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學無憂。惟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
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拋棄掉那些(矯揉造作、呆板死僵的)學問,你也就不會陷入困境了。是是非非,相差能有多少?善善惡惡,相區別能有多少?(可惜的是沒有幾個人能夠具有獨立和深刻的思考,而多半是)人云亦云,人畏我畏,人畏者誰能不畏乎?荒唐啊,蒙昧與無序的狀態還不知道要延續多久呢。
隨著大流,倒是可以熱熱鬧鬧、吵吵嚷嚷,像是在參加大宴會,像是去春遊。我則是平平淡淡,像個對外界還做不出什麼反應的嬰兒,像是找不著家門的遊子。
眾人都有富餘,而我一個人卻好像丟失了什麼,欠缺了點什麼。是我的心智太傻嗎?怎麼糊里糊塗的?眾人都覺得自己挺明白,我則覺得自己充滿困惑。眾人自以為什麼都看到了,我則覺得自信不起來。世界像大海一樣地無邊,世事像大風一樣地不定,無休無止。眾人好似都有點把握,而我一個人在那裡較勁,顯不出高明和流暢,顯得彆扭而又鄙陋。
我和他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我追求終極,追根求源。我要看的是本質,是永遠,是大道。我不輕信表面的天花亂墜。
這一章我更注意的是追索它的全文的邏輯與精神,因此在字詞理解方面,我強調的重點與有些專家老師不太相同。
這一章有點特色:整個《老子》的講論都是高高在上,睥睨大千,游刃有餘,真理在握,大道在手,勢如破竹,無敵於天下。然而在這一章老子卻不乏牢騷,有訴苦,有無奈,有嘲弄與自嘲,有智慧的痛苦、孤獨、幽默與歎息。
這裡有一個基本的悖論。智者、思想者、哲人如老子者,他認定他的見解是如一加二等於三一樣樸素、明顯而且毫無疑義的。他希望他所宣講的見解也如兩點之間以直線為最短一樣毋庸爭論,符合常情常理常識,易於接受,廣行天下。而一切不同於他、與他的見地背道而馳的講說,則是偏執、荒謬、愚蠢、不堪一擊的。
他無意驚世駭俗,與眾為敵;他無意故作高深,與俗鮮諧;他不認為他的理論知識多麼難以接受。
而另一方面,他的見解是富有創意的、獨特的,與凡俗的、隨大流的見解不同的。他是
天才,他是獨具慧眼,他必然與眾不同。他必然感覺得到庸眾的隨大流的乃至隨主流的見解其實乃無見解的淺薄、廉價、簡單、粗糙、人云亦云。而這些淺薄的多數,廉價的認知卻要自以為是、人多勢眾、挾群體以搏哲人,壓垮智慧,滅殺高智商。老子能感覺不到這些嗎?
就是說老子不論怎麼樣強調自然、無為、舉重若輕、萬物自化,他仍然感覺到了他的見解與俗眾間的距離、他的見解的挑戰性與已經激起可能激起的反彈力。他提倡虛靜無為,提倡得並非不吃力。
他容易嗎?
隨大流的,人畏我畏、人止我止的俗人如享太牢,即如同大吃大喝一樣地舒服與懶惰;如登春台,即如同春季登高一樣地滿足與自得。俗人庸人們啊,你們有多美!
這兩句話雖然文雅,其實很富有嘲弄意味。很有些個眾人皆濁而我獨清的清高。有點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寂寞,甚至也有點老聃式的無可奈何的冷幽默。
而這一章對於「我」即立論者老子本人的(淡)泊兮、未孩(不會笑)、儽儽——疲倦而又閒散、愚人之心、沌沌、昏昏、悶悶、頑、鄙、獨異於人的形容描繪,則顯然帶有自嘲與憤慨。
有什麼辦法呢?智商高的人從數量上講肯定少於智商低的人,他們或他一個人常常被智商低的數量多得多的俗人所排揎。獨立思考的頭腦常常少於別人害怕我也就跟著害怕的怯懦與呆木的頭腦,常常反而被糊塗人認為是愚傻頑劣粗鄙犯呆。智者常常能夠原諒與包容愚者,而愚者是不能原諒和包容智者的。智者的智,令他們感到的是騷擾、是壓迫、是吃飽了撐得慌,是對比了自己的愚,是寒磣自個兒。尤其是小有聰明實際愚蠢得夠戧的那種人,他們預感到自己在智者的面前會顯得多麼矮小寒磣,自命不凡的小文人與小小的自以為是會思想的人,更是視智者為不共戴天,叫做必欲除之而後快。
為真理與人眾而苦苦思索而承擔迷惑與痛苦的心靈,為了歷史的前進不懼怕付出代價的真正高尚的心靈,是無法被自我感覺良好的、不求甚解的心靈所容納所理解的。
順著這個思路發展下去,老子也許會捎帶出老年間的中國式易卜生主義的色彩。但是畢竟不同,老子的整體學說的圓融與神奇,老子的智慧的涵蓋性、辯證性、包容性與東方式的自足與自慰,使老子終於進入了並帶領數千年的讀者進入了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而不會太過於煽情地與眾人對立,也不會吐塊壘而過分激烈。孔子也提倡怨而不怒,思無邪,況高明如游龍(《史記》上記載的孔子對老子的印象)的李耳大師乎!
唯唯諾諾與搖頭呵斥,相差能有多少呢?善良美好與惡劣醜陋,相差又有多少呢?這個話比較好說一點,所以老子一上來先說這個不爭論的話題。西方的說法則是,任何表白都是不必要的,因為對你抱有好意的人,你不必表白;對於你抱有惡意的人,你表白他們也不信。西方還有一種不太嚴肅負責的一棍棒打死的說法,將一切爭論說成是「口水戰」。這一輩子我見到過的爭論也不少了,僅僅聽兩方面的講演,僅僅讀兩方面的文字,你是什麼也得不到的。為爭論作結論或暫時作一判斷的力量,不在爭論之中,而在爭論之外。
但是其後緊接著說,別人畏懼躲避的,你或我也不能不躲著點,這樣荒唐的事還方興未艾呢。
老子說得現實、實在,明知道爭鬥的雙方「飲水差知等暖寒」(出自錢鍾書詩),卻還不得不跟著有所規避,荒其未央哉——這樣的荒唐還正來勁呢!
讓我們在此章的最後討論老子講述的最初,他是這樣開始此章的,只有四個字:「絕學無憂。」
四個字,神龍見首不見尾,潛龍勿用,見龍在田,潛龍在淵。
如《史記》上記述的孔子所言,老子的此話像一條龍,神妙莫測,如龍的尚未騰飛。它簡約而又含混,另類而又含蓄,惜墨如金,似天機不可洩露。
我接觸過的多數版本以此四字作為此章的開始。也有的將之置於上一章之結束。解釋則無大異,認為老子說的是不要去學那些世俗末學,拋棄聖知禮法的學問,也就沒有憂愁、憂慮了。
我寧願意選擇其篇首位置,似更有衝擊力與概括力。
我寧願選擇對之作更多義的解讀,文字越是簡練說法越是含蓄,解讀的空間就會越大,我們把它理解得太簡明了,是不是有點辜負老子的文體和用心呢?是不是離眾妙之門反而遠了呢?
絕學無憂的第一義,可能如歷代所解:學多了世俗一套、儒家一套、人為的矯揉造作一套,更添困惑,更與大道隔著一層了。不學這個才能無憂無愁,才能心明眼亮。
第二層,未必是學問與信息的毛病,未必是由於學問與信息——你所學到的那些東西的可疑,恰恰是智慧本身就是痛苦的根源。哥白尼的痛苦、伽利略的痛苦,不正是他們的地動說、地圓說嗎?如果他們沒有這樣的知識智慧,他們不也就無憂了嗎?
那麼,絕學無憂就是反諷,就是悲哀,就是歎息。絕學方能無憂,智慧只能痛苦,平庸是快樂的源泉,才華是不幸的造孽啊。
你可以認為上述觀點太沒有出息,太侏儒化或者犬儒化了。我也可以認為上述的說法是悲憤之論。絕學無憂。書讀得越多越蠢。劉項原來不讀書。從來名士皆耽酒,自古英雄不讀書。後者是揚州一個景點的名聯。
那麼絕學無憂就同時成了一個諷刺,一個怪話。本章本來就具有某種怪話色彩。說是從不學習的人最快樂,他絕對不會憂國憂民,不會憂天憂地,不會憂環境憂生態憂弱勢憂分配憂教育??
還可以有一個更「以毒攻毒」的解釋:絕學者,絕頂之學也,summit之學也,大道之
超級感悟體察也。有了這樣的學,與天地一體,與日月同輝,與大道共呼吸,還能有什麼憂呢?
如果與上一章的絕聖棄智、絕仁棄義對比,這裡的絕似乎不宜做絕頂解。然而誰又能保證,老子在此書中用一個字只能是一個含義呢?絕是斷絕,是放棄,是停止,又是絕對,是最高級的形容詞、副詞。中華文明何等絕妙,漢字構成,何等絕妙!絕是最壞的話,如絕戶、壞事做絕;絕又是最高最善的絕頂,巔峰!絕學呀絕學呀,如無絕學,誰能懷疑惟之與阿、善之與惡的區分呢?
解讀藏頭露尾、神秘莫測的《老子》,至少可以益智,可以開動腦筋,可以培養一種立體的開闊的思維空間。
古來釋義老子者多矣,他們的追求在於求出老子的唯一正解,破除可能有的偏差,所以在解釋無為時特別要強調不是完全無所作為,解釋愚的時候強調乃是厚樸。
但是老子的思想與文體實屬另類,他的《道德經》五千言,高度精練,有些地方有些言語(佔全書一半以上)如結論、如格言、如《易經》中之卦辭,如詩,如錦囊妙計,如天意神授,如天象謎語讖語爻辭。語含玄秘,話多彈性,天機未可洩露無遺。他的思想更是高度概括,高度辯證,高度淵深而且變化多端,縱橫馳騁,上天入地,超越生死。
時至今日,作為一個業餘的愛好者、讀者,我絕無能力在所有的章節都尋找出考證出判斷出與分辨出老子書中逐字逐句逐節的唯一正解。世人皆知正之為正,斯不正矣。對《老子》的字句解讀最忌王麻子剪刀,別無分號。我要做的僅僅是大致靠近它們的應有的理解,尊重已有的諸前賢的解讀,大致認同之,全面接受之學習之,同時探討對這些字句章節的進一步解讀發揮的可能性、共鳴讚歎的可能性、獲益啟明的可能性、吟詠賞析的可能性與交流碰撞的可能性。
我要的是可能性,不是唯一性。是討論,不是結論。是眾多的起點,而不是終點。是繼續環繞前行的巨大空間,而不是到此止步的標準答案。
正如轉益多師是吾師一樣,讀《老子》的某些段落,王蒙的感受是:轉益多解是吾解。轉益多解更需自解自愛自賞自作多情(無貶義)是也。
自作多情地閱讀與解讀《老子》,何等地精神享受!
偉哉老子!他提供的不是排他的結論,不是計算得數與實驗報告,不是定理公式處方,不是幾句名言幾條教訓幾項生怕被誤解了的規定。《老子》乃是一座精神的殿堂。不僅是殿堂,而且是一個精神的園地,一個智慧的操練場與遊樂場。
你要在這裡練一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