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星時,1964年,有一件重要事情發生,就是「彭案」。彭明敏給《文星》寫稿後不久,就和謝聰敏、魏廷朝一起被捕了。被捕後,他在蔣介石手中,一如蔣介石西安事變時在張學良手中,本想「不立文字」就脫身的,但蔣介石遠不如張學良寬大,硬要彭明敏寫悔過書才放他。對彭明敏「寬大之處理」,本是國民黨的底價,這在1965年1月7日《王世傑日記》可以側知。但彭明敏在牢中不知底價,只好決心投降。於是冒出一個由彭明敏的母親陳金英出面向蔣介石寫陳情書。再由彭明敏自己寫悔過書的餿主意。陳情書和悔過書的擬稿,彭家和奔走其間的「監察委員」黃寶實等異想天開,竟想到由彭明敏的朋友李敖代擬。我不但一口回絕,並且表示不悅。我說想革命就要做好漢,寫悔過書算什麼好漢!彭明敏又不是小孩子,要寫他自己去寫,我是不幹這種遺臭萬年的缺德事的!何況我也不會寫這種文章!這種事找到我頭上,簡直是侮辱我!後來的演變是:由彭明敏的偉大母親陳金英出面找人代寫陳情書,至於悔過書,還限由彭明敏自作——號稱台獨領袖的彭明敏,竟如此屈辱自己,而傳世了這些悔過的文件,的確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但是,白紙黑字在此,誰又賴得掉呢?王八蛋國民黨以為這樣處置是「寬大之處理」,其實只是使當事人更恨它而已,因為你的「寬大」,是屈辱人式的,這叫什麼「寬大」!如此收場,國民黨和彭明敏雙方都很笨。此外,最倒霉的,有兩個人:一位是彭明敏的母親,她是最有尊嚴、最高雅的偉大女性,卻被兒子「禍延顯妣」,屈辱自己,以近七十之年,向蔣介石寫陳情書,最荒謬的是,兒子已四十三歲,早已成年成過了頭,居然還要勞動老母代他出面丟人現眼,這真是台灣史上的奇聞,也是台灣史上不光明的一頁;另一位是滿口流利日語的梁肅戎,他寫狀子,「附呈其(彭明敏)親筆悔過書,及其母陳金英陳情書」,辛苦奔走,救當事人出來,多年以後,卻被當事人彭明敏倒打一耙,奚落他不盡責,彭明敏所謂「我是極重感情並懂得感謝的人」,到頭來原來是這樣感謝法,氣得梁肅戎大罵他忘恩負義。幸虧當年我沒替他寫,否則和梁肅戎一樣待遇了。
魏廷朝坐牢時,我寫了信,送了錢,被「國特」追問,我開玩笑說:「別問啦!你們在台灣作惡,我送台灣人點禮,是替你們收買台灣人人心啊!」當時蔣經國曾送錢一千元,交魏廷朝上司「中研院」近史所所長郭廷以轉致,郭廷以也送了五百元,他們送的錢加在一起,也趕不上李敖送的多。——國民黨收買人心之手面可知也!固一介匹夫不若也!送款信由郭廷以親寫,後來魏廷朝送了給我,我轉送給台獨分子林世煜、胡慧玲小兩口了,以見外省人花錢術之一斑。
在我為黨外雜誌撐腰的歲月裡,鄭南榕的《自由時代》系列雜誌,與彭明敏掛上鉤,他們訪問我,刊出了一篇《助他一臂之力——李敖談彭明敏》,那是1986年春天的事。兩年後,1988年12月17日,彭明敏秘密寫信給我——那是他與我隔世十八年後第一次給我寫信,要借我辦的《烏鴉評論》園地,教訓他的學生蔡同榮。我同意了,我也隨後發表了蔡同榮答辯的文字,以示公平。接著彭明敏又來稿,我也登了。來稿一看就是他的筆跡,雖托名別的學生所為,實系夫子親筆。這一事件恢復了彭明敏和我的直接聯繫。1989年4月4日,他寫《彭明敏回憶錄(自由的滋味)李敖定本序》,最後說:
不料,我脫出台灣不久,李敖卻以「台灣獨立組織駐台專員」之怪名被捕,天下豈有比之更荒唐事。
我於1970年夏,由瑞典來到美國,李敖則長期受難,我心痛如割、急如焚,也曾求助於一些國際人權團體,但還是救不了他。
他出獄後,因顧慮到台灣以及我本身的環境,覺得還是不打擾他好。於此,我們的聯絡中斷了,而一斷就是十八年。
1988年年底,偶然與他恢復聯繫,其後,我們有時隔洋追念往人往事,對人世滄桑,共擔感慨。
今年初,他突然提議願為我的回憶錄《自由的滋味》,在台灣出一精美定本,「以垂久遠」。我們都知道該書已有幾種版本充斥台灣,市場已經飽和了。他再印行,不但無利可圖,可能虧本。他願意這樣做,相信純然出於他對我一貫的厚誼和支持,我很感動,欣然同意了。
他又寫道:
李敖是華人史上罕有的奇才。唯因如此,當權者視之如背刺,非把他連根拔掉不休。又因為是奇才,有時難免惹起爭議。聽說我一些好友也曾與他有爭執。但我歷世已久,深知人性世事之複雜,雙方立場都能瞭解,雙方友誼都不受影響。
這份李敖定本是際此亂世,兩個書生,在波瀾萬丈、歷盡苦楚的生涯中,永年友誼的一個里程碑,也是不渝情感的一個結晶。不知人生有什麼比之更美麗、更有意義的事?
在這些動人的回憶裡,看到彭明敏重視和李敖友誼的一面,這一面當然是真誠的,我很懷念,也很感動。雖然,在我內心深處,仍有一些我難以釋懷的陰影,有待我去詮釋、去追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他把我誣陷成台獨分子的那件傑作,這是不仁不義的可恥行徑,我隱忍多年,最後還是寫出來了。
在「彭案」沒發生前,彭明敏大體上是國民黨培養的乖乖牌,他本是國民黨最早提拔的青年才俊,看看他的資歷:博士、台大政治系主任、聯合國代表團顧問、陽明山會談參加者、跟錢復同為第一屆十大傑出青年……只要他不那麼鋒芒畢露的話,我敢斷言,今天的「總統」是他而不是李登輝。彭明敏這樣優秀的人才,國民黨拉攏不到,我認為是這個人非常有志氣,台灣被日本與國民黨前後摧殘八十多年,像這樣有志氣的台灣人真是不可多見!看看像黨外人士,像高玉樹、像張賢東,乃至像今天民進黨的作秀派大員們,國民黨稍微給了一點好處、一點面子、一點虛榮,就馬上變了。而彭明敏則不然,他是蔣介石「召見」過的人,可說是幾乎到手的東西,他卻棄若敝屣,甘願當個反叛者,這是很難得的。不過,除了志氣以外,當然也有其他因素造成歷史事件,懂歷史的人都知道,其他因素中的偶然因素也是不可缺少的。「彭案」中的這類因素之一是謝聰敏。謝聰敏跟我兩度同學(台中一中、台大),長得濃眉狼眼,為人極有心機。他的表情總是笑嘻嘻的,笑嘻嘻中有一股自信及從容。他運用心機,說動他的老師彭明敏、同學魏廷朝跟他搞台獨宣言,成為有名的「彭案」。事實上,「彭案」的案頭不是彭明敏,而是他。這由軍法審判謝聰敏判十年,彭明敏、魏廷朝各判八年可證。一般說「彭案」乃因彭有名而把「謝案」吸收了的緣故。嚴格說來,是事後追加的、是錯誤的。當時官方發佈的「中央社」消息都是「謝聰敏等叛亂案」。現在回看起來,那種「叛亂」,其實是書獃子式的,不成氣候,只有國民黨才小題大做,最後弄得梁子結盡、不可收拾。我始終難以理解:以當時的禁網之密,其無成效可能,一想即知,遑論成功?但他們為什麼那麼笨?尤其彭明敏,他理應比他兩個學生成熟一點,為什麼也那麼笨?後來我得知了彭明敏個人的偶然因素,造成了爆破點,才炸出「彭案」,這偶然因素就是男女關係。彭明敏在「志氣」方面造成他的偉大,但在「性慾」方面造成他的渺小。他的太太李純女士非常美麗賢淑,是東洋式的新女性,但那種新,是真正體諒別人、犧牲自己的,是最偉大的。她非常沉默,她的沉默,相對助長了彭明敏在男女關係上的不負責任、橫行無忌。使彭明敏在男女關係上,得以繼續胡來與偽善,直到今天猶得欺世盜名。我每次去彭家,她都像最有教養的東洋式女主人親自奉茶。彭明敏偷渡後,我在特務環伺下也到遭特務環伺的彭家慰問她,她家遭奇變,仍不改雍容。看到我那樣義俠,非常感謝。我坐牢最後一年,與謝聰敏、魏廷朝、李政一四人在板橋仁愛莊被集中「洗腦」時,一天收到四盒精美的糖,原來是彭太太送給我們的。謝聰敏有意誤認是給他一個人的,偷偷放在床底下,被有正義感的李政一發現,強制四分天下,並且罵謝聰敏一頓。彭明敏雖然有那麼好的太太,但是他不安於室,習與性成。本來這是私生活的事,別人不該提。但是你的私生活,「膨風」到與公益、與為人師表、與世道人心有關的時候,恐怕就不能托詞是你個人私德而不准人來過問了,彭明敏如果是「單身貴族」,隨他扯女人也是他的事,但他至今是有婦之夫,這樣亂來,自與形象不合。至於誘姦女生們,當女學生們想留學而請他寫介紹信的時候,他的條件就開出來了。比較之下,今天人面獸心的「性騷擾」派大學教授們真是小兒科了。「竊比於我老彭」就差得太遠了,兩隻手的「性騷擾」又算老幾呢?人家一隻手,早就上床大幹特幹起來啦!(至於被誘姦的女學生數目,據1995年2月出版的《郭廷以先生書信選》,是「五六人之多」,可見不是蓋的!)
彭明敏筆下回憶他偷渡前夜會李敖的事。他偷渡後,謝聰敏、魏廷朝都跟我說,彭明敏最後一個見的是我,他們在彭李會面後未再見面,其實這是聯合串通的謊話。事實上,彭明敏最後一晚還同一位會舞蹈的名女人上了床後,才風流而去。
彭明敏偷渡以後,秘密轉給我一封信,還附帶瑞典美女的泳裝相片。信裡戲稱,裡頭的美女是李敖在瑞典的讀者。我被抓時,信與照片都被警總搜去。我還記得當時警總軍法處軍法官王雲濤開調查庭時,當庭在卷宗中掏出美女相片,手一揚,對我笑道:「你們的美女已被我們沒收了!」
我被捕時是在謝聰敏、魏廷朝被捕後的第二個月,由於魏廷朝給我的英雄形象,使我雖然飽受警總刑求,仍舊堅不吐實,免得跟他們的口供搭不上,對不起朋友。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事實上已供出每一細節,包括彭明敏秘密寫信給我等細節在內,也包括他們在彭李會面後仍與彭明敏見過面的每一細節。但是最後一晚風流而去卻是警總查出來的。國民黨官方知道彭明敏男女關係上的每一細節,他們證實給我看,不由得我不相信。事實上,我對彭明敏在這方面的慚德,也早有所聞。我被彭明敏誣陷下獄,被刑囚時猶為他辯護,特務們乃舉證證明你李先生眼中的彭明敏,私德卑鄙如此,我登時啞口無言,因為那都是真的啊!
彭明敏的「志氣」受他「性慾」所累,這一點,國民黨應該掌握不少情報。國民黨那些抓人關人,只是「形之於外」的作業,另有「藏之於內」的作業,是我們看不到的,因為那都是「極機密」的文件和動作,是外洩不出來的。但是,王八蛋國民黨還是百密一疏,在二十一年後,我還是透過秘密管道,從陳綏民手裡,取得了當時他們在彭明敏偷渡後,亡羊補牢大力報復的「極機密」文件。文件是當時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張寶樹「謹呈」給「總裁」蔣介石的毛筆恭楷「簽呈」,其中兩段說:
一、彭逆明敏穢行惡跡資料,應妥為整理,必要時,透過國外內幕雜誌揭露其卑劣行徑,及其為士林所不齒之情形,使為國際人士及僑胞所唾棄。
二、彭逆潛逃經過,有關單位查明後,應再提報常會。
在同一文件右下角批示欄,有這樣的鋼筆字:「本件原件奉總裁批示:『可照辦。』」並蓋上「中華民國五十九年二月二十日」橡皮印。由此可見,彭明敏不但「大頭」不軌,為蔣介石所深知;連「小頭」不軌,也為蔣光頭所密察。——領袖日理萬機,猶不忘理百姓一雞(大雞雞),真可謂察察為暗了。至於蔣密察之下的彭明敏「穢行惡跡」,我相信也並非全屬空穴來風,他自己的行為不檢,恐怕也正是授人以柄的把柄也。要不是他自己有問題,國民黨縱使「最高決策」,恐怕也難以落實到對方的「最低部位」上。……(編者略)有一次彭明敏向我說,他羨慕 My Secret Life 一書的作者,因為該作者一生搞過四千個女人。——如果彭明敏的形象是花花公子,他要搞幾千個都是他的事;但彭明敏以正人君子、「台獨」英雄、為人師表、貴族紳士為形象,他如此行徑,就未免太不相稱、太偽君子了。不過,當事人彭明敏自己,倒也夷然處之並不失理直氣壯。他曾跟我說:「國民黨宣傳我跟女人的私德如何如何,但國民黨的總理、國民黨的總裁,他們哪個跟女人的關係不是一本花賬!」言下不勝委屈之至,我一邊聽,一邊笑,深感此公真好有一比也!
前面我說「彭案」的發生有偶然因素,原來是彭明敏與台大法學院某名教授之妻有染,事發後他怕吃官司,一方面在「1964.9.9」(案發前十一天)寫信給我們《文星》說,「被捲入公私交錯的一個案件,並有可能進入司法階段,所以不得不暫時停筆,以便全力去處理這件事」;一方面在「全力去處理」恐怕無效之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幹一次。中國有「沖喜」之俗,即在萬般無奈之際,以洞房之事衝去家中禍事。彭明敏正好相反,他是「沖禍」以代「沖喜」,用更聳人聽聞的軍法案件來沖掉司法案件、用叛亂案件來沖掉亂判案件,以俟奇跡產生。這,就是「彭案」發生的偶然因素。「彭案」中三個書獃子沒有那麼偉大,至少彭明敏沒有,彭明敏絕對不比他的兩個學生還笨,但他慌了,所以計謀「小頭」問題、「大頭」解決,就這樣,台灣人的歷史多出了偉大而又渺小得不為人知的一頁,而「唯性史觀」論者也就吾道不孤了。彭明敏從事民進黨「總統」參選時,以「四P」作為「視覺識別系統」,「四P」輔以一個地球儀,其中「四P」除了象徵四大族群外,「四P」還有高聲望(Prestige)、彭(Peng)、教授(Professor)及總統(President)。斗大的地球儀則在凸顯台灣「小而強、小而美」的「生命力」。不過,我總覺得「四P」似乎還少了一P,就是蔣介石眼中的大雞雞(Penis,男性生殖器),有了大雞雞的形象,更可凸顯台灣的「生命力」,至少是台灣「總統」參選人的「生命力」,這樣,比起干逛酒家的沒水準貨色,自然更紳士、更貴族、更有情調了。
梁實秋有一次跟我聊天,談到一條腿的潘光旦,梁實秋說:「李敖啊,你注意身體殘廢卻有成就的人,這種人毅力過人,當然也心病過人。」用這標準來看獨臂的彭明敏,的確也得其神似。彭明敏的心病表現在雙面人性格上面,尤其明顯。他在《彭明敏回憶錄(自由的滋味)李敖定本序》中,一邊說李敖以台獨「怪名被捕,天下豈有比之更荒唐事」,「李敖則長期受難,我心痛如割、急如焚,也曾求助於一些國際人權團體,但還是救不了他」。這些話,就明顯看出他的雙面人性格了。因為,在《台灣青年》向國民黨提供證據,不仁不義,誣陷李敖是台獨的「秘密盟員」、引國民黨去抓李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彭明敏啊!這種雙面人性格,不止見於1989年4月4日他寫的這篇序,據陳平景提供的1971年5月13日彭明敏給他的信,彭明敏為李敖被捕,未嘗不為之悲痛,他告訴陳平景,《紐約時報》今天登出李敖照片並專文報道此事,我們竭力救他。(Of course,all of us are distressed to hear about Li Ao's arrest and want to do whatever possible for him. In today's New York Times there is an article about and photo of him.)看來這當然是很動人、很真情的。但誰也想不到,奔走呼號想救「彭明敏之友」出獄的人,也正是把「彭明敏之友」設計入獄的同一人,這真太離奇了!太離譜了!彭明敏畢竟同我是患難之交,因此他雖誘貓抓了耗子,但物傷其類,總是代貓哭耗子,而此哭又非虛情。他對陳平景之言,是可信的、可感念的。只是,對我這患難時期的「彭明敏之友」來說,在彭明敏後來選「總統」時到處速成「彭明敏之友會」,全省有九十一家、台北有二十六家、高雄有三十六家,「彭明敏之友」日以千百計,時髦入會,我看了,真暗中為他們捏了一把汗。連我這曾被「心痛如割、急如焚」殊榮過的,做「彭明敏之友」的代價與下場都動魄驚心如此,這些「即溶咖啡式」的日以千百計的「彭明敏之友」,又爽到哪裡去?其實這些投機朋友,在彭明敏越王勾踐型的寡情下,根本得不到一點兒垂顧與垂憐。現代的越王勾踐絕對是寡情的,試看當年那麼多人幫助他偷渡,直到如今,他沒點出任何近在眼前的人的名字來感謝一下,他託言不願連累朋友而不肯洩露,試問四分之一世紀都過去了,還有什麼連累等原因作為借口?說穿了,此公忘恩負義性格作祟、心胸狹小、不肯分人以功而已。結果呢,幫他偷渡的,四分之一世紀以來,只有一個人名字曝光,還是國民黨官方給代曝的,此人為誰?李敖是也。李敖幫彭明敏偷渡,罪證確鑿,見於軍法判決書,有官方證件證明呢,誰也賴不掉了。由此一事,可見當年為他冒險犯難的朋友提不提了,今天「即溶咖啡式」的「彭明敏之友」又何足道哉?放眼看去,現代的越王勾踐,他一生點名肯定的患難之交,只李登輝與李敖兩人而已。其他的「彭明敏之友」啊,在彭明敏眼中,只是攀龍附鳳西瓜偎大邊的助選之徒而已,何足掛齒喲!
所謂只有李登輝和李敖是彭明敏點名肯定的說法,我有證據。彭明敏出版《彭明敏看台灣》,不但偷偷刪掉了李敖的名字,還刪掉了他返台前一篇重要的提到李敖的文章——《中國時報》楊憲村專訪:《回首前塵話蓬萊——與彭明敏在奧瑞岡的一場對話》,其中有耐人尋味的問答:
問:你在海外發生的幾次不愉快事件,是否與你那種既細緻又易得罪人的個性有關?
答:我不同意自己「容易得罪人」的說法,也不相信自己容易得罪人,我這個人重感情,對朋友忠誠,與人也好相處。我的個性不適合政治,搞權術花樣我弄不來,違心之言也說不出口,像李登輝或作家李敖,很多人批評他們,但我都視他們為我的朋友,雖然我們彼此見解已有很多不同,但他們都是患難時期的摯友。
彭明敏出書時刪除了這篇文章,顯然目的有二:一、暗中動手腳,消去他那源遠流長的「李登輝情結」;二、暗中動手腳,「患難時期的摯友」李敖當然要一併清潔溜溜掉。他刪除的用心是隱秘的、刪除的手法是細膩的,但是,不幸的是,在明察秋毫的歷史家眼裡,他所有暗中的手腳都無所遁形。
在彭明敏沒返台以前,我看到電視畫面,看到他特別點出李敖的冤獄事件,認為國民黨政府應向李敖道歉。——這是彭明敏向國民黨政府提供證據、誣陷李敖後十九年,第一次公開在電視機前宣示李敖非台獨分子,我除了以遲來的感激來回應彭明敏遲來的平反外,內心深處,卻想起《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四節彼拉多的動作。彼拉多就拿水在眾人面前洗手,說:「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當吧。」——彭明敏隻手遮天成功了,他把黑手髒手全抹在國民黨手上,王八蛋國民黨固然活該,但我實在忍不住偷笑。從彭明敏紐約記者會看,彷彿他宣示「四十年來,為台灣民主努力付出代價的許多人士如李敖」等未曾「平反、復權」,他就不回來,事實上,他遲遲其行是在等對他有利的機會,他深知不回來就絕無機會。1991年4月29日,他寫信給我,說「知心之間,無所不談,毫無忌憚」,談出台獨分子在美國的真正內幕。他寫道:
在美國攪(搞)「台灣政治」者(在美國或其他外國,怎能攪「台灣政治」,荒唐之至),煞有介事,其實都是拚命從事你所說的「意淫」而已(而且都是不能達到orgasms)。有的在美攪得聲名狼藉,混不下去,便逃回台灣,自稱「僑領」或「教授」(在台者不知所謂教授實是在美學界無人看得起的市立野雞專科學校廝混誤人子弟者),在台自立山頭,自任「民主運動健將」,繼續以似是而非的淺薄言論斂財騙人。在美國攪「中國」或「台灣」政治者,基本上都是con men,利用或abuse僑民「愛鄉心」之切,自我膨脹,詐財騙人而已。令人感慨者,古今東西,地球上似乎充滿著無數suckers(包括所謂知識分子),那些con men騙之不盡,吃了一批以後,馬上又有一批自投羅網。海外這些con men之奇形怪狀丑相變態很想為文分析之。
可見私底下,在「知心之間,無所不談,毫無忌憚」的情況下,真的彭明敏是深知台獨分子的卑鄙的。我的一貫立場是主張真正第一流知識分子影響政治而不涉足政治,我期望的彭明敏和我一樣潔身自愛卻戰鬥不衰。彭明敏自然知道。他在1991年5月18日寫信給我,說:「你言中了,在目前情況下,我實在無法考慮回去(而且回去也想不出要做什麼,你想我應該回去做什麼?難道開餐館、咖啡廳?)。台灣情勢似在惡化,怪事醜聞頻頻,令人深憂,有時忍不住想為文評論之。」1991年8月12日寫信給我,說:「通緝撤銷,反而各種壓力接踵而來,不堪困擾。你已經看出,不少人在打我的主意;又如你所說,報上看到台灣政客、政治那個樣子,實在噁心。有時很想脫俗入山,不問世事了。」……從這些知心話裡,可以看到彭明敏的另一面——努力去作為獨來獨往的偉大知識分子的一面。而這一面,舉世除了向李敖「輸誠」,也別無其人夠資格。彭明敏此時不但一再寫信來說知心話,還特請Irene Lee從美國帶來照片給我。Irene Lee留言給我說:「彭先生(明敏)囑我帶給您一幀我所拍攝的黑白近照,他說:『平生君子之交得李敖,足矣。』」可見彭明敏和他眼中李敖的交情。不過,正如我預料的,彭明敏「脫俗入山,不問世事」是說說而已,他畢竟忍不住要回來了。1992年9月18日,我有長信給他。10月21日,他寫出在美也可能是此生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他說:
剛由日本回來,接到你的快信。很感謝你的關切。你所說的話,會銘記在心。確有人為了我的「晚節」而擔心。但那是杞憂。多年在外流亡、折磨、鍛煉,難道到此時還會出賣靈魂,「失身、失節」嗎?簡直無法想像的。
這是彭明敏回應我婉轉表達的規勸與疑慮的最後白紙黑字,接著就是回航了。完全不出我所料,他一回航台灣,立刻被俗人俗事包圍,他不但不能「脫俗」,反倒陶醉其中了。看到電視上他站在車上,左右轉頭向群眾揮手的畫面,我想到蔣介石的「風扇頭」,不禁失笑。
彭明敏回航後,立刻有了高速轉變,最高速的,莫過於他對李敖這種患難之交的高速離心而去,他日夜忙著去交新朋友、去為政治交換而助選、站台。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忙過了再見我面,我漫應之。到了選舉開票之日,他透過謝聰敏想見我的時候,我卻推托拒絕了。謝聰敏私下問我:「老彭奇怪為什麼你不見他?」我說:「他是最懂禮貌的人,讓他自己去找答案吧!」我又說:「彭先生晚來見我或不來見我,對彭先生不好;我不見彭先生,對彭先生好。」我想直到今天,彭明敏還不懂我那「聽其自悟」的「以不教教之」之道。
正如魏廷朝所說,李敖不是放暗箭的人。我光明磊落,一切明著來。我曾在《時報週刊》等媒體上,公開表示了我對彭明敏回來以後的失望,不過講話歸講話,我對他一直很客氣。這樣,直到他回來一年後,我抵不住陸嘯釗的堅邀,才答應三人一起吃一次飯。那天主人陸嘯釗和彭明敏先到陶陶園等我,我與彭明敏,在他回來後一年才見面,就是二十四年後才首次見面。我很禮貌地帶了一件小禮物送他,那是一個小鏡框,中有馬薩裡克(Masaryk)的一張照片。彭明敏很謙虛,他說:「你李先生太博學了,你考倒我了,這位是誰啊?」我說:「他是捷克的國父馬薩裡克。他是名教授,當年帶著學生領導獨立運動,流亡海外,1918年他成功了,並且當了總統,1937年八十七歲時死去。他為捷克打下獨立的基礎,可是他無法解決與強鄰的關係,最後捷克被強鄰所滅。他的故事告訴人們,第一流的知識分子搞獨立是一回事,可是,縱使成功了,與強鄰問題解決不了,也是空忙一場。……」彭明敏若有所思地收下我的小禮物。飯後,他用他的勝利牌轎車送我回家。車中也沒談什麼,好像二十四年前的知己之情都生疏了。後來他在凱悅大飯店席開一桌,請我全家,也請了陸嘯釗,以及陳彥增、郭文華等人。事後我沒有回請他們,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彭明敏兩人日夜相處的往事,對今天這種「恭而有禮」式的宴飲,實在覺得不自在。
兩次飯局後,我和彭明敏又恢復了不相往來的狀態。謝聰敏偶爾與我聯絡,我多次請他側面影響影響彭明敏。謝聰敏說:「李敖啊,老彭已經被海外那些新貴們包圍啦,連我都講不進去,也不敢講話啦!」我笑說:「就是皇帝,也是打到天下後,才清除功臣、不納忠言呀!怎麼還沒打到天下,只回台灣得意幾天就忘形起來了,連老朋友都冷淡了?這樣笨,還搞什麼政治?」謝聰敏說:「老彭就是那樣,我又有什麼辦法?」
1994年8月23日,我看到彭明敏發表的《寫在(台灣自救宣言)三十週年前夕》、又在頭一天收到謝聰敏電傳來的感言和電話、又看到報上他們的照片和慶祝活動,我忍不住在8月27日寫了一封信,我嚴肅指出:
……你們三十年前的宣言,明明爭的重點是自由民主,自由民主解決了,一中一台根本不是問題。你們的運動,其實是爭自由爭民主的運動。這個運動成功了,台灣變成了如國民黨牛皮所說的「自由民主的燈塔」,不愁大陸不在內外壓力下向光明認同,一旦大陸也跟你學習,成了自由民主的國家,是分是合都不是問題。如今若不在自由民主運動上定性定位,還在一中一台上落墨著眼,是捨本逐末、是以虛幻的海市蜃樓代替務實的自救功夫。——自由民主運動和一中一台好夢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層次,但一實一虛,不可不弄清楚。你們既在三十年前做了先知,你們就有責任在三十年後矯正導向,能為三十年後的台灣導出正確的方向,才不愧為先知,才是你們的偉大。……
我又寫道:
彭老師文中指出「危險而無理智的『中國情結』」是錯誤的,這話反面解釋,「安全而理智的『台灣情結』」,自是可行的。不過,依我的先知水平,(別忘了我也是先知!)我始終看不出來一中一台有可行性,一中一台論者三十年來,從未提出任何論證(理智的論證)證明如何達成一中一台、如何抵抗大陸,讓他們放開黑手,讓台灣去一台。有起碼常識的人都能清楚知道大陸絕對有「犯台」的能力、都能清楚知道美國人不可靠,何況通達世情、通達國際大勢的國際法權威彭老師及其門徒?雖然如此通達,卻還高唱一中一台——只有空頭主張、全無具體辦法的一中一台,這不是好夢又是什麼?這種一廂情願(wishful thinking)的思考模式,施之於販夫走卒匹夫匹婦,猶可說也;施之於台灣人的先知,不可說也!
什麼是一廂情願?凡是提不出具體辦法的號召,都屬之。彭老師大作指摘「當局」不肯「以台灣名義重新申請加入聯合國」,試問一旦彭老師成了「當局」,你能如願以償加入嗎?加入聯合國,「共匪」不亡,絕無可能,這是起碼常識,彭老師太清楚了、太清楚了。別人可以一廂情願打如意算盤以意淫聯合國(其模式,與國民黨意淫大陸——「反攻大陸」完全如出一轍),但是,彭老師怎可如此?這種「危險而無理智」,氾濫成災,遂有「總統直選」等見諸彭老師大作,總統直選會帶來獨裁與混亂,這也是政治學常識,別人爭權奪利可以這樣兒戲,前台大政治系主任怎可如此?
彭老師說「台灣當局數年來一些政策確在沿著我們曾經提倡的大方向進行著」,只是太慢。但是,縱太慢,也似有進境,可是,三十年後的三位先知本人呢?三十年來的進境又在哪裡?難道進境只在「總統直選」一類嗎?易卜生(Ibsen) 1882年寫《人民公敵》(An Enemy of the People),寫那當時飽受打擊的先知,後來易卜生自道,說當人民在十年後腳步跟上先知的時候,先知自己又超出了人民十年。彭老師啊、聰敏啊、廷朝啊,你們超出的,又在哪裡?三十年前,你們是先知;三十年後,你們跟他們當然有不同,但不同又有多少?當人民跟無知人云亦云,先知墮入魔道自說自話的時候,這就未免太對不起當年的自己了。
最後我說:
你們是我共患難的朋友,素知我為人,我可以容忍朋友的無情,但不容忍朋友的大錯誤——大是大非上的錯誤。因此,雖然我與彭老師漸行漸遠、與廷朝形同隔世,我仍忍不住要寫這封信向你們進言。天下能被彭老師虛心受言的人,恐怕也不多了,我敢說我是最後的一位。印度詩人說感謝光明但別忘了在黑暗中執燈的朋友。——我久歷人間冷暖,我從黑暗中來,也將回歸黑暗而去,我不奢求別人的感謝,但不希望與我同行過的老朋友在光明中目為之眩。該說的話,總歸還是不免一說。先「自救」方足以言「台灣自救」,你們三位先知,三十年後難道全無「自救」之處嗎?我真的不信啊!
信發出後,彭明敏、魏廷朝全無回音,理都不理;謝聰敏來電話,大意說老彭說政治是要奪權的,你李敖談那麼多是非幹嗎!我說知識分子不談是非只搞權力,是你們最大的墮落,我真為大家悲哀。
這封信寫了我最後的勸告——三十年後最後的勸告,我知道彭明敏是執迷不悟了。他永遠不再是三十年前還有靈光、清氣與理想的「脫俗」的彭明敏了。
談起我這封信的三位收件人,我認為謝聰敏最識大體,他在牢裡誣攀李敖是台獨,為人卑鄙,但出獄後,在彭明敏等台獨分子恩將仇報,在海外發行攻擊李敖雜誌之際,曾挺身而出,寫文點破:「就李敖和台灣人的關係來說,我認為台灣人欠他的比他欠台灣人的更多。」這是謝聰敏的公道處,他在誠惶誠恐中,仍不忘仗義執言;至於魏廷朝,他和我私交極深,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可以替我看家,可見我對他的信任。以他跟我的深交,在牢裡誣攀我是台獨,我想他內疚最深。他出獄後只和葉菊蘭、謝聰敏來看過我一次,從此形同隔世,三年五載,才見上一面,吃一頓飯,不過有重要的事,他還是認為非李敖莫辦。我的回憶錄出版後,他還來找我寫一封信給台大法學院院長許介鱗檢舉台大弊案,並說這是許介鱗的意思。我奇怪,問他為什麼這樣處理,他說許介鱗認為由李敖出面檢舉,收信人可挾李敖自重,才好下手清除弊案。我為之失笑,我說你用我口氣寫來,我簽名好了。他欣然照辦。至於彭明敏,就複雜得多,他從回台灣後,在應付李敖上面,可謂盤盤皆錯,並且一誤再誤。更不幸的是,他又節外生枝,引發出一個爆破點。事情是這樣的:遠流出版公司老闆王榮文送了他出版的《彭明敏看台灣》等書給我,其中收有「原載於《中國時報》1992年10月14日」的一篇《卜大中專訪——為畢生理想再盡心力》一文,是專訪彭明敏的。該書第35頁有這樣的對話:
問:你對省籍糾紛有何看法?
彭:我認為情形已經不嚴重了,以後會更加和緩。我早年提出的《台灣自救運動宣言》當中,就主張台灣人與外省人一體合作,共建台灣。但是我被拘禁之後,政府對軍公教各方面說明的時候,故意隱去這一段,反而誣稱我提倡殺盡外省人,用以分化省籍之間的感情。我讚佩的人當中有提攜我的外省籍師長,如胡適先生、薩孟武先生、傅斯年先生等。也有外省籍好友,這說明我絕不是一個狹隘的省籍主義者。台灣不能分成本省外省兩個族群互鬥,那只會帶來災難,應該合作才是。我也同意在政黨比例代表中有某種比例的大陸籍國會代表,但比例必須合理,產生方式也要有一定的民意基礎,這樣能使外省人有安全感。
我一看之下,為之一震。因為「1992年10月14日」的《中國時報》原文,並不如此。原文在「我讚佩的人當中有提攜我的外省籍師長,如胡適先生、薩孟武先生、傅斯年先生等,也有外省籍好友」和「這說明我絕不是一個狹隘的省籍主義者」之間,明明有九個字,被彭明敏暗中刪掉了,這九個字是:
包括反對台獨的李敖。
明明《中國時報》當天的原文有這九字真言,卻在《彭明敏看台灣》一書中給刪掉了,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的看法有二:第一,他是越王勾踐型的寡情人物,是「可與同患,難與處安」(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安樂)的人,在「台灣人出頭天」的時代到來以後,李敖的利用價值已近於零,所以對李敖要敬而遠之;第二,由於李敖有一定的影響力,又反對台獨,而他們當年又誣陷李敖是台獨,使李敖家破人散、冤獄纏身、飽受刑囚、坐牢多年,他們對李敖的定位、跟李敖的關係變得十分複雜,造成他們內疚和不便,因此但願漸行漸遠,力謀「脫身」,以策安全。不過,李敖待朋友雖然寬厚,卻非易與之輩,你對他過分不起,他極為難纏。而彭明敏、魏廷朝、謝聰敏三位,「脫身」之道,隨其智愚,各有不同。李敖拜他們三位之賜,坐了大牢,出獄以後,謝聰敏、魏廷朝至今尚能與李敖馬馬虎虎相處不被反目,而彭明敏卻獨獨不能,原因何在?一言以蔽之,彭明敏的一誤再誤使然耳!
1995年6月間,謝聰敏感覺到我將揭發我和彭明敏的往事,亟思挽救,乃一而再、再而三地電話約我,要我務必參加7月5日他訂下的一個飯局。飯局是彭明敏、魏廷朝、他和我等人的聚會,可是,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了。我說:「我不想吃『最後的晚餐』啦!」我心裡覺得:耶穌直到吃「最後的晚餐」時,才被出賣他的人傷了心,但台灣人卻比猶太人更巧於此道:彭明敏和魏廷朝、謝聰敏早在最後的晚餐前,就把李敖送上台獨十字架了。最妙的是,在被釘上十字架後,他們卻又網開一面,說此人並非耶穌。所以,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我的身份是耶穌而死,還是耶穌身邊的兩名強盜之一而死。悲哉!
彭明敏1989年4月21日秘密寫信給我,大罵他的學生蔡同榮說:「蔡此人實際亂來,應予適當教訓。」當然,他口中的「教訓」不是「情報局局長」對江南式的,只是口誅筆伐而已。當謝聰敏感到事情不妙,李敖要把隱忍了三十多年的事寫出來「適當教訓」的時候,遂有7月5日彭明敏要同我吃飯之舉。可是,一切都太遲了,我拒絕了筷子,拿起了筆桿。想當年美國南北戰爭時,南方總司令李將軍(Gen. Robert Lee)手下有位大將傑克遜(Stonewall Jackson),受了重傷,失去左臂。當他受傷時,李將軍曾寫封信給他,說道:「你的情況比我還好些,你失掉了你的左臂,我卻丟掉了我的右臂。」(「You are better of than I am,for while you have lost left,I have lost my right arm.」)傑克遜收到這封信六天以後,便死了。彭明敏當年失去了左臂,他偷渡消息傳來,我頓起李將軍之情。遺憾的是,二十四年後,我終於自願有斷臂之舉。這是李將軍浮生多變了呢?還是傑克森老而不死了呢?多麼難答的答案啊!答案難答,可是將軍令下,我決定不再留一手。
也許有人奇怪,以快意恩仇為人生觀的李敖,為何卻能忠厚隱忍彭明敏這麼多年對他的不仁不義。原因有二:第一,我痛恨國民黨,彭明敏有志氣不加入國民黨,我認為這是很難得的。格於島國局面,台灣人本來像樣的、成才的就不多,我一直珍惜這樣的台灣人朋友,我希望他變成台灣的胡適,做最有志氣、最有學問、最有高度教養的偉大知識分子。第二,大家只看到我窮凶極惡一面,卻忘了我豁達大度一面,政治上,我被台獨分子誣陷,我不介意。另一方面我又極重感情,老同學劉顯叔的太太陳烈看到我寫《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在《商業週刊》前幾期的連載,笑著點破:「我現在才知道你李敖的弱點了,原來你是溫情主義者!」——我的溫情,使我對患難之交有了隱忍。對彭明敏就是最鮮明的一例。
在我發表《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後,有一個插曲,很逗。當時彭明敏挑選出來的「副總統」候選人謝長廷,忽然發表了護航式的談話,見報以後,我老毛病犯了,乃餉以掛號信:
長廷老弟:
上月14日你當面「敬請李敖先生指正」的書——《謝長廷新文化教室》,我讀過了,我特別注意到你那「動態道德觀」的立論,那是你在咖啡廳裡向我一再陳述的重點。今早看到《聯合報》第四版,在報道李敖出版《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聞後,有這樣一段話:
支持彭明敏參選總統的立委謝長廷則認為,李敖陳述不足以採信,因為並沒有「受害人」出面指控彭明敏。
我看了,不禁失笑。照你老弟的法律觀點,則希特勒幹掉三百萬猶太人也自然是不足採信的,因為並沒有「受害人」出面指控希特勒。——事實上,這三百萬猶太人也永遠不能出面了,因為他們都被殺光滅口了。不過,沒有「受害人」出面並不等於死了三百萬猶太人的事實不足採信,事實畢竟是事實喲!
我寫《你不知道的彭明敏》,陳述的全是事實,從彭先生誣陷朋友到誘姦女生、從彭先生出賣同志到不義寡情,無一不舉證歷歷,且我自己就是「受害人」,你怎麼可以在彭先生隻手遮天以後,跟著雙手遮天,說出那種話?是不是你的法律觀點認為「受害人」本身之言不客觀?你令我回想起我被彭先生誣陷後關在軍法黑獄的日子,不論多少「受害人」向軍法酷吏喊冤,說被刑囚逼供,但軍法酷吏們千篇一律的判決總是:「空言狡展,不足採信。」長廷老弟啊,你這次不足採信的話,真使我「故『獄』夢重歸」呢!
也許我老了,趕不上你們年輕人的動態,在道德上尤其趕不上,但你的老師李鴻禧跟我一樣老。在台大第一宿舍,我住第四室,他住第三室。他成名後,在外張揚,說當年台大有「二李」之稱,指李敖和他,是鼎鼎大名的學生。其實,我們但知當時只有李敖「一李」。「二李」之說,膨風耳、牛皮耳、自抬身價耳。如今令師已大大的有名,他為他的令師彭先生助選,撇開他自己深信的「內閣制」不談,大力推動台灣畸形的「總統制」,其曲學阿世,已令士林驚歎。他又寫《師事彭老師是畢生的光榮》一文,說「彭案」發生時,他「內心痛楚至極」(此與彭先生說李敖被捕時他彭明敏「心痛如割、急如焚」的多情不謀而合),可是當年「彭老師」受難時、在李敖冒著危險對「彭老師」「厚情和義俠」時,李鴻禧又在哪兒?如今像「即溶咖啡式」冒出這麼多「彭明敏之友」來,我真的不能不感「世態」一點也不「炎涼」喲!(昨天我出發去「《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書發表會」前,還收到彭先生那邊寄來的宣傳品,提出「彭明敏參選總統之友會」的辦法,指示「只要結合十五位以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可以成立一個分會」……原來交朋友也可以比照「老鼠會」式蔓延的!我活了六十歲,並且曾蒙彭先生點名名列他兩名患難之交之一,如今看到這麼多鼠輩橫行,真不能不承認彭先生把我逐出好友名單,是愛護我的——他怕我得鼠疫!)
你的李鴻禧老師因為明哲保身,當年不敢像李敖那樣「二李」一下,援彭先生以手,我可以原諒他。我不能原諒的是,在解嚴以後,在李登輝公然學蔣氏父子,走黨政一元、黨政不分的錯路時,李鴻禧竟公然護航,說出「執政黨推舉李登輝為黨主席,正可彰顯國民黨是超越省籍意識、天下為公的光明磊落政黨」的話!說出「以國家元首兼執政黨主席,系目前不失為妥當的方式」的話!那時他眼裡只有李登輝吧?那時他為何不寫「師事彭老師是畢生的光榮」呢?七年前的「投桃報李」,對比起七年後的「熱情澎湃(彭拜)」來,未免太不搭調了吧?我們若要求他在三十年前、二十七年前,乃至十七年前支持彭先生,也許強人所難,但是,就便是七年前,他還向李登輝表態呢!這是什麼動態的道德呢?這是哪一國的「動態道德觀」呢?縱使你們「台灣獨立國」成立了,我看你也寫不出《師事「李」老師是畢生的光榮》那一類傑作吧?「台灣獨立國」的人民道德再動態,恐怕也不屑曲學阿世的高等知識分子吧?
長廷老弟,你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台灣男人」(為什麼寫出性別,因為「最聰明的台灣女人」陳文茜會抗議吧?),可是你對《聯合報》的談話卻做了一件最笨的事。我請你公開更正、澄清,這樣才配得上你老弟的聰明。你的談話,對李敖這種世界知名的作家,是刑事實體法中妨害名譽及信用罪,「受害人」還健在、還在寫這封信給你,是可以「出面指控」的,你總不希望我同你法庭相見吧?坦白告訴你,我真的不希望,因為跟你談天是一種愉快,何況我們是老朋友,那次陽明山之遊,你我還坐在一起合照呢;那次你到我家來,大家也坐在一起合照呢。但也別忘了,為了真理,我李敖「殺」朋友絕不手軟,你的太老師彭先生為了假理,都不手軟「殺」過來呢,我「強陽不倒」,又軟個什麼呢?
即頌
進步!
李敖1995年8月17日
謝長廷是何等聰明之人!他收信後,立刻去信報社更正,並在18日即「長廷敬上」回信示好,當然我也不會到法院告他了,他仍是我欣賞的好朋友。我這封信,寫得可是虎虎生風,借題發揮,把彭明敏及其投機徒弟李鴻禧挖苦得淋漓盡致,足見李敖驍悍那一面,不但驍悍,還以溫柔敦厚、綿裡藏針的趣味表達驍悍,人人以李敖為可怕之人,信夫!
我與彭明敏反目兩年後,謝長廷約我上他主持的《長廷問青天》電視節目,在化妝室聊天時,好奇地問我:「彭先生在書中刪去李敖的名字,這事到底是不是彭先生干的?」我說:「不是又怎樣?即使是別人幹的,事後他縱容別人這樣做,又有多次機會去更正、去澄清,他都高姿態不去做,他還怪誰啊?」謝長廷聽了,點頭一歎。
道家說人體中有「三屍蟲」,上屍叫彭倨,喜歡財寶;中屍叫彭質,喜歡美食;下屍叫彭矯,喜歡色慾,道家認為這三種屍都有害人體,故合稱「彭屍」。我認為「彭屍」具有「彭師」之韻,因寫「彭屍」一章,重述生平。整個彭李之交,就此走向落幕。我已行年六十三歲,生平所遇朋友離合不少,但像與彭明敏這樣驚心動魄又代價奇高的友情,一旦走向落幕,是解脫?是遺憾?是神傷?是夢醒?我想兩人都會為之茫然。再會了,彭先生,你有德於我,我會刻骨;你失德於我,我會銘心,這就是李敖。這樣的血性朋友,哪裡去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