無親,兩個人一接觸就很親近。他那時在業務上正發奮,對婚姻不怎麼熱心。見她生得很端正,脾氣又格外溫順,他便同意交往了。結果只談了小半年,兩人就高高興興地結了婚。他覺得這女人對自己正合適。家裡和同事們也都很滿意,說這個女人真不錯。他們很少吵架,但也沒有多餘的激情,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穩穩當當地過下來了。鬧彆扭的時候也有,他們只是互不理睬,從來沒有惡語相加,最後總是以不知不覺地親密交談起來而告終。除了結婚時休探親假,他們沒有出去遊玩過。他開會到過許多城市,而她的落腳點不是北京就是上海父母家。她教書有假期,但他從來沒有利用過,她也不提。她永遠只是為她的學生和家庭而忙忙碌碌。
這一次他又要單獨行動了。另一個女人會陪伴他。看著妻子為他細心地收拾提包,他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臨行前那個晚上,他的身體格外興奮,把自己和妻子搞得很累。妻子很愉快,也很驚訝。
“我已經沒有吸引力了。”她不好意思地撫摸著他。
“你很好,真的……”
“到了那兒要注意身體。”
“我身體很壯,不是麼?”
“吃東西要注意,別拉肚子。”
“我懂,我是醫學專家。”
“又說大話……”
夫妻倆嘰嘰咕咕地說著笑著,很晚才睡。他熱情得彷彿要和妻子訣別似的。他竭力把北戴河之行想像得平淡無奇,但每每想來都預感到前面隱伏著不可知的災難。那個女人魔鬼似地立在黑漆漆的海灘上,向他伸出了蒼白的雙臂。他想逃開,躲到與妻子共創的現時的歡娛中去。
他躲不開她,他知道。在爆炸似的快感中他想的不是妻子,而是那張嬌艷的面孔。他恨不得撕碎了它。 

《白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