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逐鹿者郭嘉

    卞夫人聽到天子來訪的消息,連忙從榻旁起身。她的眼圈有些黑,神色也頗憔悴,幾縷油膩枯黃的頭髮從頭上飄落到肩膀,又飄到地上。她已經不眠不休地看護了數夜,實在是心力交瘁。
    曹丕躺在榻上睡著,臉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很蒼白。他的身上蓋著厚厚的麻被,脖頸處被細心地包紮起來。現在他額頭還有些發燙,但醫師說不妨事。
    劉協與伏壽一齊來到,卞夫人急忙要叩拜。卞夫人不管政治上的事情,她只知道曹丕遇刺之後,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施以急救的是天子。歷數大漢兩百多年,可還沒人享過這種殊榮。
    劉協讓她起身,溫言相勸了幾句,然後伏壽攙起卞夫人,扯到一旁細細地說起話來。女人與女人之間,總是很好說話。
    劉協讓那些女人自己聊著,他走到榻旁,仔細地端詳睡夢中的曹丕。曹丕渾然不覺自己被天子注視,閉著眼睛,不時還嘟囔兩句含混不清的話,不知是夢裡見到誰了。
    天子挺身相救的舉動,在不同人眼有,被解讀出了不同的含義。對雒陽系大臣看來,這是天子對曹氏討好的手段,表明漢室已經服軟;對於司空府來說,天子的舉動雄辯地向天下證明了,漢室與曹司空之間君臣和睦,讓董承之亂所引發的險惡謠言不攻自破;而在滿寵或者郭嘉眼中,劉協會去救曹丕,肯定是在搞什麼陰謀詭計。
    但劉協自己知道,他當時沒有想那麼多,只是單純想去拯救一個孩子罷了。
    現在孩子活了下來,劉協不得不開始思考,該如何利用這段因果。如果是真正的劉協,一定會籍此大作文章,收穫或明或暗的利益。但劉協對這種思路卻很生澀,他宣稱要開拓自己的王道,可這畢竟不是一夕之功。
    「唉,哥哥,這可真是很難呢。」劉協苦笑。他不能總是依靠伏壽和楊修,必須得自己有所決策才行。眼下他只好依照直覺行動,對曹氏施以懷柔之術,總不會錯。想到這裡,他看了眼窗外,不經意地挪了挪腳步。
    楊修此時就在一牆之隔的窗外。自從許都大洗牌後,宿衛被統統換了一遍,原來種輯的職責,現在暫時由楊修來掌管。他身為外臣,不方便進入司空後府,就帶著扈衛在門廊等候。
    他正在和扈衛丟著骰子。忽然從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衛兵的詢問。楊修抬起頭朝那個方向看去,瞳孔陡然收縮——披著一件大裘的郭嘉施施然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美貌女人。
    楊修擋在郭嘉面前,把手一伸:「奉孝,抱歉,陛下正在裡頭探視,此地已設重圍。外臣不得靠近。」郭嘉停住腳步,把身上的大裘掖了掖:「哎呀,那我等等好了。」楊修注意到,郭嘉的頭髮潦草地用一方青巾束起,幾縷亂髮從額頭上垂落下來,顯得凌亂不堪。
    郭嘉恭順地後退了幾步,站到一旁去,女人亦步亦趨。楊修笑道:「天氣還冷得很,奉孝你身體不好,還是去屋子裡歇歇吧。陛下離開時我派人來叫你。」他一指旁邊左側的耳房,那裡有爐子可以取暖。郭嘉卻拒絕了他的好意,表示自己能耐得住。
    「許都的這點嚴寒,凍不壞人,只會讓人更精神,德祖你說是吧?」郭嘉的話似乎別有深意。
    楊修拋著骰子,也笑道:「嗯,說得是,眼看就要開春了,風雪也吹不了幾天了。」
    短暫的交鋒之後,兩位青年才俊都陷入了沉默。這時候郭嘉身後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子,郭嘉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對楊修道:「她能進屋先待會兒麼?」
    「自然,自然,這位是……郭夫人?」
    郭嘉是司空府軍師祭酒,司空長子遇刺,他來拜見順理成章。曹公不在許都,外臣欲探視曹丕,總繞不過卞夫人,須帶女眷方不失禮數。就連天子前來探病,都要把皇后帶在身邊。
    「同房人。」郭嘉大大方方地坦承。旁邊幾個扈衛聽到,都偷偷笑了起來。
    這個放浪形骸的傢伙,想必是從什麼地方隨便找來個女人充數。楊修瞇起眼睛,暗暗打量郭嘉身後的女人。這姑娘身材玲瓏小巧,胸口渾圓,渾身洋溢著一種野性。看她的怯怯舉止,想來是長年混跡鄉野,沒有大族閨秀的優雅氣質。
    大概只是郭嘉想換換口味才找的吧。難怪他只肯說是同房人,連姬妾或侍婢的名分都不願意給。
    「呃,那怎麼稱呼?」
    「她叫紅昌,你叫她任姑娘就行。」郭嘉拍拍紅昌的屁股,讓她去屋子裡。紅昌面色一紅,轉身急匆匆走到門口,卻不敢進屋,只敢坐在門檻上把手伸進去烤火。
    「這位任姑娘,不是中原人士吧?」楊修問。
    「這次我去南邊撿回來的,還不錯。」郭嘉毫無掩飾地用指頭點了點,楊修一愣,然後兩人一齊哈哈笑起來。笑聲既罷,郭嘉把雙手抄回到袖子裡,在院廊裡慢慢踱步,轉著圈子。楊修看他眼神掃視,忍不住開口問道:「奉孝你眼光敏銳,可是覺得這裡有些不妥?」
    「哪裡,有德祖坐鎮此地,又有誰能瞞得過你。」郭嘉下巴微抬,沖某一個方向勾了勾指頭:「何況又有徐福在此,連王越都無可奈何,遑論別人了。」
    楊修道:「呵呵,僥倖而已。倘若曹公子有什麼損傷,我們可是萬劫莫贖啊。」他心中警惕暗生。郭嘉知道徐福的存在,這並不奇怪,但看他剛才的舉止,似乎連徐福的藏身之地都知道,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徐福從不公開露面,他藏在何處,連楊修都不知道。
    想到這裡,楊修不免多看了一眼郭嘉。郭嘉繼續踱著步子,閒聊般道:「荀令君說,有徐福這等人才,是國家之福啊。」
    楊修面色一僵。徐福布衣出身,是楊彪的私家部曲,即便幕府也無權調遣。郭嘉這一句話,是在試探。如果楊家拒絕賜官,那麼說明他們心裡有鬼;如果楊家接受,那麼徐福就有了官身,多了一重束縛,以後隨時可以被司空府征發至前線。無論怎樣,郭嘉都是贏。
    果然這傢伙是對我楊家起了疑心啊,楊修暗想。把王越調來許都是他的主意,沒想到只露出這點端倪,就被郭嘉一口死死咬住。
    「不瞞奉孝你說,他那個人個性古怪,向來聽調不聽宣。他們這種俠客,多少都有點任俠之氣,」楊修微笑著把話接過去,不露痕跡地打下伏筆,「哪像是伯寧的許都衛訓練有素,如臂使指。」
    既然你來逼徐福,那麼我也不妨點出滿寵。滿寵當朝被曹丕訓斥,緊接著就是曹丕被刺,又被卞夫人找麻煩,這個許都令的位子,可謂是風雨飄搖。楊修不動聲色地開出了籌碼,徐福若被授職,許都衛少不得會被整頓一番,他這個軍師祭酒也脫不得干係。
    可當楊修脫口而出時,他看到郭嘉的頭顱歪了歪,唇邊露出一絲輕笑,似乎一早等在那裡。楊修再一思忖,不禁大為懊惱。
    中計了,郭嘉的目標,從來不是徐福。他這是借徐福的話題,誘出對滿寵施壓的源頭。截止到目前,滿寵的壓力都是來自於卞夫人母子,他們身份尊貴,無論荀彧還是郭嘉都無法從這裡取得突破。楊修這一句話,等於是自己跳出來承認在這件事上的角色。
    好在這時冷壽光的呼喊從裡院傳來,打破了楊修的尷尬。天子夫婦已經探望完了曹丕,準備回駕了。楊修看了一眼郭嘉,急忙召集衛隊,準備迎候——儘管天子如今還駐蹕司空府,但不可草率走動,還是得先被恭送出府,再迴鑾入府。
    郭嘉也不再說什麼,靠在門廊邊與紅昌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嘰裡咕嚕不似中原語。
    劉協、伏壽從裡面走出來,卞夫人緊隨其後。劉協看到了郭嘉,可他不認識這個人,掃了一眼,問楊修:「他是誰?」
    「司空府軍師祭酒,穎川郭嘉。」楊修回答。
    劉協凜然。郭嘉的厲害,他一直在聽伏壽、楊修等人說,想不到居然在這裡碰到。郭嘉看到劉協望向這邊,連忙跪拜於地。紅昌也有樣學樣地跪下來。
    「聽聞陛下小痾已癒,龍體復有天然之盛。臣郭嘉不勝欣喜。」
    郭嘉之前見過劉協數面,儘管兩者沒什麼近距離接觸,可楊修可不敢保證郭嘉不會看出什麼破綻。他試圖插嘴,劉協卻抬起手來阻止楊修,對郭嘉說道:「郭祭酒,怎麼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
    郭嘉道:「臣天生體弱多病,已服食丹藥,不勞陛下費心。」劉協「哦」了一聲,吩咐宮裡準備些藥物,賜給郭嘉。郭嘉也不客氣,叩頭謝恩。
    楊修在一旁偷偷觀察,他忽然在劉協眼中看出一絲自信的光芒,這自信在他剛才入府時還沒有。楊修微微攥住手裡的骰子,想看看這位假皇帝到底想做什麼。
    劉協道:「祭酒這官名,源自稷下學宮。到了本朝,五經博士之首乃名之曰博士祭酒。州郡有郡掾祭酒,三輔有京兆祭酒,宮內有東閣祭酒等,都是典訓喻、掌教化的要職。」
    誰也沒想到,這位天子居然開始說起官職沿革的事情來,這下子連郭嘉都摸不著頭腦,饒有興趣地看著皇帝侃侃而談。
    「司空大人新設的這個軍師祭酒,想來亦是有教諭之意。郭祭酒我說的可對?」
    「誠如陛下所言。」
    劉協笑起來,他又說道:「孔少府前幾日上奏,建議群儒聚議於都城,重開經塾。剛才我與卞夫人還在說,曹司空的幾位公子,也需要名師指點。荀令君雖有大才,可惜政務纏身,你這位軍師祭酒,可得要多幫幫他呀。」
    這一席話說出來,大出伏壽和楊修意外。孔融本來在籍田時已經提出了「聚議」之事,後來被曹丕遇刺給耽擱了。現在劉協重提此事,顯然是有意促成。他於曹丕有救命之恩,又打的是曹氏幾位公子的旗號,卞夫人那裡自然不會反對。
    而他拿「祭酒」本意說事,貌似無賴,計較起來也真難以辯駁。郭嘉是曹操的左臂右膀,斷不可能在官渡戰酣之時留在許都講經。如此一來,聚議之事他也不好反對,否則就有「據溷不屙」之嫌。
    這是劉協聽到「軍師祭酒」時靈機一動想出的手段。郭嘉聽了,無驚無怒,淡淡答道:「臣體弱多病,不堪從命。倘若聚議之事可行,倒是有一人,足可為荀令君分憂。」
    「哦?哪位?」
    「宣義將軍賈詡。」
    劉協聽到這個名字,整個人的情緒陡然慢了半拍,一絲怒意自從容的表情縫隙間飄然而出。這一切,都被咳嗽連連的郭嘉收入眼中。看來,這位皇帝對賈詡始終是恨意未除啊。
    那邊兩人正議著事,在一旁的伏壽忽然發現,冷壽光表情不甚自然,便小聲問道:「你怎麼了?」冷壽光垂頭道:「臣看到一位故人。」
    「故人?」伏壽對冷壽光過往歷史並不瞭解,不禁大有興趣。
    「臣原來修習房中術,曾有一位師兄,才華在臣之上,想不到居然在這裡見到了。」
    冷壽光抬眼盯著郭嘉略顯疲憊的臉色,說不清是怒是喜。
    探視完曹丕以後,皇帝皇后返回居所。劉協耐不住天天窩在屋子裡的圈禁,去院子裡打拳活動筋骨。自從他在籍田驚鴻一現以後,現在全許都的人都知道,皇帝學了一套能夠強身健體的「五禽戲」,龍體恢復很快。如果不是恪於皇家威嚴,恐怕會有許多人來求學。
    劉協出去以後,伏壽坐在銅鏡前卸簪,照例讓冷壽光在後頭按摩肩膀。她一邊把臉上的花鈿一一取下,一邊問道:「這麼說來,你跟郭嘉曾經是師兄弟?」
    聽到這名字,冷壽光按摩的力度有了微妙的變化。他苦笑道:「那時候臣可不知道他就是郭嘉,他在門中用的名字,叫做戲志才——我們華門的規矩,弟子都須起雙名,以與世人相區別。」
    伏壽點頭。漢時天下皆以單字為名,極少有人取雙字。華佗這麼規定,自是期望華門自成一局。
    「冷壽光、戲志才,嗯,念著倒也相稱。」伏壽緩緩念了一遍,微微頷首。華佗這一門房中術的兩位高足還真是不得了,一個做了宦官,一個縱慾過度傷了身體……
    「說是師兄弟,其實我與戲……呃,郭嘉來往並不多。他那個人興趣廣博,從不肯專心酬注一道,只在師門待了三個月。」
    「怪不得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莫非是學藝不精?」
    「不,老師說他是個天才,倘若能專心岐黃,足可稱為當世扁鵲。可惜他志不在此,只學得了房中術便飄然離去。我們真正同學,不過區區一月而已。」
    伏壽奇道:「你與他既然無甚交際,但看剛才的反應,似乎對他頗有懷憤情緒。」
    冷壽光的雙手驟然緊抓,伏壽略微吃痛,往前躲了躲。冷壽光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鬆開手指,伏壽示意沒關係,讓他繼續說。冷壽光道:「老師有個侄女叫華丹,視若掌上明珠。郭嘉臨走之前,竟將其強暴。老師遷怒我等,把一門弟子全數閹割。」
    伏壽倒吸一口涼氣:「這華佗竟然如此暴戾,如何能稱名醫——後來那華丹如何了?」
    冷壽光搖搖頭:「有說郭嘉與華丹兩人是未聘苟合;有說郭嘉對華丹求歡不成施以暴力;還有的說,華丹是老師尋來的雙修爐鼎,被郭嘉盜走紅丸。總之說什麼的都有。事發以後,華丹不知所蹤,老師把我們逐出師門。」
    「這個郭嘉,竟然還做出這等事來,倒真配得上曹氏『唯才是舉,不問德行』的風格。」伏壽咋舌,「那你來這裡,難道是為了復仇?」
    一個堂堂男子被連累閹割,若說無憤懣之心,那是不可能的。
    冷壽光道:「我只知『戲志才』之名,卻不知他就是郭嘉,怎麼可能來許都尋仇?若非剛才看到那人的臉,我也無法把這兩個人聯繫起來。」他抬起頭來,雙目有些茫然:「人殘不可復,縱然復仇又有何用?再說,連華丹的親生父親都不願追究,反與兇徒相善,我們又算什麼?」
    「華丹的父親是誰?」
    「如今正在豫章做太守的華歆,華子魚。」
    「嘩啦」一聲,伏壽失手把手中的步搖摔到了地上。冷壽光道:「世人只道華歆是平原高唐人,與沛國華佗並無關聯。卻不知兩人本是兄弟,華歆不願被人知道與醫者是一族,所以改換門第籍貫。」
    冷壽光兀自喋喋不休,伏壽卻沒有接話。她吃驚的不是華歆與華佗的關係,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郭嘉這一次秘密南下,目的不明。倘若冷壽光所言不虛,他與豫章太守華歆頗有淵源,豫章如今是在孫策治下,莫非江東近期會有什麼大事發生?那個病癆鬼的破壞力有多大,可是沒人說得清楚。
    「看來南邊會很不太平啊。」伏壽暗道。
    ※※※
    「你這裡,還真是冷啊。」郭嘉抱怨著,把大裘又裹得緊了些。滿寵親手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羹湯,郭嘉接過碗啜了一口:「這是你自己煮的?」
    「是,安全起見。」滿寵回答。郭嘉無可奈何地把碗遞回去:「你自己喝吧,我還想多活幾年。」滿寵面不改色地接過碗,把一碗肉羹湯一飲而盡。郭嘉用手擋住眼睛,把頭歪到一旁。
    這裡是許都衛的所在,陰冷寂靜,到處都掛著冰霜。滿寵認為寒冷可以讓人思維敏銳,精神抖擻,所以沒有設置太多火爐。此時已近夜半,屬員要麼歸家,要麼出勤,只剩下滿寵和郭嘉兩個人。嚴格來說,還有一個與郭嘉形影不離的任紅昌,她正蜷縮在郭嘉旁邊的簡陋竹榻上,像一隻小野貓。
    「都安排好了?」郭嘉一直等到滿寵喝完,才開口問道。
    「嗯,一切如祭酒所規劃的。」
    「很好,那咱們接下來就慢慢等待,看會有什麼魚來咬鉤吧。」郭嘉悠然自得地拍了拍膝蓋。滿寵在他的下首跪坐,雙手謹慎地蓋伏在膝前毯子上,他從來沒在荀彧面前展現過這種尊敬。
    屋子裡陷入安靜之中。滿寵從來不懂得怎麼寒暄,他與別人的交談,都是在說明事情。當事情講完,他也就無話可說了。郭嘉閃亮著大眼睛,望向窗外黑暗中的某一個未知,也沒吭聲。他的腦子無時無刻不在高速運轉中——比下半身高速運轉的時候都多——這種安靜,往往意味著一個新風暴在孕育。
    毫無徵兆地,郭嘉突然把頭轉向滿寵:「楊修這個人,你怎麼看?」
    滿寵沒有半點猶豫或愣怔,立刻回答:「很聰明,也很果斷,是曹公會欣賞的那種人。」
    「很中肯。不過這傢伙的性子還是不夠穩重啊。」郭嘉歪了歪頭,「看他今天的眼神,好像迫不及待要幹掉我似的——你不覺得,這段時期許都的動靜,有點像是在水裡憋氣沒憋住,冒出來兩三串泡泡?」
    「您的意思是……」滿寵對比喻這種修辭的理解一向不大在行。
    「哼,跟你說話真費勁——最近許都的這一連串異動,彼此之間沒有配合。我估計,大概是楊修急於施展什麼手段,可是卻被他爹或者其他人在中途給攔住了,但他們又攔得不夠徹底,還是被楊修露出一點痕跡來。」
    「屬下也有同感,王越刺殺與徐福出手阻攔,感覺是倉促為之,似是他們自己有了分歧。如若王越真是楊修指使,至少證明他投靠曹公並非誠意。」
    郭嘉拍著大腿——拍著任紅昌的大腿——不無揶揄地說著:「楊修投靠曹公這事,很難說是真心還是假意。一面要效忠漢室的名聲,一面還要在曹公這邊打通關節、預留伏筆。我看他們楊家也矛盾得很。」
    「需要屬下進一步徹查麼?」滿寵翻翻眼皮,他的許都衛在許都是無所不能的。
    「不必。」郭嘉擺擺手,似乎興趣索然,「許都剛經歷董承之亂,不宜再有大動作。把楊修抓出來,會帶出漢室。你讓曹公怎麼辦?總不能連皇上一併抓起來吧?畢竟官渡那邊,還得靠漢帝這面大旗撐場面——他們是算準了咱們投鼠忌器呢。」
    說到這裡,郭嘉忽然停頓了一下:「不過我說伯寧啊,這些事情,你以後都不必管了。」
    「嗯?」
    郭嘉瞥了他一眼,緩緩道:「我跟荀令君商量過了,你不能留在許都。」
    這個消息沒有讓滿寵的表情產生絲毫波動。他先得罪了曹丕,又得罪了卞夫人,早晚都得離開許都。雖說大家都在說著公私分明,可誰都知道,得罪了主君親眷是件麻煩事,且不說主君猜忌,單是同僚親疏議論,都會引發許多問題。
    「原本我是可以保下你的,不過如今你另外有任務,乾脆順水推舟。伯寧你不妨猜猜看,是去哪裡?」
    「汝南。」滿寵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郭嘉露出一臉無趣:「跟你說話,真是沒意思。」
    「如今南邊張繡已定,唯一可慮者,只有江東孫策與汝南。汝南乃袁氏根本,勢力盤根錯節,李通將軍雖然善戰,卻不擅應對那種局面。祭酒大人,是要我去打掃一下麼?」滿寵難得地露出蛇一般得意的笑容,郭嘉低聲嘟囔了幾句,算是承認了。
    「不過你也不必懊惱。他楊修既然不安分,若是咱們不表示一下,也不合禮尚往來之道。」郭嘉咧開嘴,露出招牌式的陽光笑容,拍了拍滿寵的肩膀。
    滿寵道:「這個自有祭酒大人勞心。屬下只是想知道,誰來接任許令?」
    許令掌管許都內外,許都衛數百人,肩負著監控漢室、漢臣的重任。滿寵在這裡傾注了心血,對於繼任者自然最為關切。
    郭嘉還未回答,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都閉上了嘴。很快外頭傳來稟告聲,然後木門被猛然推開,兩名許都衛架著一個人走進屋裡。任紅昌被聲音吵醒,揉了揉眼睛要起來看,郭嘉摸摸她的頭,讓她繼續睡去。
    「大人,這是我們在皇城內抓到的可疑之人。」
    「咦?這麼快便上鉤了?」郭嘉瞇起眼睛,端詳著下面這人。這人年紀不大,身穿青袍,頭紮青巾,一張圓臉有些惶恐。
    「議郎趙彥,孔融的人。」滿寵不動聲色地介紹道。郭嘉眉頭微鎖,這個和他期待的結果似乎不大一樣。他不喜歡這種計算落空的感覺。
    在前幾天,滿寵撤銷了皇城廢墟的守備,宣佈將不日整修,然後悄悄放出風聲,說似乎有人在廢墟裡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殘骸。傳言語焉不詳,沒說明那些殘骸是什麼,也沒表示許都衛會如何處理。
    郭嘉的想法很簡單:禁宮大火當夜,漢室把一名未去勢的男子帶入寢殿殺死並燒得面目全非,顯然是想掩蓋一些東西。當他們聽到許都衛在廢墟裡發現了不知什麼東西時,一定會心中生疑,生怕有什麼重大遺漏被發現。心裡有鬼的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趁這件事沒被大張旗鼓地調查之前,派人去檢查廢墟。
    在郭嘉的預想裡,應該可以拿獲一兩個知情者,他們的身份不像唐姬、楊俊那麼敏感,可以肆意拷問出真相。
    可沒想到的是,抓住的居然是孔融的人。
    郭嘉睥睨著趙彥,沒有說話。滿寵開口問道:「趙議郎,那麼晚了,你去皇城做什麼?」
    趙彥驚疑地望著郭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自從籍田歸來以後,確定了自己的調查方向,打算從伏壽身上入手。而伏壽貴為皇后,與他單獨接觸的機會幾乎為零。一直為此發愁的趙彥聽到廢墟解禁以後,便打算乘夜前往,看能否在寢殿廢墟裡找出什麼新的線索。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踏入廢墟,就被埋伏已久的許都衛給拿住了,不由分說抓了回來。
    「我是去散步。」
    「這麼晚,去皇城散步?」滿寵瞇起眼睛,這是毒蛇吐信前的危險姿態。
    眼前的許都令,是害死董妃的兇手,於是趙彥打定主意閉口不言。
    他這麼無賴,滿寵一時也沒辦法。趙彥畢竟是朝廷官員,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輕易動刑會有不好影響——何況他是孔融的人,那個大嘴巴可從來不會留情。
    「伯寧,交給我吧。」
    郭嘉把任紅昌的小腿從膝蓋上搬開,走下地來,湊到趙彥身前,和顏悅色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吧。」趙彥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郭嘉緊盯著他,慢慢說道:「我的眼睛曾為秋水所洗,不為人欺。你若是說了謊話,身體必有反應。哪怕你把眼睛和嘴巴都閉上,你的身體還是會出賣你。」
    趙彥聞言,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郭嘉對這個反應很滿意,這句話對於受審的人犯來說,是個無形的壓力,迫使他們去拚命隱藏自己的思緒,越是拚命,破綻便越多。郭嘉甚至不需要他們開口,就能知道許多事情。
    「這件事,與天子有關?」郭嘉輕輕問。
    趙彥極力控制自己的肌肉,可喉結還是忍不住嚅動了一下。郭嘉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這件事,和死去的小宦官有關?」
    趙彥平靜了一點,急促的呼吸略微放緩。這些細微的變化都被郭嘉和滿寵看在眼中。
    郭嘉微笑著問出了第三個問題:「難道說,你是為了女人?一個還是兩個?」
    趙彥把眼睛閉上,面部肌肉緊繃,極力不顯露出任何情緒,脖頸的青筋微微綻起。郭嘉咂了咂嘴,有些失望,這個人真是太容易操控了,難免有些缺乏挑戰。
    「這傢伙潛入皇城,不是為了那次大火的痕跡,反而是為了兩個女人……難道說他跟伏後、唐姬有姦情?」郭嘉飛快地思考著,還忙裡偷閒地多看了趙彥一眼,眼裡滿是欣慰,「連天子的女人都搞,真是一個可造之才。」
    滿寵在一旁不解道:「祭酒大人,你怎麼知道這個人是為了女人?」
    郭嘉聳聳肩:「我不知道,反正每個男人都是這樣,這句話總能擊中他們的肺腑。」
    ※※※
    月色慘白,如同給大地披上了一層孝服。一匹駿馬趁著這月色在大道上疾馳,馬蹄聲急。
    鄧展手執韁繩,面色冷峻,兩道怒眉挑在雙目之上,他已經連續奔跑了四個時辰,兩側大腿被磨得血肉模糊。但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甚至不能中途換人。
    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懷中那一卷畫像安全地送到許都,送到郭祭酒的手中。此時有一個身影在附近的山樑上出現,這身影如同此時的月色一般,陰鬱而蒼涼。
    「郭奉孝,你給我出來!」
    這一聲巨喝從許都衛的外頭傳來,在夜空下震得窗欞微微顫動,屋中氣息為之一頓。在榻上睡覺的任紅昌被嚇醒過來,抱著郭嘉的手臂瑟瑟發抖。原本面如死灰的趙彥聽到這聲音,卻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郭嘉厭惡地聳了聳鼻子,像是吃到了一大口滿寵烹製的肉羹一樣:「真是討厭,誰告訴他的?」滿寵看看郭嘉臉色,說「我出去看看」,然後推門走了出去。過不多時,他倒退著回到屋子,一個大胖子幾乎頂著滿寵面門闖了進來。
    這胖子身材狼犺,五官卻生得劍眉星目,肥嘟嘟的圓臉不顯臃腫,反有些偉岸之氣。他一進屋子,推開滿寵,快步上前攙住趙彥,看他身上並無傷痕,這才瞪向郭嘉:「郭奉孝,誰給你的權力,竟然私自羈押朝廷官員?」
    郭嘉重新跪坐回茵毯上,兩手一攤道:「許都衛秉公辦事,我只是陪審而已。」胖子又是冷笑,一指任紅昌:「秉公辦事?那這女人從哪裡來的?」
    「侍婢。」郭嘉理直氣壯地回答。
    「來許都衛辦事要帶侍婢?哼,你倚仗曹公寵信,荒淫無度,如今居然變本加厲!」
    郭嘉一副帶搭不理的表情,把紅昌的小手抓過來揉搓。胖子見郭嘉這般挑釁的舉動,更加憤怒。他上前一步:「姑且不論你行為不檢,我朋友他犯了什麼罪過?竟要被你半夜捉來提審!」
    「夜闖皇城,冒犯天威。」滿寵在一旁回答。
    「皇城早就是廢墟了,天子又移駕別府,冒犯哪門子的天威?」胖子對這個回答很不滿。
    「長文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郭嘉慢悠悠地拖了一個長腔,「皇城乃是天子燕處平居之所,縱是白地,亦不可輕闖。再者說,當日大火之後,朝廷已有成議,著許都衛抽調人手協防宮內。伯寧這麼做,於理於法,均無可厚非。」
    那份成議本來是董承削弱許都衛的手段,如今倒被郭嘉拿來當做擋箭牌。胖子一聽,一時語塞,找不出該如何說辭。趙彥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長文兄,不必為難。」胖子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是輕佻,大半夜的去皇城那鬼地方做什麼,平白被宵小拿住把柄。」趙彥訕訕陪笑,沒有回答。
    郭嘉撫掌道:「既然長文做保,今日我們就不為難趙議郎了。但他事涉曹公安危,必要時還要相詢。這也是朝廷法度,長文兄你身為司空西曹掾的人,理該明白。」
    胖子眉頭一立,沒再說什麼,拽著趙彥往外走。兩人走過滿寵身旁的時候,胖子忽又停下腳步,對滿寵正色道:「你們許都衛一心奉曹公,這我是知道的。可凡事須有度,你們一直私下裡動用肉刑,連楊彪楊太尉都差點沒逃過,我早晚會稟明曹公,廢止這荒唐東西。」
    說完胖子大袖一拂,轉身離去。他們兩個走了以後,滿寵略有不安地問郭嘉:「祭酒大人,就這麼放他走了?」
    郭嘉拿起案前的酒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趙彥知道的不比咱們多。勉強把他留下來,陳群那個討厭鬼又會囉嗦——那小子一臉正氣,又長得胖,兩件事都夠讓人討厭的。」
    那個胖子名叫陳群,和郭嘉一樣皆是穎川士人,可兩個人似乎天生就不對付。陳群看不慣郭嘉的放蕩,郭嘉也瞧不上陳群的古板,凡是兩人同時出現的地方,必有一場爭吵,是司空幕府裡蔚為壯觀的一道風景。對此連曹公都無可奈何,只得盡量不讓兩人見面。
    郭嘉變換一下姿勢,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不過有件事我很感興趣,為何陳群會半夜跑來許都衛為趙彥出頭呢?」
    「孔融和陳群的父親陳紀是好朋友,趙彥又是孔融提攜,兩個人素日關係良好。」滿寵回答,他的腦子裡儲存著許都大部分官員的案卷。
    「陳群畢竟是司空府的人。趙彥既然想去皇城勘察,必不會告訴那個老古板。可是陳群這麼快就知道趙彥被許都衛捉了,看來在趙彥身後,肯定還有什麼人跟著,給陳群通風報信。」
    「您是說孔融?」
    「那可不好說。」郭嘉用指頭敲了敲太陽穴,懶散地伸了個懶腰,「先不說了,趙彥只是消夜的小食,真正的大菜,今天晚上還沒端上來呢。」
    他和滿寵同時望向黑暗中的某一個方向,那邊的事,才是今夜的重頭戲。
    ※※※
    陳群把趙彥拽出許都衛,上了一輛單轅馬車。趙彥看到馬車前頭懸掛的杏黃色垂穗,認出這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公用輿乘,不由得大為驚訝。陳群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公器私用這種事,一向是他最反感的。今天怎麼動用了公車來撈他?
    「上車。」陳群沒好氣地喝道。趙彥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縮縮脖子,攀到車上。陳群也上了車,命令車伕揚鞭。馬蹄有節奏地踏在青石路面上,車輪發出「轔轔」的聲音。
    「彥威,你跟我說實話,你大半夜跑去皇城廢墟,到底是做什麼?」陳群神情嚴肅地問。剛才郭嘉說事關曹公安危,他相信那個浪蕩子在這種事情上不會胡說。
    「呃……」趙彥抓了抓頭,「我是去弔祭一個人。」
    陳群狐疑地轉過頭來,用目光詢問。趙彥把身子往車靠背重重一靠,幽幽道:「若是你說出去,只怕又是一場風波。」
    「這要看你說的是誰。」
    「董妃。」趙彥閉上眼睛。
    陳群一時無語。他知道趙彥和董妃是青梅竹馬,還差點訂親,可實在沒料到這個年輕人長情愚癡到了這地步。
    「叛臣之女,天子之妃,彥威啊彥威,你沾上她哪一個身份,都是萬劫不復。」陳群搖著頭責備道。趙彥不甘心地爭辯道:「在我心裡,她是董少君,不是旁的什麼人。如今她已離世,我只是想憑弔故人而已。」
    「幼稚!」陳群毫不客氣地批評,「你好歹也是議郎,做事過過腦子。現在多少人在找董家的短處,你倒往上去撞。郭嘉若真要整你,一百個你都死了!」
    「這次真是多謝長文兄你了……」
    「若非有人通風報信,我早就睡下了,誰會想到你大半夜地發瘋。」
    「嗯?是誰?」趙彥有些驚訝。他這次潛入皇城,純屬興致所致,沒跟其他人商量。這夜色如墨,若非有心跟蹤,誰能想到自己會跑去皇城。
    陳群也露出微微不解的神色:「不知道。我本已脫襪上榻,忽然聽到外頭窗蓬響動。僕役去查看,看到窗蓬之下丟著一片竹簡,上面寫著幾個字:『彥為許都衛所獲。』」
    然後他從懷裡掏出竹簡,遞給趙彥。趙彥在黑暗中瞇著眼睛端詳了一陣,認不出筆跡是出自誰手。趙彥把竹簡遞還給陳群,表示自己沒見過。陳群接過去,肥厚的手指在竹簡表面摩挲一番,沉聲道:「也不急於這一時,等一下彥威你可以慢慢回想。」
    趙彥望著隨著馬車奔馳而晃動的杏黃垂穗,突然之間省悟為何陳群要派公車來迎接自己。
    這不是解救,而是拘禁!
    陳群乘坐這輛公車之時,代表的不再是趙彥的好友,而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官員。西曹掾主府吏署用,曹公又將其職權擴大,兼有對兩千石以下官員審查之權,例同東曹。議郎秩比六百石,被他們召來問訊,不算越權。
    也就是說,陳群這次夜闖許都衛,不光是為了摯友之誼,還是出於公心。
    「趙議郎,一會兒我將以西曹掾屬的身份對你進行質詢。」陳群嚴肅地對好朋友說,同時把自己的符佩展示給他看。趙彥諒解地摸了摸鼻子:「不愧是長文你的風格啊。你要問的,也是我私入皇城之罪麼?」
    「不,那是許都衛的責任。我想問你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既然說是私入宮禁,無人知曉,那麼為何會有人夜半通報,卻又不肯露面?這其中關節,我懷疑是有什麼圖謀。」
    說到這裡,陳群又補充了一句:「彥威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徇私,但我可以保證你會得到公正的待遇——至少比落在郭嘉、滿寵那些人手裡好。」
    趙彥這才知道,陳群接到那竹簡以後,原本第一時間要趕往許都衛去撈人。但他轉念一想,認為竹簡來歷不明,其中動機頗可深究,於是特意繞去西曹掾,調來了一輛馬車,這才匆匆趕去。
    私誼固然重要,但身為西曹掾屬,對於官員背後的疑點,絕不會輕易忽略。
    趙彥下意識地捏了捏前襟,這裡藏著一件東西,是他趕在被許都衛抓捕之前在禁宮廢墟裡找到的,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這東西的意義。但直覺告訴他,他距離真相又邁近了一步。
    「只要這個東西還在就好,這是我唯一的線索……少君,你可千萬要保佑我呀。」
    ※※※
    鄧展繼續在原野上馳騁著。
    他懷裡的畫像,其實不止一卷,而是五卷。
    臨出發之前,郭嘉叮囑過他,不要過早地洩露目的,先跟一些司馬家的下人接觸,再找司馬家族人攀談。
    於是鄧展先找到了司馬家的一位車伕、一位織工、一位蒼頭和溫縣塢堡的一個小頭目。在他們那裡,鄧展拿到了四幅楊平的畫像,然後才敲開了司馬家的大門,向他們通報楊平的死訊並索要畫像。
    當這些工作完成之後,鄧展謝絕了挽留,稍做停留,便匆匆趕回許都。因為這五幅畫像放在一起,呈現出一個疑點,一個必須盡快讓郭祭酒和荀令君知道的疑點。
    腳下的路越發平坦寬闊,雪地上的蹄印、車轍印也多了起來。在沉沉夜幕下,視野不是很清晰,鄧展只能根據周圍模糊的自然環境判斷,自己已經接近許都了。也許只消再有一個時辰,就能看到許都城頭那一直燃燒著的樓火。
    就在這時,鄧展身為軍人的本能突然警覺起來,提醒他有一縷不易覺察的殺意從附近的某一處飄出。可是他一夜奔波,身體已經極其疲憊,肌肉與感官沒有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突然一聲弓弦振動,一支羽箭刺破黑暗,牢牢釘在了鄧展坐騎的脖子上。
    坐騎哀鳴一聲,當即倒在地上。鄧展及時偏身一躍,整個人撲倒在雪地裡,這才不至於被馬匹沉重的身軀壓住。
    對手沒有射偏,而是在追求最穩妥的刺殺手段。馬匹體形較大,在黑暗中比人體更易狙殺。只要坐騎一死,鄧展便喪失了機動性,任人魚肉。鄧展在落地的一瞬間就意識到,那個殺手是個心思縝密、無比冷靜的敵人。
    鄧展畢竟是行伍出身,他落地之後沒作停留,飛快地連續橫滾,滾到一棵粗大的枯樹旁,身體屈伏,單腿半跪在地上。這樣既可以有效地降低中箭面積,又能把身體保持在隨時反擊的舒展狀態。他的判斷十分準確,這裡是大道,方圓百十丈內都是開闊的野地,只有這棵大樹作為路標而孤獨地矗立著,成為他遮蔽的唯一選擇。
    對手並未繼續射箭,黑暗中一片安靜。這裡的夜色並不濃郁,雙眼只要適應黑暗,能勉強看到周圍十幾步的動靜。鄧展知道自己的命暫時保住了,但他相信那個弓手的夜視比自己要遠,只要自己一動,就會被毫不留情地射穿。
    夜裡的空氣冰冷無比。鄧展極力屏息寧氣,強忍著來自背部的強烈疼痛。他摸了摸腰間的黃楊木柄匕首,以輕微的動作拔出皮鞘,插到地上——他從溫縣走得太急了,這是他手裡唯一的武器。
    「嗖嗖」又是兩箭射過來,分別紮在了距離大樹左右三步之遙的草地上。這是弓手的警告,告訴鄧展他已經掌控了藏身之所,不要再癡心妄想逃走。鄧展瞥了一眼箭桿的長度與箭羽,推斷出這應該是由一把短路弓射出。
    這種弓多為竹質,弓身短,箭桿較漢軍標制要短,箭羽多為立羽,攜帶比較方便,但射程和威力都比路弓或者虎賁弓要弱。漢家軍隊很少用到,反而很受黃巾賊、山匪與各地大族部曲的青睞。如果是有預謀的狙殺,應該選擇重型的虎賁弓或者強弓——那個弓手居然用短路弓,說明他也是長途跋涉,匆匆趕到,並不比鄧展提前多久,所以才會攜帶相對輕便的弓具。
    「不知是司馬家的哪個高手……」鄧展暗暗咬牙,謹慎地把酸麻的右腿往外伸了伸。現在他相信,這個弓手肯定是一路從溫縣追過來,試圖把他殺死在半路。
    黑暗中的弓手氣息又消失了,如同一個鬼魂,不知下一次會在何時何地出現。看得出,弓手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他沒有選擇在溫縣動手,是因為怕連累到整個家族,因此一直緊緊綴在鄧展身後,等到足夠接近許都、疲憊程度達到巔峰之時,才斷然出手。這種耐心,簡直就如同草原上的狼一般可怕。
    如果是一劍在手,鄧展有信心聽風辨位,把飛箭磕開;如果自己是在萬全狀態,也能拼起一搏。可是鄧展現在是強弩之末,長途奔馳耗去了他大部分體力,兩條大腿酸疼難忍,他甚至沒有一躍的餘力。
    鄧展知道不能這麼僵持下去,否則送命的絕對是自己。他緩慢地轉動身子,盡量在不引起弓手注意的情況下改換姿勢。汗水慢慢沁出皮膚,又立刻被凍得冰涼,在他身上覆出一層薄薄的冰甲。
    短路弓的射程他很清楚,不會超過五十步,剛才那兩箭射來的方向,表明弓手在東南。也就是說,那個司馬家的人,是在距離這棵大樹東南方向五十步內的距離裡。
    鄧展熟悉許都附近的每一條路和路標。他閉上眼睛,極力回想這棵路標樹東南方向的地貌特徵,最終確定了三個可能的伏擊地點。
    他費力地把護胸皮甲兩側的絛帶解開,這在平時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鄧展此時不能把身體露出樹幹太多,只能僵直著手臂,用手指慢慢扯松。他好不容易把皮甲卸下來,掏出夾在皮甲與布襖之間的五卷畫像,把它們輕輕擱在地上,然後從腰上一圈圈松下腰帶,一頭繫在皮甲的扣鉤上,一頭捏在手裡。
    鄧展在心中默默地念誦了幾句,突然直起身子,拽著布帶把皮甲甩到了半空。
    一支飛箭毫不遲疑地射穿了半空的皮甲。
    鄧展把皮甲拽了回來,摸一摸那支箭簇,唇邊露出笑容。
    敵人的位置,他差不多已經清楚了。那個弓手,終究還是沒有沉住氣,大概是黑暗也對他造成了困擾吧。
    另外一隻手飛快地抓起畫像,再次拋向半空。輕盈的左伯紙在半空舒展開來,像是幾隻張開翅膀的蝙蝠。同時他整個人衝出遮蔽,把皮甲舉在身前,好似舉著一個盾牌。
    又是數箭飛來,一箭射中了其中一張畫像,緊接著第二箭很快反應過來,射中了皮甲,擦傷了鄧展的左手虎口。短路弓的穿透力和射擊速度都很有限,鄧展的幾個小詭計,為他爭取到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這點時間對一位軍人來說,已經足夠了。他迅速拔起插在地上的匕首,倒拈刃尖,朝著黑暗中的某一點擲了出去。只見那匕首閃著寒光扎入黑幕,去勢極強。
    在匕首飛出去的同時,鄧展猛然聽到後面傳來弓弦聲。
    「糟糕,上當了。」
    鄧展腦子裡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就覺得胸前劇痛,低頭一看,一支銳利的箭矢從他的後背刺入,從右胸扎出。原來對方一開始就有兩個人,第二個人隱藏得極為隱秘,一直忍到最後一刻才出手,之前的一切鋪排,都是在誤導鄧展,讓他誤判局面,主動出來送死。
    「我還不能死,我還有要事稟報郭祭酒……」鄧展的視線開始模糊。這時候,鄧展的耳朵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這聲音是從許都方向傳來的。一定是郭祭酒派來接應我的虎豹騎,鄧展這樣想著,不知從哪裡迸發出力量,伸開雙手奔向大路。那兩名弓手大概也聽到了馬蹄聲,又隱伏起來,沒有做聲。
    馬蹄聲很快便接近了,一眾騎士從黑暗中一一躍出。他們個個穿著曹軍的戰甲,手執鋼槍,在黑暗中氣魄十足。他們看到鄧展時,第一個反應便是豎起鋼槍,朝他刺去。
    「我……我是虎豹騎鄧展!」鄧展憤怒地大喊,右胸鮮血迸流。
    鋼槍的刺殺停止了。
    「鄧展?哈哈,想不到這次南下,還能碰到你!」其中一員曹軍大將摘下鐵盔,露出一張囂張、自負的面孔,那張臉上掛著一枚懸膽大鼻,煞是醒目。
    「你還認得我嗎?」
    「淳於瓊?!」鄧展嘶聲喊道,然後他驚駭地發現。淳於瓊身後的馬背上,是一個神態委靡、披頭散髮的老頭。這老頭是他在許都宮城前親手拘押,送入大牢的。可這位曹家最重視的囚徒,如今卻出現在袁紹大將的身邊。
    難道是袁紹派人潛入許都,把董承給救出來了?鄧展殘留的意識,已經不足以支撐這種複雜的思考,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周圍的世界正逐漸被什麼力量拉遠,身體不由自主地癱軟在地。
    「嘿嘿,你可不能死,咱們兄弟這麼多年不見,可得去烏巢好好敘敘舊哇。」這是鄧展在陷入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陳群把趙彥帶到西曹掾的官署,那邊已經收拾出一間敞淨的屋子,燒好了火盆,點起了幾根蠟燭。幾個僕役站在門口,本來已是呵欠連天,被陳群瞪了一眼,都緊張得紛紛站直了身子。
    進了屋子,陳群讓趙彥對面站好,然後自己跪坐到木台之上。這檯子比地面高出一大截,上面擺放著木案與跪毯,人跪坐其上,跟站立的人差不多高。這是為了體現出高低尊卑,好教被問話的人心生敬畏。司空府西曹掾負責的是幕府人事,這方面異常謹慎。
    「彥威,接下來你我的對話,都會一一被抄錄下來,備案存檔。」陳群嚴肅地指了指牆角,黑暗裡坐著一個小書吏,手持一支短桿硬毛筆,這是為了方便快速記錄對話。趙彥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私入宮禁,所為何事?」陳群問。
    趙彥剛才已把董妃之事告訴陳群了,他此時又重問一遍,顯然是希望趙彥能另外找個理由,免得大家都難堪。趙彥心念電轉,脫口而出:「我聽說禁宮起火,別有蹊蹺,想察勘一下現場。」
    他不得不說出真的理由,為的是遮掩假的動機,這可實在有些荒唐。
    陳群對這個理由還算滿意:「禁宮起火,自有宿衛和許都衛負責,你一個議郎,何必越俎代庖?」
    「朝廷有難,臣皆有責。」趙彥語帶雙關地回了一句。
    陳群沒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太深,他繼續問道:「你前往皇城這事,都有誰知道?」
    「我是臨時去意,不曾和別人商量。」
    「那就是說……你的動向,一直是在別人的監視之下?」陳群的胖臉愈加嚴肅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禁宮大火之後,就是董承之亂,幕府一直疑心這兩件事之間的聯繫。趙彥一要調查火事,就有人跟蹤起來,很難想像不是未現身的董承餘黨所為。
    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許都有董承餘黨留存,說不定已混入司空幕府任職,那負責甄選人才的西曹掾難辭其咎。陳群一向視郭嘉為對手,可不希望西曹掾在這方面輸給許都衛。
    「彥威你仔細想想,你是否跟任何人吐露過此事?」陳群不甘心地問道。趙彥搖搖頭。陳群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他又追問道:「那麼最近是否有什麼人與你接觸,行跡可疑?」
    趙彥抿著嘴低頭思考著。他現在的處境有些複雜,一方面他必須要掩蓋自己最真實的目的,為此不得不拋出一個又一個真假難辨的借口;另外一方面他也想知道,那個跟蹤自己給陳群報信的人是誰,是否真的有人覺察到他的用心。種種考慮之下,趙彥必須謹慎地選擇言辭,哪些該透露出來,哪些不該講,都頗費思量。
    無論曹氏、雒陽系還是其他什麼派系,他們都有可以信賴、掩護的同伴;而趙彥能夠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他是許都最孤獨的人。
    「我最近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趙彥緩緩抬起頭,「少府大人希望把大儒們召來許都聚議,讓我去找過幾位大人,請他們修書去家鄉召集名儒。」
    「你接觸過的都有誰?」陳群問。這事孔融嚷嚷了很久,朝野皆知,倒不算什麼秘密。
    「太史令王立、宗正劉艾、衛尉周忠,還有曲梁長楊俊和中散大夫伏完。」
    陳群仔細回味著這幾個名字。前三個都是雒陽系的老臣,楊俊是曹公要征辟入幕府的人,他們都代表著各自鄉族的利益,孔融找他們無可厚非——但最後一個名字,卻讓他很覺意外。
    伏完不是一般人,他是當今皇后伏壽的父親,原本是輔國將軍。天子自從歸政許都以後,他為了避開曹操和董承的鋒芒,主動繳還印綬,自降為中散大夫,極少與人交往,是個低調小心的人。即使在董承之亂期間,伏完都沒有冒出頭來。
    「他怎麼也摻和進來了?」陳群皺起眉頭。
    趙彥笑了笑。曹公麾下的人大多如此,於權謀之道所知頗熟,對經業反倒不大有興趣。他給這位好友解釋道:「伏完的先祖是伏生,今文《尚書》的開山之祖,因此伏家在儒林一向備受尊崇。少府這一次請他出馬,也是為了壯大聲勢。」
    陳群「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孔融這是打算借各地大族的聲望造勢,為今文派一振聲威。作為穎川大姓,陳群清楚這些隱伏各地的士族力量,絕對不容輕覷。
    趙彥沒有繼續說,其實孔融這次召集伏完、鄭玄這些今文派的名宿,擺明了是要為難荀彧這個古文派——陳群和荀彧都是曹氏羽翼,又同為穎川出身,有些事情還是不說為好。
    不過說到鄭玄,趙彥就想到了他那個投身袁氏的大弟子荀諶;想到荀諶,立刻就聯想到楊俊在聽到這名字時的奇怪反應。趙彥自己也沒想清楚其中關節,便把這件事說給陳群聽。陳群聽完,陷入了沉思。楊俊是受司空府征辟而來,事先經受過西曹掾的審查,如果他有問題,那麼陳群的立場就會變得很尷尬。
    忽然屋外連滾帶爬地跑進一個小吏,連門都顧不得敲,滿臉驚駭。
    陳群面孔一板,肥厚的手指不耐煩地敲了敲案面:「我在談話,什麼事?」小吏跪在地上,語氣惶然:「稟大人,剛才傳來消息,袁紹的人把董承給劫走了!」
    「怎麼可能?董承不是被關在許都衛的天牢裡麼?」陳群一臉震驚。
    小吏回答:「據說是許都衛把董承連夜轉移到葉縣,結果甫一出城即遭遇了袁家的刺客。」
    「嘩啦」一聲,案幾被掀翻在地。陳群騰地站起身來,怒不可遏:「郭奉孝,你好大的膽子!」
    ※※※
    根據許都衛的說法,許都的雒陽舊臣太多,董承羈押此地,日久必會生變。所以滿寵稟明郭祭酒與荀令君,派人把董承連夜運出城去,押往葉縣隔絕,等曹公返許時再行判決。
    囚車離開許都不久,便在路上遭遇了一大群身穿曹軍衣甲的騎兵。這些騎兵聲稱是曹仁將軍特意派來護衛的,囚車守衛不虞有他,放鬆了警惕,結果這些「曹軍」在中途暴起發難,砍破囚籠把董承救了出去。根據在場倖存的人說,這些騎兵帶有河北口音,恐怕是袁紹的人。
    袁、曹此時在官渡對峙正熾,袁紹居然派遣一支騎兵殺到了許都城下劫走囚犯,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咋舌的大膽行動。
    陳群在西曹掾聽到消息後,立刻中止了審訊,讓趙彥先回去休息,然後匆匆趕到了尚書檯。果然如他預料的那樣,荀彧和滿寵正在屋中商議,燈火通明,不斷有小吏與軍校進進出出,似乎對這起「意外」早有準備。
    唯獨郭嘉不在。
    荀彧倒是沒有絲毫藏私的意思,他把左右屏退只留滿寵一人,然後把董承遇襲的事詳細說給陳群聽。陳群一聽就聽出其中味道不對,他也是陰老師的弟子,對這幾位同學的手法可是再熟知不過了。
    「河北離此路途遙遠,這支騎兵是如何突破曹軍封鎖、毫無警兆地欺近許都的?他們又怎麼能算得這麼準,恰好在董承離開許都的當夜,便動手劫囚?」陳群大聲質問道,把前方傳回來的報告捏在手裡用力抖動。尚書檯的屋子並不大,他臃腫肥胖的身材一進來,立刻顯得擁擠不堪。
    面對陳群的質疑,滿寵避實就虛地回答道:「我已知會曹仁將軍,派兵前往追擊。帶隊的是孫禮孫校尉,天亮之前,就會有回音。」陳群把報告重重扣在案子上,死死盯著滿寵的瞇縫眼,忽地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你的算盤。郭奉孝是不欲曹公背負殺董的罵名,所以故意讓袁紹的人把這燙手山芋劫走吧?」
    董承是漢室忠臣,天下皆知。如果曹氏殺他,會被有心人拿來大肆宣揚,政治上不免被動,還不如扔給袁紹。此時正是跟河北決戰的節骨眼上,一點一滴的進退,都可能使雙方的力量均衡發生改變,不得不慎重。
    「長文,可以了。」在一旁的荀彧淡淡說了一句。這種想法只可意會,不必宣之於口。
    陳群卻不肯示弱,他把聲音放低了一些,語氣卻依然嚴厲:「文若,你有沒有想過,董承被袁紹迎入營中以後,屆時袁、董合流,號召天下討伐主公,河北強兵壓迫於外,雒陽故臣騷然於內,曹公該如何處之?」
    這是一個相當尖銳的問題。陳群最不喜歡郭嘉的一點,就是他這種兵行險招的作風。這些寒門出身的窮酸子弟,為了博得功名,不惜甘冒大險把什麼都押上去,贏則大勝,輸則清光,如同一個賭徒。陳群是世家出身,對這種搏命式的投機一貫嗤之以鼻。
    郭嘉賭輸了,曹氏都會送去與他陪葬,這是陳群所不能容忍的;郭嘉賭贏了,軍師祭酒一飛沖天,更是陳群所不願見到的。
    讓陳群失望的是,荀彧對此一直保持著沉默,表明他也認同郭嘉的做法。陳群不太明白,荀彧作為穎川派的中流砥柱,是個穩重的人,為何會支持這種凶險的計劃。這時候他才發現,這位君子師兄,似乎很難被看透。
    陳群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沒什麼機會了,他勉強壓下心中的震驚與不甘,長長吐了口氣:「好罷,這是許都衛的職權所在,隨你們去折騰。可有一件事,我卻要問個清楚。」
    滿寵歪了歪頭,表示自己洗耳恭聽。他對郭嘉之外的人,從來都是這一種態度,哪怕是面對荀彧也一樣。陳群掃了他一眼:「郭嘉借袁紹的刀來劫走董承,勢必要事先周密規劃。我要知道,是誰與袁氏暗通款曲,聯絡的又是誰?」
    陳群身為司空府掌管人事監察之職,這種與敵營交涉勾連的事——即便是為了用計——他必須要隨時掌握動態,不致出現間敵者反被敵間的情形。
    滿寵道:「這邊是靖安曹在負責,具體是誰要問郭祭酒了。」
    陳群知道他說的是實話,許都衛只負責許都周邊,在官渡與敵人一線接觸的,是靖安曹,那是一個西曹掾也無法伸手進去的地方。
    「那麼那邊呢?負責與你們接觸的是誰?又是如何說服他配合行動的?」
    「董承有一個在河北高層的聯絡人。我們扮做董承餘黨,主動建議劫囚,使那位聯絡人深信不疑,派來奇兵支援——只不過,那人的名字,大人你真的要聽嗎?」滿寵有些挑釁地反問。陳群輕蔑地動了動眉毛,表示自己無所畏懼,讓他繼續說。
    「那個人,叫做荀諶,荀友若。」
    陳群霎時把目光轉向荀彧,後者捋了捋鬍須,溫潤的面孔微微流露出一絲無奈。
    董承那老狐狸當初在許都衛的囚牢裡拋出這個人名,果然是沒安好心。陳群意識到,自己畢竟還是太冒失了。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