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問答

——答《讀書週報》記者問

(時間:1999年4月5日上午9點30分到下午2點。地點:《人民日報》招待所113房間。房間內有兩張床,一張罩著床罩,一張鋪著被子,枕頭被壓癟,看得出睡過人;靠牆擺著兩隻木扶手沙發,中間隔著茶几,旁邊一個雙開門小櫃子上放著一台“康佳”牌電視機;順牆靠窗立著一個酒紅色兩屜桌,桌上放著一台海藍色白鍵電話、一台血紅色鑲黑邊兒檯燈,燈座上裝飾著一隻紅黑兩色的塑料

小鳥,此外空無一物。

《讀書週報》書評欄記者陳虹和《黑處有什麼》一書作者王朔並排坐在沙發上,正在進行訪談。

窗外有一片葉梢發黃的竹林,幾乎完全遮蔽了窗子,時而可見《人民日報》職工和下崗的武警戰士在竹林外經過。透進室內的陽光忽明忽暗,想必高空不斷有流雲飛過,房間內突然亮起來時,人臉也頓時豁然開朗。)

陳:這小說是什麼時候開始寫的?是《看上去很美》的第二部嗎?為什麼叫這個名字,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

王:還沒寫完《看上去很美》就開始寫了,實際上這小說的第一章就是《看上去很美》的第二十一章,故事、人物、時空關係是連貫的。我計劃寫的《看上去很美》比現在成書的那本要長,《黑處有什麼》的內容本來也包括在內,但寫到二十一章時發現這本書已經二十多萬字了,再寫下去只怕四十萬字也摟不住,那就太長了,出版時定價也會過高,影響僅靠工資收入的讀者的購買決心,像電影長度一般在一百分鐘之內,電視劇以二十集為宜,出版社一般更樂意接受二十萬字的小說,那是市場最歡迎的長度。另外我也有寫作上的問題,在這一章我迷失了方向,那裡有一個時間跨度,經過“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混亂,一個長達八個月的假期,小學又開學了,我那個主人公受到時代的震撼,也變了,這意味著我要重塑他的內心,重新捕捉他的性格,這不容易,在做了大量無效勞動後,我意識到這應該是另一本書的工作。我在前二十章中已經用盡了那個格式所能容忍的一切手段、技巧什麼的,再往下進行已經力不從心,我怕出現最壞的情況,那就是不自覺地重複,明智的做法是就此停下來,重打鼓另開張。

名字也沒什麼特別用意,就是寫著寫著心頭慢慢出現這樣一個問句,揮之不去,一天到晚想著它,覺得這一句好,就用作書名。“黑處”是指主人公這小孩不能理解只能感到其存在的一切:更遠的地方,他人的想法,最主要的是他自己的內心,在成長過程中紛至沓來的陌生情感和新鮮慾望。這些東西使小孩很不安,很好奇,同時大受困擾。我已人到中年,仍覺人生無涯,大量東西摸不到邊際,望眼欲穿,所以這一發問也是我此時的心境或說乃是我奮而創作的動機。

陳:這是一本有關“文化大革命”的書嗎,所謂“一個人的遭遇”之類的?寫完自我感覺怎麼樣,還滿意嗎?

王:不是,與“文化大革命”無關,有那個背景純屬偶合。我也不覺得我有什麼特別的遭遇,都是一個人發育中必然要應對的問題,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好,在抗日戰爭中也好,即便是在今天改革開放的一派大好形勢下,這些問題仍會出現在一個人身上。老實說,我寧願晚生二十年,在今天這種社會環境中度過童年,再寫出來,那樣人們就更關注事情的真相而不會被表面熱鬧轉移視線。我不是說時代對一個人不會產生影響,我必須承認環境可以強化人的感受,突出人的弱點,但我討厭有那樣一個時代,動盪異常,充滿戲劇性和懸念。這所謂的“大時代”實在是喧賓奪主,常常使我們喪失人性,在人之為人的問題上放棄發問的權利,似乎認識了時代就可以代替認識自身。我想人在不同時代本性是巋然不動的,所以歷史才會有“驚人相似”這一說。與其不斷總結吸取歷史教訓,不如把自己打開,看看自己存在於何等局限之中,有什麼是總也改不掉的,總是會發生的,事到臨頭才不會驚慌失措,才會坦然受死,用一種積極的樂觀的態度看待自己的宿命。我在這個小說裡關心的主要是這個,也就是說尋找自己的宿命。

自我感覺不好,寫完之後很不自信,痛感到筆力的不夠和文字的無力量。與我曾擁有過的想像比,這本書記錄下的只是一個拙劣殘缺的摹本。我可以寫出刀子,寫不出刀刃上的光芒,只能說確有一部好小說產生過,隨之便埋滅了,我這腦子要是一電腦就好了,就不丟資料了。

陳:你是說很多想說的東西沒寫出來,難以見諸文字?

王:難以見諸文字。想到了,無可名狀,還特別受小說既定情節排斥。我是想包羅萬象,可小說自有章法,兩萬字後人物就自己行動了,有時我們可以合二為一,情投意合,有時,往往,他不理你那一套。跟作者比,小說人物總是顯得頭腦簡單,過於本能和感情用事,硬加進去,也囉唆,破壞閱讀,一般讀者看來也無必要,搞不好還會有反感情緒:拿我們當傻子了?

陳:這正是我想說的,實際上你在小說中已經大量插入內心獨白和——怎麼說呢?精神亢奮時的漫天遐想。有的尚屬精彩,有的,只能說自以為得計了。你以為讀者真會關心你曾經想過什麼,不分好歹,一切的一切,你講話包羅萬象?恕我直言,你是我什麼人啊?你嘮叨得好,我姑且一聽,嘮叨得無趣,我為什麼要當你字字珠璣,認真學習,像學什麼似的?

王:你是說讀者是勢利的,並不在乎作者要說什麼,能得到自己需要的就可以了,譬如說好看、有趣、情節連貫,再有追求點,看到一種“深刻”,就完了?

陳:你以為呢?你是老作家了,又暢銷過,你一向怎麼看讀者,一幫跟著你小跑的傻瓜,還是你媽,你的知心愛人?這我倒想再問一句了,你過去靠什麼贏得的讀者,你自己知道嗎?想過嗎?

王:想過,沒想明白,叫他們一說我媚俗,更給我說暈了。電視劇電影我是媚過俗,偵探小說和部分言情小說也媚過,有那個討特定人群喜歡的動機,主要“立腕兒”的小說沒打著寫時沖一撥讀者去。也不是一點不考慮讀者,但是那麼想的:我就隨便來了,你要跟我是一勢的,俗稱臭味相投,那我算找著知音了;你要跟我八竿子打不著,不待見我這東西,那也活該了,我不能為你做牛做馬,這叫“把一切獻給自己”。這撥讀者是我覺得咱們說的“讀者”,電視電影的那些都不算,那是“觀眾”,看戲的,進電影院開電視機時動機嚴重不純,心態很複雜,基本上屬於不可捉摸的,沒準主意的,統計自己基本隊伍時可以忽略不計的。

所以你要問我靠什麼抓的讀者,還真把我問住了,我只記得我越不管不顧,讀者越踴躍,凡我想討好人家的,反而熱臉貼上個冷屁股,這是經驗,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不在乎批評,只信自己。你們愛說什麼說什麼,誰的我也不能聽,不是不謙虛,也不是別人說的就沒正確的,是天條、定律、規定不能聽別人的,一聽准亂,信自己,那就無往不在讀者當中了。這就像愛情,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是找對象,寬窄胖瘦一二三四五列出來,按圖索驥。所以……

陳:所以你更來勁了,更以為甭管你拉什麼,只要是你拉的,就有人上趕著趁熱乎去吃。

王:你這比喻很不恰當。

陳:你就是這意思,你這話裡有對讀者很輕蔑的口氣。我就是你過去的讀者,你說的那種有緣千里來相會的,臭味相投的,人世間有百媚千嬌,獨愛你這一種的,倒不完全跟你是一勢的。

王:慚愧慚愧。

陳:你先別忙著慚愧。我喜歡你過去的作品,首先不是你所有作品,其次不代表人賣給你了,再有什麼都喜歡。喜歡你是因為你那時作品中跟我那時心情有暗合之處,本來以為我獨有,噫,你那邊說破了,不免感動,進而注意到你,對你有了關注,再找來其他書一讀,雖不是篇篇動人,也沒太多討厭,當你是同類,就一貫給你支持。你想你要不是當初感動我那個人,那副文筆了,我還會喜歡你的作品嗎?這和你以為的是不是有很大差距?還是應該分析一下,別那麼盲目自信,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是,我選擇過你,我也可以不再選擇你,這不是你堅信的根據。

王:我受累問一句,你喜歡——不用這個詞——你中意的是我哪一路作品?

陳:這個,告訴你也沒關係,言情。

王:噢。

陳:噢什麼?

王:沒什麼,沒別的意思,只是代表知道了——你沒有要我只能寫言情,寫別的都不應該的意思吧?或者這麼說——你不是希望我一輩子言情,一輩子不換手,永遠這樣下去,那麼感動著你,被你選擇,一成不變——吧?

陳:當然不是!我發現你這個人很愛歪曲別人,我是那個意思嗎?我說讀者喜歡你是有原因的,並不是說給什麼吃什麼,並不是說不許你變。你可以變,但有些根本的東西不能變,也不是不能變,而是變了就要付出代價。

王:譬如呢?

陳:譬如你不要變成假道學,不要變成事兒逼,對不起,我這詞兒用得太粗,我的意思是不要變得勁兒勁兒的,說話假文酸醋,任什麼都捎帶有一番人生之論,貌似真誠,壯懷激烈,儼然“德”“賽”二先生化身,背著五千年文化傳統,上小菜場買菜也豪氣逼人,開個會也跟荊軻似的。

王:這種人我叫大尾巴狼。

陳:那不是你,你也學不像。

王:是學養和素質不夠嗎?

陳:那倒也是屁話。你可以不言情,言其他,柴米油鹽,天上地下,言你從小到大的下流事,你不就是一暴露狂嗎?隨便你。但是,你千萬別板起臉來做一副正經相,一副久經歷練大徹大悟的金剛狀,真的,我求你了,那沒意思,我這裡要起雞皮疙瘩的,你比較可愛的就是你那副小流氓嘴臉,大流氓都不對。這是你的精神,你的元氣,你縱橫天下,無往不利的法寶——你懂我意思嗎?

王:懂,懂,我沒你想的那麼傻。

陳:你不是傻,你是聰明過了頭。你要傻點你早成大事了我還告訴你。

王:精神?多可怕的詞?沒想到你們也用這個詞了。

陳:我不一定要用這個詞,只是借用,沒更合適的詞,和他們不是一個意思,你不喜歡可以換一個,不要利用這個詞歪曲我的本意。

王:換人文精神行嗎?

陳:胡說!

王:那叫信仰?氣質?銳氣所在?銳氣——這個詞好,就叫銳氣吧。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失了銳氣,添了暮氣——你說的是這意思吧?

陳:你這個人很小心眼我又發現。姑且就這麼說吧。

王:我能給你總結一下嗎?

陳:我就知道你不歪曲我不會甘心。

王:不是歪曲,是歸納,論點嘛,說起來洋洋灑灑,總要歸納一下才方便往下說。你也別警惕性那麼高,老虎屁股摸不得,批評別人嘛,總要有胸懷承受別人的反批評,你瞧我這胸懷。

陳:咱們倆誰摸不得呀?一摸,隔了多少年,拐了八道彎,一定要回了這句嘴一點兒虧不吃。我這還沒批評你呢,只是泛泛而論,糾正一下你對讀者的錯誤態度,你這就急著展開反批評了。我說你這新小說一個字了嗎?你總結什麼呀你給我?

王:那我能說你對我的新小說《黑處有什麼》評價很高嗎?

陳:那不能,你憑什麼呀?

王:能說你剛才那些話是胡說八道都沒過腦子嗎?

陳:你才胡說八道不過腦子呢。

王:還是的,你還是有感而發,剛看了小說,見到作者不想說不想說一不留神說出來了。您不是那見人就奓翅兒,唯恐天下不亂,非給誰添點噁心否則對不住自個兒的刁人跟我似的。您多善良啊!若不是受了刺激,哪能對我這態度,恨鐵不成鋼……

陳:得得,你別廢話了,夾槍帶棒又捧又摔的,我好人家孩子沒受過這個,你非要說我這是對你新小說的看法,那就是吧。你總結吧。我早聽說你是講歪理的好手,今天正好一睹風采。

王:……

陳:怎麼不說了?

王:被你一打岔,忘了要給你總結什麼了——想起來了,你認為小說是武器嗎?

陳:這沒法回答,這問題太大,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王:只回答,“是”或“不是”。

陳:我不能,也是,也不是,看在什麼時候看了,我不能一言以蔽之,你這是個問題圈套。

王:起碼你認為有的小說是,或說在某種時候應該是對不對?你說“也是”了嘛。

我這不算歪曲你吧?

陳:先不算,你往下說。

王:你認為我的小說是武器嗎?

陳:這問題不回答。你認為把你的小說當做武器是一個貶低嗎?

王:你認為是一抬舉嗎?

陳:我先問的你。

王:別胡攪,除非你先回答是與不是,否則我也不回答。

陳: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王:看你年紀不大,人這麼狡猾,是不是都讓你說了。你在學校回答老師提問都這麼回答,也對也不對,老師不拿大耳刮子扇你?

陳:對你這種人必須這樣。來做這次採訪前,我一師哥就叮囑我,照腰眼上問他,那人倒不大要臉,他要反問你,永遠別正面回答,那人太油,裝真誠已經不用過腦子,不定在哪兒刨著坑等著你——這是原話。

王:啊,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陳:你很生氣吧?

王:我不生氣,我很難過,這是什麼世道啊!一個著名作家,那麼無恥地向大夥兒掏心窩子,結果群眾認為他比誰都油,看來我只好去當叉叉叉去了。

陳:你別難過,我跟你說實話。不是。我沒拿你的小說當武器,單沖誰去。我還是把你的小說當小說看的,好看的小說,愛聽了吧?

王:愛聽愛聽。就是說你還承認我的小說還是小說,你在讀我的小說時還把自己當普通讀者,沒把我當一面旗幟。

陳:這個,據我所知,還真沒人把你當旗幟,有拿你當槍的,你有點兒自作多情了。

王:是是,我有點自作多情了,抱歉。這我就放心了。

陳:自找。

王:什麼?你說什麼?

陳:我說你自找。你能說你寫那些調侃小說時沒有自己把自己當槍使的動機?我見過你那時在報刊上的言論和人前表態的樣子,說你很為自己的定位得意不算諷刺你吧?他們說你沒社會責任感真是說錯你了。我記得當時我們宿舍有一個你的擁護者,你在哪個報刊一出現,她就很緊張,一定要找來看。我們還笑她,至於嗎?真成追星了?這同學說不是,我是替他擔心,怕他哪天不留神說出來自己是魯迅,你瞧他這話都到嘴邊了。好在你還沒那麼不要臉,到底沒說,我們那同學才沒急死。

王:太損了你們!我找一茅坑一頭紮死得了。

陳:你不會的,你現在仍然很得意我看得出來。那感覺一定很良好,大庭廣眾之下,就顯你能,敢為天下先,別人不敢說的話你說,別人不敢做的事你做,帶動社會風氣,是不是還有些人把你當精神領袖?我也願意,一輩子能這麼風光一次之後變成臭狗屎我也願意。

王:我,當時,確實是那個德行,我還就不否認了。是有些顧盼自雄,是有些佔山為王,是有些以天下為己任,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明天一早打衝鋒,把蔣介石几百萬軍隊都消滅了。是把自己當大片刀耍了,沒好好寫小說,把小說當別的了,噹噹噹……

陳:當武器了。

王:算你對一次。

陳:好啦,這個問題你自問自答了,可以往下問了,你認為自己的小說被當做武器,是貶低你了還是抬高你了?

王:他媽的又成你問我了。

陳:這不好嗎?你自己的問題自己回答,我看再合適不過了。你也老實一次行不行?不要每次都想佔別人上風,噎住了,理屈詞窮了,怎麼了?向真理低頭很困難嗎?

王:你開始放肆了,不是一開始那副來學習的樣子。好,我讓你見識見識一個老同志是怎麼正確對待自己的,在放下架子反以為榮這兒上一個人的底線可以多麼,哦,無窮遠。

陳:我確實已經見識到了一個人可以多麼設身處地地、不屈不撓地往自己臉上貼金。

王:殺他阿破!不貧了,說正經的——儘管我很得意,儘管我也受益匪淺,但在內心深處,我不樂意自己的小說被當做武器,被當做武器,那是一個貶低。像我們這種知識分子,被哪一方利用都不太樂意,更樂見這是一個純個人的勝利。

陳:剛說不貧了,又貧。

王:怎麼啦?我不能自稱知識分子嗎?還有比我更當之無愧的嗎?以筆為生,朝思暮想,販賣的都是精神活動衍生物,每一個字都在知識產權保護範圍之內,創造價值以億計,你行嗎?

陳:我當然不在乎你是不是知識分子,我也不覺那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一夥人,愛是不是。問題是人家認你嗎,公論你不是一痞子嗎?

王:痞子,也是文痞。他們還別想把我開除出去,我還就拚死跟他們站在一起,推也不動地方,拿腳踹也不出列,關漢卿怎麼說的?咬不動,嚼不爛,摔不破,響噹噹的一顆銅豌豆;耶穌基督怎麼說的?打左臉給你右臉;藍花花怎麼說的?咱們兩個死活都要在一搭。不丟光知識分子的臉誓不罷休。

陳:痞勁兒又上來了。

王:起碼這次不是了。我不能跟魯迅似的,淨跟人打架了,小說正經的一部沒顧上寫。打嘴打嘴,怎麼又提他了,不定急死多少人。魯迅很偉大,小說寫得好,我寫一百部也趕不上人一個阿Q。就說這事兒,我不能淨想著當“水兵服戰士”,拿小說當匕首到處給人放血。也不是玩“純文學”,要一個專業認可,說句那什麼的話,像我這樣有廣大銷路的作家不需要任何權威再來給我加冕,也不怕來自任何勢力的否定。就有這自信,除非我自己一高興把自己滅了,別人想滅我,那都是癡人說夢!所以,王靖雯講話: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多自戀呀,不寫個充分自我滿足的小說怎麼顯得我目中無人?何謂倒行逆施?只做我喜歡的事,寫我一時大感興趣縈繞不去不吐不快之事,囉唆也罷,自以為得計也罷,你們不關心,我關心,我關心就是天大的必要,就是聖旨,就是小說只能這個模樣不可改變的決定。我不能強迫讀者,讀者也別想強迫了我。我不是什麼人心目中的什麼人,誰要那麼想誰就是表錯情。我借此重申一遍:我寫小說是為我自己,怎麼寫是我的權利,看不看喜歡不喜歡是你們的權利。我會注意不冒犯讀者的立場,那些強加於人自作聰明的話你們也大可不必多說,什麼“想用哲思的眼光看生活”,孫子才想用哲思的眼光看生活呢,我多感性啊!咱們都別把對方當活王八,你們都知道姦情,就他蒙在鼓裡。

(陳虹包裡的手機響,陳接電話:沒有啊,我現在在外頭採訪人呢。完不了,很難說,現在說不準,現在幾點了?怎麼也得下午了。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吧。

王起身倒煙缸,添水,開窗戶,走綹兒,轉腰子。問陳:你吃午飯嗎?這招待所食堂是那種多少年前機關食堂的大鍋飯,挺香的,現在飯館做不出那味兒。陳一邊聽電話一邊擺手:不吃。

王:不吃好啊,我也沒吃午飯習慣,給人民省一頓吧。

陳合上電話,喝茶。)

王:怎麼沒詞兒了?

陳:你都急了,我還說什麼?氣量不大。

王:誰急了?說不過別人就告人急了,這也是你們的慣用伎倆。我那是慷慨陳詞……

陳:別說了別說了,你,愛寫什麼寫什麼,沒人管你,好像誰都多待見你似的,沒你,我們還不看書了?

王:一樣。沒你,我還不賣書了?

陳:你就這麼一直自我感覺良好下去吧,早晚有一天,你寫出什麼也沒人吭聲,都當沒看見,你就在寂寞中孤芳自賞自拉自唱吧。

王:我還就等著這一天了,那也不改初衷,什麼叫“匹夫不可奪志”?你今天看到了。

陳:你就狂吧,匹夫。趕明兒我給你寫一篇,“香山腳下訪王朔”、“上個世紀紅極一時的痞子作家晚景淒涼”,沒準兒有你的老讀者從失業救濟金中擠出塊兒八毛的捐給你。

王:我有女兒,不是孤老,沒轍了她得管我,不勞你大駕。再沒轍了我吸毒去,給自己留一針純的,搭包的。

陳:肉爛嘴不爛。我發覺你們這些寫東西的沒一個是真謙虛的,都是自大狂,想要你們接受點別人的看法等於要頑石點頭。我也是可笑,還想和你做一次認真交流,唉——

王:這就是說真話的結果,把人得罪了。我是看你一副聰明相,說話也知書達理,當你是個明白人,才跟你說這麼多,覺得你配……

陳:你別誇我,別誇我,我就是一傻子。

王:是呵,我也發現我看錯人了,還是應該堅持一貫看法:一個也不相信,一句實話沒有。

陳:你這些話都可以公開發表嗎?

王:鬧。

陳:敢說為什麼不敢公開呢?

王:不是不敢,是不想給人說俏皮話的借口。有些傢伙只會往下作猜度人,明明是拿你下酒拌飯,反說你在炒作。我都猜得到你這一登那幫廝們會給嚷嚷成什麼,沒什麼新鮮的,先把你說成他,再把他心裡那點不可告人的想法都掛你身上這手法我也老用。

陳:這會兒說實話了。

王:你說你跟他認真吧,也認真不過來,你不理他吧,顯得你嘴笨,說不過他。

陳:還是虛榮心啊。你也有虛榮心,我很欣慰。

王:所以,一是不讓他們掙錢;二是我還想保持我那個笑罵由人笑罵,好錢我自摟之的開明相。這是我最後引以為傲的不多的幾個形象之一。我不能跟那些動不動就跟人急,跟人打官司的人混為一談。有一傻帽兒平時裝孫子裝得別提多勻實了,就顯他光明磊落,一會上有人一批評,聽說當場流氓相畢露,捋胳膊挽袖子要跟說他的老作家打架。什麼東西,有血性到科索沃當志願軍去。

陳:就是說你們其實是一路貨,區別在於有人裝不下去,露了餡兒,你打算裝下去,屬你勻實,繼續保持最孫子的紀錄。

王:是這意思。

陳:可我還要發表,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反正我心裡有底,一你不會跟我打官司,二你不會動手打我,得罪你也沒什麼後果。

王:我會否認,不承認說過這些話。

陳:我這兒有錄音,你大概忘了。

王:別天真了。你以為我會公開否認,給你一個講真相洗清自己的機會?我只會在底下散佈,有人問我的時候,而且一句你的壞話不說,只是作豁達狀,不計較狀,很不樂意多談狀,輕飄飄說幾句:那是人家的工作,誰不想抓賣點呀,現在競爭多激烈?這就算好的了,好歹還是見了一次人的,有的更惡劣,陝西一本女性雜誌登了我一篇談愛情觀的文章,完全是杜撰,還假裝是錄音採訪,還括弧配“笑”、“開心大笑”什麼的。聽者會意,見了你也不會說什麼,我呢,走到哪兒都一副堅毅狀,默默地腮幫子都凸出一輪一輪的,受逼不過才甩出一句:這種問題不回答!給群眾一男子漢忍辱負重堅忍不拔沉默是金擲地有聲的觀感。

陳:你再說,再說,別停,讓我知道你有多卑鄙,現在你還沒嚇倒我。

王:我這意思就是讓你去登,我希望你去登,原文。那又怎麼樣?無外乎兩種結果,正面的,說我這人實誠,敢說,現在就缺這樣直來直去的;反面的,覺得我狂,不尊重讀者,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再群起而攻之,替我炒作一把。

陳:你這麼說也沒用,改變不了我的想法,只覺得你無恥。

王:我真的是希望你去登,知道我的底線在哪兒嗎?在葉群那兒,廬山會議之後,林彪要危,葉群講了一句話:充其量能壞到哪兒去!

陳:你的目的達到了。我,我我成全你。

王:如果你們總編給不了你那麼大版面,實在發不出去,找我,我給你找地方發。

——急了?我還沒急你急什麼?哎哎,哪兒去?

陳:上廁所!可以嗎?

王:燈在門外右手,那馬桶有點堵,你多沖兩遍。

(抽一根煙的工夫,陳從衛生間出來,拿小包紙巾擦手。王在看報紙,翻了一頁,自言自語:這《人民日報》是真沒什麼看頭。

陳直直坐在沙發上,眼睛瞪著對面的牆。)

王:還氣哪?

陳:來這兒之前,我是有信仰,有世界觀的,現在被你摧毀了。

王:沒那麼嚴重吧,人的世界觀要是能這麼容易就被摧毀,只能說你什麼也沒有,你只是以為有,還傻帽兒似的堅信著,其實那兒是一片空白。

陳:你再說,我這茶缸子水潑你臉上。

王:要不你躺會兒,改善一下腦供血?要不今兒就到這兒?改天,改天再聊。我晚上是約好有飯,否則就請你了。

陳:別這兒假惺惺的了,誰要吃你的飯,你大大得罪我了!明天,明天我還九點來敲門,你起得來吧?

王:你還來呀,你這不是夠了嗎這一大堆,好幾面磁帶?

陳:我該問的,正經的,都還沒問呢,被你這通打岔,時間都耽誤了。

王:我跟你說得夠正經的。

陳:我們是讀書報,是介紹評價新書的欄目,你以為我們的讀者真愛聽你這些胡說八道?就你這個登出去,總編倒不一定說什麼,準有讀者來信臭罵我們:為什麼給這麼個痞子登這麼多淺薄無恥的——讕言!認清你在讀者心目中的位置很重要——同志!

王:要是我讓你們報那些讀者都見鬼去呢?

《知道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