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28日
開場白
查閱了幾個版本的《詞典》、《辭源》,都沒見到「當兵」的詞條或詞組,細細一想,這當兵的說法實是個俗稱。雖說「當兵」之說法俗而不雅,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其約定俗成的意思是明白的,準確的,不言而喻的,獨一無二的。
古人把當兵稱為「從軍」,或者「從戎」。《史記》第114節《東越傳》中記:(劉福)舊從軍無功,以宗室故侯。漢書《注表》中記:人為卒,從戎也。今天,我們稱當兵書面語一般為「參軍」或「入伍」,但交談中使用率最高的還是「當兵」。再說「兵」字,在古漢語中兵的本意是指兵器,引申後才有「士卒」之意。有趣的是,在當士卒之意時,「兵」和「丁」兩個字常是互用的,連動的,有點不分彼此的親熱勁。而丁字的本意是指黎民百姓中的成年、壯年男人,古代書中常有「丁力」、「丁夫」、「丁奴」、「丁匠」、「成丁」、「壯丁」等之說。如此說來,當兵似乎是男人的事,起碼是在古時候。現在當然不是了。不過,現在人似乎是比較複雜的,我們總是一邊看著《這裡的黎明靜悄悄》,一邊也在看《戰爭讓女人走開》這樣的影視或書籍。這就是複雜,就是現今人和古代人的不同。
史上第一女兵
讓世紀向後翻上一個又大半個觔斗,就到了距離今天一千六七百年前的魏晉南北朝,有個大名鼎鼎的人,同樣在張羅著從軍的事。因其生著女兒身,無緣「從戎」,不得已,只好喬裝成「丁」。此人便是花木蘭,有詩賦為證: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軍中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雖是詩賦,卻也是史實,中國的文史素來是不分彼和此的,糾纏在一起,想分都分不開,分不清。在翻遍了手頭文史典籍後,我突發奇想,覺得花木蘭著實稱得上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據可考的女兵。有了第一個女兵之說後,又突發奢望,想知道第一個有名有姓的男兵。考查無果,便請教高人。高人深感這問題之無聊和艱深,難以作出正面的回答,只是像詩人一樣閃爍其詞地說:地上有的第一個男人就是他自己的兵。
這話說得玄,但我還是有所心得,想,這當兵的歷史是跟人類一樣古老悠久的。
天下第一恥辱
花木蘭是女兒身當了男兒兵,紡織女頂了萬夫勇,傳為世人美談。到了南宋初時,有個著名民族英雄岳飛的同代人,身為七尺男兒,受著高官厚祿的恩澤,幹出來的事卻是孺幼不如,為人不齒。此人便是奸臣秦檜。在我家鄉西湖岸邊,秦檜至今還跪在「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岳飛面前,為紛至沓來的後人遊客深惡痛絕。
儘管秦檜之恥辱示眾了七百餘年,但不乏後繼者。遠的不說,就說一個近的,是我身邊人,其孫子做過我三年同學。他有名有姓,卻一向被人喚作「狗崽子」,因的是他爺爺曾替日本佬當過偽軍頭目,官至團長,是當時我們老家縣上第一號威風人物,跨下騎的是日本大洋馬,腰間別的是十三響手槍,屁股後頭掛的是日本大洋刀,反正一身內外都是日貨。聽父親說,日本佬投降後,偽團長是第一個被拉到富春江邊,當著幾萬民眾的面被槍斃的。執刑的人走後,無人敢收屍,圍觀的民眾紛紛上去朝屍體吐痰呸沫,幾天裡骯髒的口水把偽團長潑得跟一隻溺死的落湯雞似的。有道是:賣國求榮,苟且偷安,乃奇恥大辱,屬天字一號!兵當到這份上,自是無恥至極。其實,我們家鄉距離西湖僅36公里,秦檜跪岳飛之塑像歷時已久,想必偽團長不會沒見過。見過了還要倣傚,就更是無恥又無恥的啦。
父親的故事
說說父親的故事有意思。
父親今年75歲,解放前一直靠在富春江的支流大源溪上撐竹排為生。六十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個戴眼鏡的人找到我爺爺,說有個病人,得了急病,要連夜送去東梓關看病。東梓關是富春江邊的一個小鎮,鎮小名大,是因鎮上有一個高人,姓張,會徒手接骨頭,用現今的話說,是著名的骨科醫生。那時沒有公路,只能走水路,沿富春江逆流而上。爺爺和父親把船划到我們鎮上碼頭,上來四個人,一人躺在擔架上,裹在棉被裡,看不見人樣,只聽得見不斷的呻吟聲。另外兩個人是抬擔架的,還有一人就是那個戴眼鏡的人。待他們上船後,父親發現抬擔架的兩個人衣服裡面的褲帶上都別著駁殼槍,15歲的父親又驚又喜,變了法子地跟他們套近乎。船到東梓關後,客人要求父親隨他們上岸,說是幫忙,實在是怕船失信走了。幾個小時後,船又載著四人往回走,擔架上的人已經減了痛苦,開始跟人拉瓜,並動員爺爺叫父親「跟他們走」。起初爺爺是同意了的,所以船到目的地,父親便抱著兩件衣服別了爺爺,隨他們上了岸。但走不出百米遠,爺爺又追上去,把父親留下了。爺爺說,孩子還小,等他養兩年再送給部隊。兩年後,父親想找他們也找不到了。解放後,有天父親去縣上看公審大會,大會開始後,主持人說下面請趙縣長宣讀審判書,出來的人就是那個戴眼鏡的人。父親後來經常說,那天他要跟他們走了,當的就是新四軍。
再說,回頭一年,即1948年,父親已經娶妻生子,對扛槍打仗的事已斷了興頭。然而一天夜裡,他被鎮上李保長下頭的幾支槍押著去了鎮上,扒了衣服,穿上一套黃不拉唧的制服,連夜被送進杭州城,塞上了一輛不知去向的火車。下了火車又行軍,行了軍又坐船。在船上,父親看見一船船的傷兵跟他擦肩而過,還有火炮不時在水裡炸響。炮彈響一下,船上亂一回,混亂中父親看有人偷偷下了船,沒在水中不見了,便也跟著下了水,直到天黑才上岸。不用說,這就是抓壯丁,是國軍逃走台灣前幹得最熱乎的事。父親說,僅解放前一兩年裡,村上被抓壯丁去當國民黨兵的有四十幾人,幾乎村上多數人家的青壯年都被抓過,有的被抓過兩三次。這些人多半像父親一樣,以各自的方式開了小差。徵兵征到這地步,軍隊的戰鬥力也就可想而知,這樣的軍隊,別說八百萬,縱然八千萬照樣也要被打得稀里嘩啦的。
父親說,沒有當上新四軍是他人生的一大遺憾,但能及時無恙地從國民黨軍隊裡溜號出來也算有幸,否則他這輩子不是白死了,就是白活了。
中華兒女多奇志
小時候我最崇拜一個人:海霞。海霞是何許人?海島女民兵。要說海霞是個虛擬的文藝人物,出自任斌武寫的小說《海島女民兵》,走紅於吳海燕演的電影《海霞》。這齣電影在我小時候是放了又放的,然後又被地方大大小小的文藝團體改編成各種劇目,以形形色色的面貌登上了各種舞台,結果引得所有適齡女青年都以海霞為偶像,競相爭當。就這樣,虛變成了實,一個變成了無數個,包括長我八歲的姐,也穿戴得跟海霞一樣當了女民兵,在家裡面我們都叫她海霞。出了門,因為海霞太多,為了區別,被冠以一個個定語,叫某某家的海霞。當時差不多年齡的姑娘,稍為出挑一點的,都被人這麼喊。被這麼喊是一種承認,是一種光榮,更是一種責任,每天到了晚上,姐總是把兩根辮子扎得硬硬的,然後扎一根皮腰帶出門去操場上參加軍訓,要很久才回來。白天上班,夜裡訓練,或者四處警戒、巡邏,這就是當時一個民兵的形象。現代漢語詞典對「民兵」一詞是這樣解釋的:
一種不脫離生產的、群眾性的人民武裝組織。也稱這種組織的成員。
當時我們村裡的組織叫民兵大隊,下屬三個民兵連,其中一個是女民兵連,我姐當過副連長,主管夜間巡邏事宜。對當時活躍在祖國大地上的千千萬萬個女民兵,偉大領袖毛澤東曾賦詩一首:
颯爽英姿五尺槍
曙光初照演兵場
中華兒女多奇志
不愛紅妝愛武裝
我當兵後,曾在軍隊內部刊物上看過一則報道,是個美國記者寫的,說的是中國除了常規的海陸空三軍外,還有一支龐大的民兵隊伍,人數過三億。對這個數字,我們的軍事教員在課堂上嚴正指出:肯定是少了!
美好的事情
1981年,我參加高考,考了個全班第三。那時候是先有成績再填志願,填志願是臨門一腳,很關鍵。為此,父親專門往縣上跑了一趟,找人請教,回來就鐵定地叫我填「解放軍工程學院」(現更名為解放軍信息工程大學)。那時候我國南方還有些槍聲(中越之戰),母親因此不同意,怕我去了前線有個三長兩短。父親火了,說犧牲了也是烈士,光榮的!我就這樣當了兵。在上學期間,我享受的是義務兵待遇,吃穿不要錢,每個月還發津貼,家裡同樣享受軍屬待遇,大門口張著「光榮之家」的金字,過年過節政府還上家裡慰問,發一些雞鴨魚肉和年畫什麼的。父親說,又上學又當兵,一文一武,學問和光榮兩頭都賺了,世上哪有這麼美好的事。到軍校後,我的光榮感也達到極限,因為我發現有一半同學高考成績都超過我幾十分,我是高攀了。父親知情後,又強調說這是「美好的事情」。如果人生可以重新來一次,我可能會修改掉其中的不少內容,但當兵的形式是不會修改的,因為我父親堅定認為他為我做的這個選擇是英明的。
四年前,我轉業到地方工作,但還是一名軍官,有部隊有職務的,具體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預備役第17師三團政治處主任,中校軍銜。《兵役法》明確指出:
預備役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組織部分之一,每一個預備役軍人都有義務保家衛國,隨時聽從部隊召喚。
參加「UN」
1993年春夏之交,我收到一封發自柬埔寨金邊的信,信封的右下角有明顯的「UN」字母。這個「UN」標記總覺得很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是什麼,閱了信才知道,這是聯合國維和部隊的標記。信是時任成都軍區宣傳部副部長的王爰飛寄來的,他當時的身份是聯合國駐柬埔寨軍事觀察家。中國軍人代表聯合國赴他國執行維和任務,這是第一次。參與此項任務的有46名專業軍事人員,履行的是軍事觀察家之職,同時還有一支由300多名官兵組成的工兵營部隊,主要執行諸如掃排雷等任務,消除戰後隱患。部隊於1993年初赴任,歷時一年零三個月,完成任務出色,得到了聯合國和世界各大國的首肯。當個「UN」的兵,自然是新鮮的事,更是榮幸的事。這榮幸屬於個人,更屬於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