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們曾經都太講心術了

術與道不是兩個截然對立的概念。高明技巧的掌握,與掌握技巧者的投入、敬業、勤奮、追求完美、心無旁騖、腳踏實地、服務社會的精神是分不開的。而一個人的工作上的二把刀、粗枝大葉、質量低劣、一事無成和一無所長,叫作不學無術的又多半會是和其人的疏懶、苟且、不思進取、好逸惡勞或者見異思遷、沒有長性有關,這些已經不是術的問題而是道的問題了。

再比如一個禮貌待人的問題,有時候表現為一些技術性的細節,如用語上的講究與禁忌,舉止的規範,直到穿著、飲食、授受、迎送、表情各個方面,各地都有自己的風俗、習慣、規矩。這似乎是很技術性的問題,但這又與一個人對他人的尊重,對不同文化的尊重有關。在你希圖諂媚的時候,你的言談舉止肯定會失之卑下;而當你不可一世視他人、他民族如草芥的時候,你的言談舉止肯定會失之倨傲。在你一肚子陰謀詭計的時候,待人接物中一定會失之於做作、虛偽以及小家子氣。反過來說,學習禮貌用語、文明習慣、禮尚往來、互援互助的同時,也就是學習著待人接物的基本原則,增加一點文明,減少一點愚昧和野蠻。養移體,居移氣,學移神,行移貌,積身外之學會影響到、變化到身同之學,無疑是這樣的。

但是,在不講究技術的同時,我們曾經太講心術了。讀讀《東周列國志》吧,在歐美人還不大開化的時候,我們一個個都變成了心眼兒兜,變成了權謀與心術的專家。愚而詐,是許多人的可惡復可憐之處。為了治愚脫愚,需要的是學習。為了治詐,需要的是大道無術。你有了與人為善的大道,有了對自身的切實估量,有了對人對己的本性與弱點的理解,有了對於理念與現實的通觀,有了應有的畏懼與無畏,獻身與超拔,執著與寬宏,慈悲與決絕,堅持與調整……而最重要的是修辭立其誠,做人立其誠,那麼對於各種複雜的情況多半都會應付裕如,無往不利,越是把人放鬆,越是各方面恰到好處,越靶靶十環、步步到位。而這個過程中的不可避免的失誤,則恰恰是達到更大的完美的契機,是更上一層樓的鋪墊,是欲擒前的故縱,是天做的交響樂的配器,是大海波濤的多彩多姿。這些都是心術、小術所不能做到的。

然而這裡也有一個問題,你的大道太高明、太超常了,則大道若偽,大道若巧,大道若故弄玄虛。別人患得患失,你不計得失,誰能理解?別人思官若渴,你堅辭不就,人曰是否做秀?別人見錢眼開,你慷慨解囊,又會有人疑心,現在世上哪有這樣的人?別人走極端,一部分人與另一部分人勢不兩立,而你獨自清醒、公正寬容,也許被認為是左右逢源的鄉願呢。這說明做到大道無術也很不易。

其實,作慷慨秀,作寬宏秀,作公正秀,以術代道,又談何容易?什麼秀都代替不了你自己的本色,什麼秀都掩飾不了你的真情,什麼術都會破綻百出、捉襟見肘。做這個做那個,還是做本色的自己,這樣最出色、最真實、最方便、最勝任,道發自然,還是為身同之學,從根本上改善自身吧。

那就更要無術了,持之以恆,付之一笑,小術堪憐,私語堪悲,花招露底,心術枉費,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漠然置之,做你自己的事,走你自己的路。

大道是什麼?就是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的規律。萬物的興衰、消長、盈虧、沉浮、勝負、通變是被許多你的主觀意願之外的因素所決定的,你的心術對於這樣的客觀規律,其作用庶幾等於零。知道了大道、知道了規律的人,自然行為言語得體,無往而不適,自己比較舒服,旁人看著也舒服一點,還要區區小術、小花招做什麼?

這裡還有一個出發點,在人生的競爭、征戰、比賽中,你靠什麼取得應有的成績乃至勝利?是靠提高自己還是靠降低自己?提高自己就是說各方面有一個基本的界限基本的原則基本的態度,於是泱泱乎,浩浩乎,坦坦蕩蕩,言必有中,行必有定,無往而不勝。降低自己就是搞一些小花招、小手段、小陰謀詭計,成就於一時,丟人現眼於長久。

同時大道無術又是一個理想、一個過程,你可能還正需要習術習道,你可能已經或正在悟術悟道,你可能既心儀大道而又不能忘情於小巧之術,你可能一陣大道又一陣小術,你也可能精於術而終得大道,至少是終近大道。大道無涯,大道無盡,術也可以精益求精,精到極處又是大道無術了。你做得可能還好也可能還相當差,但是你知不知道這樣一個理想,你相信不相信這樣一個前景呢?那就使自己、使事物的面貌大不一樣了啊。

《守住中國人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