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一切將變

到上海參加“榕樹下”網站搞的“網絡原創文學獎”評獎大會。去的時候心裡是輕視這個所謂獎的,中國的文藝獎大都是扯淡,一群低級趣味的人在那兒挾私自重,沐猴而冠,一個網站也搞評獎更是資本家和年輕人的胡鬧。本來是發誓不跟這些胡鬧者沾邊的,只是不幸認識了陳村,又是老大哥一輩的,紅口白牙跟你張了嘴,不給面子倒像是欠了他的,只得上路,權當去那兒會會朋友,吃幾頓正經上海菜,順便替自己的新書小炒一把。

評委開會那天下午,我因頭天晚上沒睡,中午又喝了酒頭昏眼沉,進了屋又跟王安憶說笑了一番,亂打亂接了一些電話,魂兒根本不在現場。那是一張大桌子,二十幾個人圍坐在四周也顯得零零散散,醉眼矇矓中看到一些年輕的面孔,聽到一些陌生的名字,李尋歡,安妮寶貝,邢育森,寧財神,知道都是網上的名字,我旁邊坐著一個高高瘦瘦面色陰沉神情活潑的少年(編者按:此人是sieg),他們管他叫“網上思想家”。說來慚愧,我儘管開了個人網站,其實並不上網,網上風雲也只是耳聞,這些人中只對寧財神這個名字有印象,我在網上和人聊天時,這廝出來調戲我,使我有一剎那以為遭到同性戀性騷擾,正貧得來勁方寸大亂。財神還算是我喜歡的那種小伙子,小馬臉,眼鏡,合不攏的大嘴,想事的時候也像是在哈哈笑,真笑起來一肚子壞水往外冒。面對面開聊,又被他涮了一道,怎麼聽怎麼是個北京小油子,問他是北京哪兒的,他告自己是上海生上海長,只不過在北京混過幾年。有那麼一種人,縱橫京滬兩地,兼收兩地風韻,左右逢源南北開弓,我叫這種人“人中之丹”。這裡出了大量人才,我認識的就有王志文、馬曉晴、朱偉,電影學院四大教授鄭洞天倪震孔都黃式憲和半個黨中央。

財神前程未可限量。

第二天正式發獎,照例是記者雲集,照例是音樂飄飄,照例是油頭粉面的主持人,照例是不尷不尬發獎者和領獎者,中間穿插著不三不四的歌舞,博人一笑的戲劇小品,是司空見慣的場面,連大吼一聲將我等逐一揪上台去示眾雖心生驚恐也不十分意外,來了,吃人家喝人家,總要給人家看一看。何止我,阿城王安憶余華這樣一向莊敬自強的人士,被人吼到名字,也只好噘著嘴上台,轉回頭,一臉乾笑。陳村怎麼樣,也拄著拐棍老老實實走進我們行列,大家站作一排,面對會眾一笑再笑,就差招手了。接著,是“網絡作家”登場,喊到安妮寶貝時,全場掌聲雷動,上千網蟲歡聲四起,以下依次登場的人士莫不如此,於是我領教了,這些面孔稚嫩的小男生小女生莫不是網上紅人。據在場人士事後稱,當時台上涇渭分明,一邊是我們這些“傳統作家”,一邊是“網絡作家”,老的老,小的小,“連穿的衣服都不一樣”。“傳統作家”是大會主持喊我們上台時所用的稱呼,當時我就覺得被他一聲喊老了。

到了台下,重新坐好,看最後一個節目,“榕樹下編輯部”全體編輯合唱,我才感到自己所受的心理衝擊有多大——他們那麼年輕,那麼自信,而且自成一體——活活是我們之外的一股強大勢力。

有記者問:你對網絡文學和這些網絡作家怎麼看?我說他們年輕,有年輕人的所有優點和缺點;說網絡為他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表達自我的機會,使每一個才子都不會被體制埋沒,今後的偉大(傳統)作家就將出在這其中;說這證明文學並沒有陷入低谷,正在以另一種方式繁榮(“榕樹下”此次評獎徵文有五萬來稿),網絡文學代表著文學的未來,一種真正的文學,即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創作任意發表的文字活動。這任意發表無比重要,是文學本來、原初時的天真模樣。說了這麼些冠冕堂皇的狡猾話,我沒說我的恐懼,過去我們作家是一代取代一代,江山代有人才出,起碼到我這一代,走的路是同一條路,只是各自走法不同,姿態不同,還是有章可循的,還是沒脫了一小撮經過特殊訓練,反覆挑選過的人被特別授權發言。這之後一切將變,再也不會有人有權利挑選別人了,不管他叫編輯叫評論家還是叫出版商。我們面對的不是更年輕的作家,而是全體有書寫能力的人民。什麼叫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這就是了。再過一些年,再也沒有人因為會寫字而被人格外另眼相看就可以混碗飯吃,因為這已經成了生理現象,就像大家都會說話一樣,想當大師的人,苦了。

《知道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