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小姐請讀書

客居韓國二載,覺得韓國大學生最普遍的缺點就是不讀書。儘管韓國的官方媒體用圖書的銷售總量來證明韓國學生讀書很多,據說達到每年一百本以上,但我對這個數字只能發出一聲冷笑。我幾乎在每個教學班都問過學生,你們每年除了教科書以外,到底真正能夠讀幾本書,結果最多的說十本,一般是四五本,少數只有一兩本。還有的學生討價還價,問卡通漫畫書、時裝美容書算不算,如果算的話,每年能讀二十本以上。我所任教的梨花女大,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女子大學,在韓國地位顯赫,聲譽高雅,是韓國青年女性的「夢之谷」。然而校園內外,卻沒有一家像樣的書店。當我遺憾地向學生指出這點時,學生很不高興,說:「老師,您沒看見我們門口有一家書店嗎?」我說那不叫書店,那叫雜誌屋。後來我聽說曾有一位美國教授在文章裡也批評了這一點,結果引起了梨花小姐們的憤怒抗議。幸虧學生們沒有把我看作帝國主義教授,不然我的善意又可能成為她們罷課遊行的理由了。

學生們理解我的善意,是因為我告訴她們,作為—所名校的大學生,怎麼能夠不知道韓國國旗的涵義呢?怎麼能夠說不出韓國的行政區劃呢?怎麼能夠搞不清楊貴妃是唐朝的還是宋朝的呢?然後我告訴她們中國大學生的讀書情況。我到其他大學也專門講過中國大學生的讀書生活。我說看到韓國每所大學裡都有高大漂亮的圖書館,裡面一排排空蕩蕩的桌椅和電腦沒人用,我真是百感交集。我講到北大圖書館裡為了爭搶一個座位而經常打架時,韓國的大學生們如同在聽遙遠的神話。

我希望韓國學生多讀書,但並不因為他們讀書少而格外看不起他們。我知道這是資本主義異化教育的必然結局。在資本主義教育體制下,每個受教育者,都是被當做打工的工具培養,學生是交錢買文憑,教授是收錢賣知識。時間就是金錢,與考試和文憑無關的書,當然罕人問津。美國教授雖然批評韓國,其實美國學生的知識面更可憐,他們連印度在非洲還是在美洲都搞不清,連《獨立宣言》的作者是麥當娜還是麥當勞也說不清。大學生涯,就是虛擬的少爺小姐時代,玩耍是最重要的,秉燭夜遊還嫌不夠,哪有時間讀那些勞什子?我因此對中國的大學生頗有幾分自豪。

可是回到中國,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妙。幾年來我們在教育界大力「與國際接軌」,連不讀書這根軌也接上了。許多大學生連四大古典名著都未讀過,中文系的學生甚至連《子夜》、《雷雨》、《胳駝祥子》都沒有讀全。我問幾個學生,你們讀過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大學生必讀叢書》嗎?答曰:一百本,太多了,只讀過十來本。我又問,那你們讀過教育部指定的中學生必讀書嗎?答案也是十來本。我向他們推薦我和其他學者編的一套《新語文讀本》,他們說,90%的課文都沒見過。

日前,我參加研究生考試閱卷,許多答案之荒唐離奇,簡直令老師們哭笑不得。許多考生都說《藝概》就是「藝術概論」的簡稱。一個考生說《虯髯客傳》是陳子昂為了改革古文,自稱「虯髯客」,震懾天下。一個考生說《追憶逝水年華》是蕭紅的回憶散文佳作,蕭紅在文章裡深情地回憶了她對蕭軍刻骨銘心的愛和對端木蕻良的戀戀不捨的恨……更有離奇者,把五十年代的「丁陳反黨集團」中的「丁陳」說成是「丁玲和陳平原」,陳平原老師就在閱卷現場,我們全體當即向他表示祝賀。

苦笑之餘,我彷彿看見我們的大學生都變成了少爺小姐。其實少爺小姐也不可怕,魯迅也曾是少爺,冰心也曾是小姐。郁達夫四年大學僅外國小說就讀了一千多部。至於我們這些「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在那「科學的春天」裡每年讀多少書就不說了吧,別嚇著孩子們。我希望今後把「必讀書」改為「請讀書」,請少爺小姐們嬉戲宴樂之餘,多少讀些則個也麼哥。我們不敢說讀書救國之類的大話,只說一句貼己的悄悄話:不讀書,恐怕連少爺小姐也做不成了耶!要知道教室的窗外,有多少個高玉寶正準備發出那嘹亮的一喊:「我要讀書!」

《黑色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