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舊賬算新賬

我以文字稱雄,可說「打遍天下無敵手」,我的敵人可以用種種方法對我糾纏,唯獨在用筆桿方面,他們全無出手之力。這一情況,基本原因是李敖博學和他們不學的結果。不學固然好笑,但更好笑的是,他們竟不知其無知,反倒以疑神疑鬼來自欺欺人,這就太離譜了。

對這種「敵人」的離譜,我試舉一二例子。

1962年1月1日,我在《文星》第五十一期發表《播種者胡適》,其中有兩段話說:

民國八年(1919)間,有件事情對胡適來說可能是不幸的,那就是五四運動。五四運動把胡適所希望的一個單純的文化運動轉變為政治運動,擾亂了他那為中國建立非政治的文化和思想基礎的夢想,對這個夢想的達成而言,五四顯然是一條岔路。新文化運動本來該是針對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而做的非政治的革命,當時那些健將們都相信唯有思想革命成功,政治革命才有了真正的保障,才不會一垮再垮。半道殺出的五四運動,對新文化運動當然有「廣為流傳」的貢獻,但它也未嘗不是新文化運動的「罪人」,因為它使許多優秀的知識分子都紛紛忍不住了,紛紛忘了他們真正的深遠的使命了,他們不怕「任重」但卻有點嫌「道遠」了。最後,他們終於暴露了狂熱的本質,選擇了感情的求近功的反應方式,大家都不肯再靜下心來研究問題了,大家都跑到十字街頭,投身到黨派的陣營裡,高倡他們的主義去了。

首先忍不住的是陳獨秀和李大釗,他們發起了談政治的《每週評論》,只有胡適仍然守住不談政治的諾言。七個月後,軍閥捕去了陳獨秀,胡適接辦這雜誌,那時正是安福盛行和會分贓的時代,知識分子們閉口不談具體的政治問題,卻高談馬克思和無政府,胡適於是「看不過去了,忍不住了」,「方纔有不能不談政治的感覺」,而「發誓要想談政治」。……

文章發表後,鄭學稼在4月1日的《文星》第五十四期上,發表《論白話文和白話文學的運動——附答李敖先生》來反駁我,他說:

後來胡適自己如此地說明不敢在《每週評論》寫文章的理由:「我回國時……打定不談政治的決心,要想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建築一個革新的基礎。」又說:1918年12月,「我的朋友陳獨秀、李守常等發起《每週評論》,那是一個談政治的報,但我在《每週評論》做的文學,總不過是小說文藝一類,不曾談過政治」。(《我的歧路》)以「原始資料」嚇唬人的李敖先生,把胡適這段話做這樣寫:

據我所知,《每週評論》是七年12月由陳獨秀李大釗發起的,當時胡適嫌他們不肯守相約不談政治的諾言,所以他在《每週評論》做的文字總不過是小說文藝一類,不曾談政治。(五十三期第60頁)

大家都知道,李敖是收集原始資料專家,在這段只能引胡適的《我的歧路》(這篇文章遠東版《胡適文存》被檢察官胡適刪去)中的話,不敢採取「我可以告訴這段史實」(五十三期第58頁)來對別人示威,和說不出該刊出版的日期。不僅如此,他還說:「據我所知,『胡適嫌他們不肯守相約不談政治諾言』。」李敖先生,你「據」什麼確知陳、李有和胡的「相約」?難道是胡適親口告你嗎?鄭學稼問我「據」什麼確知他們有不談政治的「相約」,他懷疑是胡適親口告訴我的,真實並沒有胡適親口告訴我的事,而是早就載諸文獻了的。據1954年張靜廬《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第7頁至第12頁,收有1920年年底至1921年陳獨秀、胡適、魯迅、李大釗四人的通信,其中胡適回陳獨秀信中,明明就有這樣的一段:

若要《新青年》「改變內容」,非恢復我們「不談政治」的戒約,不能做到。但此時上海同人似不便做此一著,兄似更不便,因為不願示人以弱。但北京同人正不妨如此宣言。故我主張趁兄離滬的機會,將《新青年》編輯的事,自九卷一號移到北京來。由北京同人於九卷一號內發表一個新宣言,略根據七卷一號的宣言,而注重學術思想藝文的改造,聲明不談政治。

可見他們「相約」不談政治,確有此事,只因鄭學稼的不學無知,所以反倒把胡適跟我的關係,疑神疑鬼起來了。

鄭學稼在1970年1月出版《中共興亡史》時,曾加引用張靜廬的《中國現代出版史料》,那是在他和我筆仗後八年的事了——筆仗當時,他大概沒看過或沒好好看過這部張靜廬的書,所以一出手就鬧了笑話,這種勾結國民黨總政治部的學者的程度,可真教人歎息也!1987年7月24日下午

《胡適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