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難忘的一家書店——書店之死

小時候在北京,喜歡讀課外書。課外書中,以開明書店的出版品,影響我最大。「開明青年叢書」、「開明文學新刊」、「開明文史叢刊」、《中學生》月刊、《開明少年》月刊等等,都是我最喜歡的。由於喜歡它的出版品,連帶也喜歡上那家書店。在北京,我去過它在琉璃廠的分店;在上海,我去過它在福州路的總店。北京的分店比較大,上海的總店就小多了,但不論大小,比起附近的老字號書店像商務印書館、像中華書局來,都寒酸得不成樣子。雖然如此,但開明書店給青年人一股朝氣,它是左派的書店,比起它來,任何老字號的書店都顯得屍居餘氣了。

開明書店不單在北京有分店,在南京、重慶、成都、漢口、廣州、長沙、杭州、南昌、昆明也都有分店,最後一個分店,設到了台北,在台灣光復後,它把觸鬚延伸過台灣海峽,使在台灣的中國人一同感染它的朝氣。

不過,這股朝氣還沒感染了多久,國民黨偽政府就撤退到台灣來。這個偽政府既跟大陸斷掉了鎖鏈,在它狹窄的視野下,凡是大陸書店在台灣的分店,都要被迫剪斷了連鎖。商務印書館改名叫「台灣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改名叫「台灣中華書店」,開明書店也未能倖免,它改名叫「台灣開明書店」。比別人更慘的是,由於它是左派書店,它的出版品,大量地被查禁了。縱使內容不涉及政治的書,也因作者沒有來台,變得只敢印該書,作者名字卻不敢印出了。於是,葉紹鈞編的《十三經索引》,變成了「本店編」;夏丏尊、劉薰宇編的《文章作法》,變成了「本店編」;呂叔湘的《文言虛字》,變成了「本店編」;張沛霖的《英語發音》,變成了「本店編」;王峻岑的《數字列車》、黃幼雄編的《電動機》、陳岳生編譯的《原子能與原子彈》等等,等等,也都變成了「本店編」。只要人在大陸,哪怕是你編的談數學的、談電動機的、談原子能與原子彈的書,也都不能把作者拋頭露面!「本店」代替了大陸的一切,令人有點哭笑不得。

上面這種表態、這種小心翼翼,其實還是不夠的。於是,台灣開明書店啊,開始明目張膽地印出劉清波的《三民主義綱要》了、印出芮和泰的《三民主義總複習》了、印出李華柱的《國父革命之學》了——一個開明的書店降格到出版這種不開明的黨八股,它的無奈,也就可想而知了。

跟大陸上的開明書店不同的是,台灣的開明書店,坐落在台北中山北路,距坐落重慶南路的老字號的書店很遠。它孤零零地在中山北路一段77號開起店來,店面開得極不景氣,推門進去,書架分格未掃、書本塵封未除,冷冷清清、疏疏落落,一眼望去,令人備感淒涼。去中山北路太不方便,我在大學時候,每年會去上一次,有點似曾相識之感的,是我看到那位衰老的店員索非先生。索非先生編有《世界語入門》,開明書店出版,算是唯一跟大陸發生連鎖的老作者。他不曉得我知道他就是索非。他的《世界語入門》,書如其人,也早就落伍了,但他在那兒,多少還流露出一股味道。不過,似曾相識之感很快就被滄海桑田之感取代,索非先生人如其書、書如其店,他象徵了一個書店的沒落——政府可以流亡,書店不能流亡。一朝變成了流亡書店,它的精神就中斷了。

這幾年來,因為意興闌珊,沒有再去開明書店。去年的一天,我忽然心血來潮,要去看看它了。我到了中山北路、到了一段77號,卻連那家極不景氣的店面都找不到了。門牌一段77號的,卻分明是一家氣派堂皇的「馬可孛羅麵包公司」,營業項目包括「西點麵包/葡萄美酒/香醇咖啡/西式冷食自助餐」等,全然一片口腹之慾,沒有絲毫精神食糧。我呆了。開明書店呢?開明書店哪裡去了?難道連那麼一家極不景氣的店面,也開不成了麼?

我不死心,向麵包店的櫃檯小姐打聽打聽。小姐頭都沒抬,把手向上一指,又向後一指,聲音平直地說:「搬到三樓去了!它沒有門,你就從後面上樓梯。」我頓覺起死回生,謝謝她,遵命做了。走到後面,滿屋滿地都是麵包工廠狼藉,滿樓梯也是。我左閃右躲、九轉十繞,總算上了三樓。迎面的是一間小房,左邊有一點鐵櫃式書架,右邊就是四張辦公桌。要找的書,寥寥可數,就在書架上。辦事的是一位女孩子,她很親切地幫我包了書。我跟她談了幾句,她對開明書店卻很陌生。這時,一位老先生進來了,坐在朝窗的辦公桌旁。我想這位老先生一定知道得多些,我首先打聽索非先生的下落,他望著我,為之一怔。然後說:「索非在本店,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下落早已不明。」我向他說:「四十多年前,我去過上海開明書店總店。」看他反應。他盯住我好一陣,慢慢地說:「你這位先生啊,你看到最風光時代的開明書店了。可是,這回開放探親後,我去了上海,上海的總店卻早就沒有了。所以,開明書店啊,全中國只剩下台北這一家。我們這一家也撐不下去了,只好把一樓房子租給麵包店,自己搬到三樓來了。這就是開明書店。沒有人認識它了,連我也不認識它了。」

抱著新買的一包書,我原路走下樓來。走出了「馬可孛羅麵包公司」。站在門口,我轉身仰望,在古老的建築沿線外,是一片蒼穹。像是死掉一個老朋友,我黯然而別。1992年2月9日追記

《我最難忘的事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