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竭力遮蔽自己的隱私時,往往忽視了一點:恰恰是遮蔽才加大了隱私的危害。
在尹初石給小喬打電話的時候,小喬騎著自行車像一陣亂了方向的陣風,在城市裡竄來竄去,到處尋找尹初石。因為她拿到了他們攝影集的樣本,因此她想提前見到尹初石,她要熱烈地慶祝一番。她先去尹初石的臨時住處找他,然後又去了咖啡三角,在咖啡三角她給尹初石單位和母親家打了電話:尹初石都沒在。她對尹初石母親稱自己是她兒子的同事,可是母親的口氣十分冷淡,憑感覺小喬判斷這位母親已經知道兒子生活的變故,因此她對兒媳以外的一切女性表示冷漠,小喬想,如果自己有兒子,也許她會做出同樣的反應。
小喬路過啤酒村時,停下了自行車。她望一眼裡面喧鬧的景象,不由地想起自己從前的生活。那時她常和一些朋友光顧此地,大家聊聊城市的趣事,朋友的軼聞,當然也少不了幾則黃色笑話,時間居然也很快地打發了。現在她卻情願放棄了自己生活中的這一部分,全力投進了與一個人的糾結裡。
「我比從前更愉快麼?」她走上啤酒村的台階,暗自問自己。她推門的瞬間,發現此時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心境。這時迎面走過來的一個小伙子把一隻手搭到了小喬的右肩上,他的另一隻手裡握著一聽啤酒。
「大姐,你不是說……領我……領我看馬戲去麼?」他說話時舌頭已經僵硬。
小喬推開他的手,他順勢坐到地上,空著的那隻手馬上抓住小喬的褲角,彷彿意識到自己的職責不過是一根絆腳的鐵鏈。
「你多大了?」小喬蹲下問他。
「十六、十七、十八……」他說話時腦袋不停地搖晃,好像是一隻就要滾到地上的皮球。
「回家去吧,這麼小你就開始酗酒,不想活了?」小喬說。
「我不回家,家裡人都死光了。你帶我……帶我看馬戲吧?!」
「回家去吧。」小喬又說。
「你再說回……家,我揍你。」
小喬站起來,她朝啤酒村裡望去,沒見尹初石的蹤影,但是她有了一個奇怪的印象,彷彿全世界的男人,不分老幼,都在酗酒。
「大姐,你說了帶我……去看……馬戲。」
珍妮給康迅打電話,問他在幹什麼。康迅說沒幹什麼。珍妮從康迅口齒不清的說話中判斷,康迅正在喝酒,而且已經喝了不少。
「有你的郵件,要我給你送過去麼?」珍妮很想去看看康迅。她知道此時他一個人不容易打發時間。
「隨便。」康迅說完掛斷了電話。
康迅沒說謝謝之類的話,珍妮感到康迅的情緒快要糟到極點了。她心裡泛起一陣又一陣難過,這難過來自無邊無際的幻覺,每一種幻覺中康迅都在受著煎熬。她帶上郵件和一些錢,也考慮是否帶上一瓶酒。最後,她想康迅會有足夠的酒,如果他要喝醉。
康迅一點也沒有馬上打開郵件的意思,這其中有一個小包裹。他請珍妮坐到沙發上,自己搬來一把椅子,坐到珍妮對面,又認真地端起酒杯。珍妮想,她來之前,康迅一定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沙發還沒很好地恢復原有的彈性。
「乾杯。」康迅朝珍妮舉杯。珍妮也舉起手中的杯子,但沒喝。
「有什麼新聞?」康迅問。
「沒什麼新聞。」珍妮不想告訴他,大家關於他的議論。「你的錢還夠麼?我可以借你一些。」
「如果我需要,我會開口的。」康迅又連喝兩口,他不停地調整坐姿,以便讓自己更舒服些。
珍妮把康迅拉回沙發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康迅滿意地笑笑,舉杯向珍妮表示了謝意。珍妮拿下康迅手中的酒杯,她說,「你要是想去看她,我陪你去。」珍妮放下手中的兩隻杯子,蹲到康迅腿前,拉著他的雙手,「但你不要再喝了。這沒有意義。」
康迅抽出自己的手,放到頭後,他向後仰著,感到頭沉得像注了水一樣。珍妮坐到康迅旁邊。「你要去看她嗎?」
「不去。」康迅身體向下滑了一段,像一條直線倚在沙發上。「她不希望我去。我為什麼還要去吶?!我去看她讓她更痛苦更難受,我為什麼偏要去啊?我不去,我等著,等著。」
「等到什麼時候?」珍妮問。
「誰知道,能等到什麼時候就等到什麼時候。」
「有希望麼?」
「什麼叫希望?希望不過是一種幻覺。你覺得有,它就有。」
「你不覺得你們都太老了?」
「你在說什麼呀?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在一起,但我告訴你,我們不老,還有力氣相愛。」
「你誤會我的話了。我是說她不是個一般的中國小姑娘。」
「所以我才愛她。」康迅說完終於滑到了地下。坐在地上,他說,「我頭疼。」
珍妮幫助康迅回到沙發上躺好,她找來一條浸過冷水的濕毛巾放到康迅的額頭。康迅安靜地閉上眼睛,「真舒服,謝謝你,珍妮。」
珍妮看著康迅的臉,他紅潤的雙唇間在珍妮的凝視中越來越突現。她蹺著一根食指,緩緩地靠近他的雙唇……
「不,珍妮,」康迅的雙唇發出拒絕的聲音。「你知道我現在很脆弱,你不能這樣。」康迅說著,依舊閉著雙眼。他覺得她的手指猶豫地離開了他的嘴唇。
珍妮用舌尖舔濕了自己的雙唇,將它貼到康迅的唇上。
她在吻他,她也覺到他在回吻她。但他突然又把珍妮推開。「不,珍妮,我愛她。」
「我知道。」珍妮又一次去吻康迅,她吮吸著,她覺得他口中的酒氣正在點燃她。「不,珍妮。」康迅又在推珍妮。
「為什麼不?」珍妮死死地摟住康迅的脖子,吻著他的臉龐。
「明天我們會後悔的。」康迅用力擎起珍妮的身體。
「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珍妮清楚地說道。康迅的胳膊軟了,他拒絕的力量像雨滲進泥土一樣消失了。他從珍妮眼中看到了很深的絕望。這絕望的目光中透出的堅決能夠打動所有動搖的男人,跟隨它朝前邁上一步,落進萬丈深淵或是攀上飄忽的雲彩,一切都無法斟酌。因為這目光不是要提醒你注意世界的末日,而是感染你,同它一起傾聽跟在你身後的邁向末日的腳步聲。
尹初石站在王一床前,把床頭櫃上的檯燈朝裡推推,他問王一還需要什麼。
「不需要什麼了。」王一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前方。
「那我過去了。」尹初石說。
「你就睡在你的老地方不行麼?」王一平靜地說。
尹初石看一眼自己的被,它被折起來放在床腳兒。「沒什麼不行的。」尹初石乾笑一聲。「我去沖個澡兒。」尹初石從衣櫃裡找出一套過於肥大的睡衣,平時他很少穿,所以也沒帶走。
尹初石洗完澡,穿著肥睡衣又回到臥室的時候,王一的目光追隨著他。尹初石鋪好被子迅速鑽進被窩兒後,內心彷彿被銳器猛觸了兩下,因為他又聞到了自己被子的氣味。
「這套睡衣你現在穿更肥了。」王一依舊直直地躺著。
「以後把它送人。」尹初石說。
「你瘦了。」
「嗨,差不多吧。」尹初石敷衍著,他不願就這個感傷的話題談下去。
「你過得好麼?」
「什麼好不好的,就那麼回事吧。」尹初石擰亮自己這一側的檯燈,床頭櫃上空空的,沒有任何可看的東西。於是他又關了檯燈。
「我想跟你說說話兒。」王一誠懇地說。
「說吧。」尹初石側過身,面對王一躺著。王一把手放到頭頂,仍然面朝上躺著。
「我讓你丟臉了吧?」王一問。
「別這麼說。」
「我不是指我現在的樣子。」
「那你指什麼?」
「康迅,他是個外……」王一的話還沒說完,尹初石就截斷了她。
「說穿了都一樣。他是哪個男人,是哪國人有什麼分別?」
「你真的這麼想麼?」
「是的。」尹初石的回答很吻合他現在的心態,他現在的確是這麼想的。而事情發生之初,康迅的身份很刺激他。
王一沉默了。她彷彿聽得見自己內心正氾濫著往日的溫情。如果動一下,她會撲進尹初石懷裡,她只想再聞一次她曾經熟悉的味道。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離婚後他們不能再躺到一張床上,即使在夢中。
王一又想到康迅,但她覺得自己眼下對丈夫懷有的這份情感絲毫不妨礙她對康迅的愛。這情感是激情以外的,性以外的,是時間的結晶,但也是愛以外的麼?
王一很茫然。
尹初石似乎也被同樣的情感驅動,將一隻手臂輕輕地放到王一的身體上。王一沒有動,閉上眼睛,去感受它的份量。林中鳥兒無語,彷彿月亮也掩起面孔。尹初石又向王一近前挪動一下,然後將頭輕輕放進王一的肩窩。
王一垂下自己的手臂,將尹初石摟進懷裡。她依舊緊閉雙目,可是淚水還是湧了出來。一切都是那麼安靜,包括他們的呼吸。尹初石揚起手,觸碰了一下王一臉頰上的淚水,他無法看透這到底是怎樣的感懷。他離開了王一的懷抱;王一又將雙手舉過頭頂,彷彿在和生活打個招呼。這一切宛如時間一樣不留痕跡。
他們安靜地躺著,傾聽著黑夜的聲音,傾聽著自己的內心,無法入睡。
「睡吧。」尹初石終於開口說了一句,好像在宣佈這安靜的壓迫暫告結束。
「我為什麼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王一似乎毫無睡意。
「怎樣?」尹初石平靜地問。
「很多女人迴避跟丈夫談自己情人的事,有的甚至撒謊。」
「你不必撒謊。」尹初石說,口氣沒有變化,但他接著又說,「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不必再撒謊。」
「你是說我們走到最後一步了?」王一問。
「你別問我。」尹初石感到眼睛發潮。
「是的,我不該問你。」王一的聲音很低,似乎自己站在遠離真理的一邊。「可我覺得你仍是我最信任的人。」
尹初石被王一最後的一句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像王一這樣不善經常表露心跡的女人,說出這樣話的份量。
「這對你沒什麼好處。」尹初石故意把口氣變得充滿嘲諷。
「我不要好處。」王一的口氣中也有了幾分強硬。「我只想跟你說說自己。」
「你不擔心我傷害你?」尹初石似乎並不情願讓王一袒露心跡。
王一哭了,她猛地撲進尹初石的懷裡,彷彿尹初石的話衝破了她的堤壩。「我相信你永遠都不會真正地傷害我。」
「可我畢竟傷害過你。」尹初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我知道。」王一哽噎著說,「可這不是你希望的。」
尹初石用力抱緊王一,為這個與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女人能說出這樣的話,深深地感謝一切:感謝生活,感謝上帝。他為自己曾經是那個男人感到自豪。過了一會兒,王一離開了尹初石的懷抱,好像剛才促使他們擁抱的那種情緒已經消失。王一重新仰面躺好,她覺得現實又無情地回到眼前。
「我想我們真是到了最後的時間。」王一平靜地說。「我這麼說很冷酷吧?」
尹初石沒有回答,他還沒有完全把握住王一情緒的新走向。
「其實我一直很高興嫁給了你。你是個好人,我覺得這比別的更重要。但是我也知道我們的生活中一直缺點什麼。」
「缺什麼?」尹初石問。
「你沒發現,我們彼此間已經好多年不說『愛』字了?」王一問。
「是麼?」尹初石心裡有個小小的震動。
「我應該承認,我知道我們缺的是什麼,可我從沒刻意去追求這種東西,儘管我也有機會注意別的男人。我一直以為女人在婚姻中不能什麼都有,我有安寧和安全,這讓我滿足。我想,我可以從書上、電影裡欣賞別的男女間熱烈的情感,而我不需要。」
「可你從沒對我說過這些。」尹初石說。
「因為我覺得悲哀,我從沒激發起你的熱情。你從沒為我發瘋。」
尹初石沉默著,他想說聲「對不起」,但又覺得此時此刻表示歉意不妥。
「認識康迅以後我才明白,」王一接著又說,「我才明白,這麼多年裡,我並不是不需要這種熱烈的情感,只不過是沒有適合的人引發它。」
「你覺得這個引發者能承擔一切後果麼?」尹初石終於以一個男人的冷靜提出問題的實質所在。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但我知道他是個好人。我們之間的這種感情有一天會慢慢地冷下去,但是現在還沒有,它催使我向前邁一步。我別無選擇。」
尹初石為王一在情感方面顯露出的幼稚感到擔心。
「我們結婚十三年了,今天居然也面臨著離婚。」王一說,「有時我想,這世界上有許多力量,它們是彼此戰勝的。你在戴喬和我們的婚姻二者間,選擇前者而不是後者,其實你是對的。婚姻能夠重新產生,愛情卻很難。這也許是我們彼此理解對方心情的基礎。」
這時,尹初石又開始對王一的成熟和透徹感到驚奇。他突然覺得自己並不真正瞭解睡在身邊十幾年的妻子。他甚至懷疑男人是否能夠真正地瞭解女人。女人好像一團色彩紛繁的亂線,永無頭緒。
「你決定跟他走麼?」尹初石希望談話的內容變得結實些。
「我想是的。」王一想了想說。
尹初石想說,「好自為之吧,」可又嚥了回去。他擔心自己沒有足夠的誠意使這句話聽起來真誠些。
「我能求你一件事麼?」王一突然問。
「說吧。」
「把小約給我吧。」王一說得很快,好像擔心說慢了,這話的後半截會留在心裡。
尹初石沒有回答,卻在心裡又一次泛起對女人的蔑視。女人只能是女人,他又一次這樣想。
「你可以和小喬再要一個孩子,她還年輕,可以再生一個孩子。」王一不顧一切地說,「請你可憐我一次,讓我的幸福完滿吧。」
王一的話把尹初石甩到了一個很荒涼的地方,他不得不坐起來,披上一件衣服,黑暗中盯著傢俱隱約的輪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突然想起和王一一起買衣櫃的情形。那個女售貨員十分熱情。尹初石還記得她每次說話都無所顧忌地盯著他的臉看。她長得不好看,可是尹初石至今還沒徹底忘了這個售貨員。王一也發現了這個,在她往新衣櫃裡裝衣服時,她說女售貨員愛上了他。他還記得他把王一堵在衣櫃前,狠狠地親了她兩口。然後他問王一是不是改變了想法。他還記得王一說,「那好吧,女售貨員沒有愛上你,你愛上了女售貨員。」
…………
他似乎早就忘了這些往事,因為很久都沒再想起過。現在他突然想起來了,往事卻失去了親切的面孔。黑暗中他的視線重新模糊了,他索性閉上了眼睛,但他還是看見王一伸過手企圖拿走他生命的一個部分。
「你能回答我麼?」王一怯生生地問。
「怎麼回答?」
「請你相信我,他是一個好人,會對小約……」
「也許他是個好人,可他不是小約的父親,這一點你想過麼?」
「當然。」王一低聲說。
「既然你想過,你不覺得你的要求欠考慮麼?」
「我不能收回我提出的要求。」王一說完用被子蓋住頭。
尹初石下床,去女兒的房間。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發現王一已經把生活的重心移到了那個男人一邊,甚至要把女兒也拉過去。在女兒房間他連續抽了幾支煙,終於理清了自己的情緒。他想見見這個男人,並不是看他是否適合做小約的繼父,而是為王一。他永遠也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王一被遺棄,儘管王一可能永遠都不再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