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是怎樣練成的

關於女人,男人中流行著很多神奇的說法,最著名的大概要算賈寶玉說的“水做的”。對於我這種沒什麼詩意的人來說,事情就是明擺著的,什麼女的也是肉做的,除了生殖系統和男的十分不同,其他地方也沒什麼新鮮的,套用陳村的話說“都是自然現象”。

既然是自然現象,就應該以自然的態度對待,什麼是自然的態度?那也無非是拿人當人。說到女的不是正經人,我覺得女的似乎比男的更認可這點,無論是最放蕩的女流氓還是最本分的小家碧玉,一談起自己就特別願意強調和男人——別人的區別,似乎她們是一個特別的物種,有獨到、旁人聞所未聞的品質,好的方面,說自己更感性,直覺特別靈,很為只會形象思維而發愁;缺點:嬌氣,脆弱,易變,明知不對也不能不去愛“一切美好的東西”。我見過不少女孩笑著承認:是是,我是有點水性楊花。

強調差異,目的顯然有一個,尋求照顧和維持現狀不變,不單是女的,凡是我們覺得有些東西不好變,變不得,變了要壞事的,往往要強調其獨特,這是一把鋒利的刀子,一切詰問迎刃而解,然後安於獨特,以致明明與別人沒什麼不同,也要把這作為話語盾牌,堵那些不想變不喜歡變的人的口——這都是跟女的學的。

女的真的有什麼獨到的稟性可令她們迥異於人類?這話恐怕經不起推敲。感性,那只是和理性對應的說法,誰最感性?瘋子最感性,一切服從感官,想起一出是一出,完全枉顧人類禁忌和社會公德,熱了,就在大街上脫衣裳,餓了,撿起什麼都往嘴裡塞,喜歡誰就掀誰裙子,煩了誰見面就打。

次一級是藝術家,對月長歎,見風流淚,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折騰。再次一級是流氓,信邪教的。凡是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跟大伙作對的都可說比較感性,哪兒有女的什麼事啊?大瘋子大藝術家大流氓大教主都是男的。

直覺?不識字的農村老太太直覺才厲害呢,能打卜算卦,知道你們家東西丟了往哪個方向去找。原始民族會依賴直覺,猜天猜地猜禍福。與其說女的比男的更直覺,不如說女的更信這個,女的直覺大部分是往男的身上用,直覺他是個好人,直覺他與我有緣,直覺他外邊有人兒了。什麼事兒也禁不住這麼琢磨,朝思夜想,幻覺就來了,其實是瞎猜,好的壞的都想到了。我做過小測驗,發現自稱有直覺的人都有一個特點:猜對了就說是直覺,猜錯了,不算。這概率是一半對一半,總有蒙對的時候吧。

女的還特愛猜別人的品質,常見妻子對老公說某人是壞人,勸他離他遠點,小起波瀾便嘮叨:我說什麼來著?你就傻吧,以後你還得吃虧。我有很多朋友,妻子都是明公,經常在丈夫遭了朋友或生意夥伴算計之後洋洋得意地四處散佈:不聽我的,哼——女的看人最準!好像她們的丈夫都是傻瓜,老實疙瘩,天底下最厚道的那個人。就我所知,她們的丈夫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女的這麼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誰不知道社會上淨是壞人?問題是做事能跟好人做嗎?有本事的全是壞人,做事就是壞人和壞人過招兒,最後看誰把誰黑了。老是把別人黑了,那也不公平,十次裡六次你得了手,就算成功人士。況且,有時吃點虧是可以轉化成商業信譽的,都知道你老實,沒心眼兒,其他壞人才敢來找你,機會也就來了。我認識的生意做得大的,都裝老實人,說起來淨挨坑了。什麼虧都不吃的,道兒越走越窄,誰願意跟雞賊共事啊?

形象思維,這個只怕也不是女性專利,全靠形象思維撐著的所謂藝術,玩出花兒來的還是男的比女的多。說某人只會形象思維,只有形象思維這根筋,我覺得跟說這人是瞎子差不多,只會聽,摸著桌子叫桌子,摸著椅子叫椅子,最後也數不齊一堂傢俱,只會形象思維也不代表形象思維就發達,都說盲人耳朵好使,我就不信,再好使也不如眼睛耳朵一起上連看帶聽知道得清楚。所以,別拿這當優點說了,你有的別人也全有,你沒有的別人還比你多一樣,吹什麼?

嬌氣、脆弱,光女的這樣嗎?我就很嬌氣、怕疼、怕癢、不愛勞動、怕蟲子、怕冷、怕曬,到哪兒都想走得舒服、住得舒服、有熱水澡、有好吃的、有時累著了嚇著了吃多了也當眾昏倒。倆月前我還在史鐵生家不留神吃暈過去一次。脆弱,那就更別說了,為八竿子打不著的別人的一句閒話還難過半天呢,天天傍晚黃昏有月亮的夜裡都不想再活到第二天,趕上陰天下雨更是在心裡鬧得死去活來,臉上也起疙瘩,飯量也小了,更覺得自己委屈,親近的人都得重視我,稍微不待見我一點,就恨,發毒誓不原諒人家,最喜歡的樂器是笛子,最喜歡的表情是憂鬱。

易變,這個我確實要替男性打抱不平了,上下五千年,方圓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誰老變呀?見一個愛一個,是好的就想往家裡抱,著名的陳世美,廣大的嫖娼愛好者,包二奶的,都是什麼性別?問問那些夜晚出沒在夜總會桑拿的“性工作者”們,是一對一嗎?一晚上接多少客呀?有一隻雞,就要有一百個“養雞專業戶”才供得過來(我沒統計過,我這是瞎說的)。我是男的,我有資格講這個話,就絕對人數來說,就感情易變而言,男性百倍於女性,加上心裡叛變的,一個沒跑,基本上是百分之百在論。忠誠,如同男人沒有子宮,那根本就不是男性的零件。別看有的人和老婆一輩子白頭到老,其實心裡不知憋了多少壞,晚上看著老婆打呼嚕要是殺人不償命不定掐死她幾百遍。如果拿男人、女人、狗這三樣東西的忠誠排一個次序,肯定是倒數。

“水性楊花”,只是女的不那麼傻了,老實了好幾千年,剛出來瞎搞幾天,有點不好意思,把愛好說成了性格,這我要說點瞧不起婦女的話了,水性楊花?你們差遠了,我們男的才是好手呢,什麼叫出神入化?就是玩習慣了,玩成本能了,跟老司機開車似的熟得換擋都不過腦子了。更好的,能完全忘了自己拆過的爛污,還以為就數你們不正經呢。

以性情論,女的異於男性,不過是人群中體質較為柔弱的,皮膚較為細膩的,頭髮長一點的,愛穿花衣服的,愛看點時裝雜誌的,說話比較尖聲尖氣,專門負責生孩子的一種人,這最後一條十分重要,差不多是男女區別的唯一要點了,前面那些特點男的努努勁兒,也能弄個差不多,譬如同性戀,除了不會生孩子,女的能幹的他們也都能支應一番,意思還都在。

不要以為只有女的愛打扮,描眉畫鼻子,所謂“愛美”是天性,看看動物界,其他哺乳動物就知道,這不說是反人性的也是反自然規律的。人家都是男的漂亮,公獅子,公鹿,公孔雀,公雞,一個賽著一個花哨,都是自己長的,要是人也都不穿衣裳,在野地裡亂跑,其他動物瞧著可能也得說男的好看,誰身體好誰吃得好啊,像劉易斯那樣,都跑出肌肉來了,老一點的,腿腳不利索的,那些不好看的,都叫老虎打掃了,女的,生存環境不那麼險惡,不是猴在樹上就是貓在洞裡,難看的也沒人吃,踏踏實實活著,曬得倍兒黑,滾得一身泥,走哪兒老老少少一大幫,基本都沒法瞧。估計那時候也跟動物世界似的,一幫女的只有一個男的,用完就當藥渣兒倒了,母系社會嘛,誰好看女的就歡迎誰。她們陰在黑不溜秋的洞裡,男的在洞口爭奇鬥艷,插根羽毛,圍塊豹子皮,臉畫得跟花臉貓似的,搞不好還要又撕又咬照死干一架。說來也是一本血淚賬,從猿到人幾十萬年,男的一直給女的當全活兒保姆,受盡歧視和壓搾,她們還搞愚民政策,南邊哪個少數民族發現的“女書”就是證據,只要你幹活,不給你認字。

直到後來,男的奮發圖強,會種莊稼了,秋後收了一大把麥穗,過冬有得吃了,第一個男的長了志氣,不再回山洞當苦力兼性奴隸,用今天的話說“走自己的路”去了。那年冬天大雪,各山的猿人全斷頓兒了,第一個女的從山洞裡餓出來了,伸手跟坐在麥垛上的男的要,男的瞧她那德行也不愛搭理她,不給!為了給莊稼漢一好印象,這女的抓把雪,把那臉嘎巴擦乾淨,腆著這張新臉問:“還不給嗎?”第二個女的餓出來了,瞧見了同夥的表演,不屑,黑著臉就過來了,有一個乾淨的在一邊比著這位還能看嗎?男的審美活動這就開始了,第二個女的還沒熬過這冬天,在一個晴朗寒冽的日子生生餓死在洗了臉的姐姐身旁,開春以後,您猜怎麼著?都到小河邊洗臉去了。有那花花腸子的,洗過臉又摘了朵野花插那頭亂毛上,更個別了,男的都愛,捨得給她吃。這麼著,權力開始轉移,母系社會崩潰了,到交配季節,年輕女的都開始洗臉,插花,撇下又老又窮的女酋長一個人在洞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往後,都擰過來了,亂別頭髮,亂穿衣裳,叫什麼髮型、時裝——起初就為一口吃的。

現在是不愁吃不愁穿,可毛病做下了,不往臉上塗點東西,穿成蜻蜓那樣,就難受。也是先天長相不如男的,後天就要找補,隨便從大街上抓十個男的十個女的,都給洗了,擺一塊兒看看,就顯出誰返祖現象來了。

說半天說什麼呢?說時代一直不同,男女一直一樣,哪有天生的女的?都是慣的。多少婦女在發奮?多少男的在喬裝打扮?為什麼有些男的會讓人覺得像女的?他也是頭一回洗臉的女猿人那一套,或油頭粉面,或粘一肚子假胸毛,甭管照細了扮還是照糙了扮,都為騙吃騙喝。從找飯轍再不用拼體力時起,就不能拿性別說事兒了。再往後,我想就沒人再用“男的”、“女的”這樣含糊的,從生殖系統出發的,隨便就冤枉了幾百萬人的命名劃分人群了,科學的方法應該用“吃自己的”和“吃別人的”這樣食物來源的不同,區別人口。像《世界都市》這類給那些愛洗臉的人看的雜誌也不該叫“女性刊物”,那不是對本身供著小白臉自強不息的女性的侮辱嗎?一律叫“吃別人的刊物”得了。

有沒有“吃自己的”主兒也看呢?有,我信。我也看,看畫兒,練眼睛,上大街好瞧得清什麼叫“裹得亂七八糟就出來了”。

《知道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