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當白雪又一次覆蓋了十四座墳的時候,王青貴來了。這次來他就不準備走了,他在等待隊伍的日子裡,不論走到哪裡都感到孤獨,眼前總是閃現出以前在部隊的日子,及排裡那些戰友熟悉的面孔,他覺得他們一直在活著,活在他的心裡和記憶的深處。
    他砍了一些樹木,在山坡上搭了一個木屋。木屋離那十四座墳只有幾十米,他想把木屋離那十幾座墳更近一些,可是坡度太陡了。以後,他就在木屋裡住了下來。
    白天的時候,他大部分時間在那墳塚間走來走去,這個墳前坐一會兒,那個墳前又坐一會兒。坐下了,他就說:小潘,跟排長嘮嘮,想家嗎?現在咱們部隊南下了,等部隊回來,給你出份烈士證明,我親自給你送家去。
    他說這話時慢聲細氣,彷彿怕驚嚇了戰友,他又換了一座墳,沖那墳說:小柳子,咋樣,還哭鼻子不?你那小樣兒想起來就好笑。記得你剛來排裡那會兒,參加第一次戰鬥,你嚇得都尿了褲子,抱著槍沖天上射擊,我踢了你,你還怪俺嗎?
    有時他把話說出聲,有時也在心裡說,不論怎麼說,他覺得戰友們都會聽得到,然後他就一遍遍在心裡說:等隊伍回來了,我就帶著團長和戰友們來看你們。團長多好哇,把咱們當成親兄弟,他知道你們都在這兒犧牲了,再也不能跟著他東打西殺了,他一準會哭出來。想到這兒,他的眼睛裡也是熱熱的。
    王青貴和團長張樂天的關係非同一般。剛當兵那會兒,他的個子還沒有槍高,團長捏著他的耳朵看了半晌,就笑著說:這娃娃小了點,打仗都拿不動槍,就給我當通訊員吧。從那以後他就成了團長的影子,就是晚上睡覺,他也和團長在一個被窩裡滾。團長愛吃炒黃豆,那時行軍打仗的也沒啥好嚼咕,每個人的乾糧袋裡裝的都是炒黃豆,炒黃豆吃多了,人就不停地放屁。那會兒,他比賽似地和團長一起放屁,團長一個,他也來一個,兩人就你看我、我看你地哈哈大笑。團長後來不笑了,就說:小貴子,等革命勝利了,咱們天天吃豬肉,肥肉片讓你吃個夠,到時你放屁都是一股大油味兒。團長的話就讓他的肚子一陣咕咕亂響。
    還有一次打仗,那時他打仗一點經驗也沒有,就知道瞎跑瞎躥。有一次,他跟團長去陣地檢查,他聽到炮彈聲打著忽哨傳來,越來越近,他還傻站在那兒,仰起頭去找炮彈。團長一下子把他撲倒,把他壓在身下,兩人剛趴下,炮彈就在離他們不到五米遠的地方爆炸了。是團長救了他一命。後來,他學會了打仗,他不僅學會了聽炮彈,還能聽槍子,聽槍子的聲音就知道子彈離他有多遠。從那以後,他不僅當通訊員,還給團長當上了警衛員,很多時候,都是他提醒團長躲過了炮彈和子彈,不久,團長就拍著他的肩膀說:小貴子,你行了。後來他就下到連隊當上了一名班長。又是個不久,著名的解放高橋的戰鬥打響了,他們和野戰部隊一起參加了戰鬥,最後是他把紅旗插到了高橋的制高點——水塔上。那次他立了大功,團長高興,全團的人都高興,他成了解放高橋的英雄,後來他就當上了排長……
    和戰友們在一起的日子是快樂的,他思念戰友,思念團長。
    夜晚,他望著滿天繁星就在心裡一遍遍呼喊著:團長,你們在哪兒呀,小貴子想你們呀。
    他每十天半月的,就要到區裡去一趟,一是打聽部隊的消息,二是在那裡領一些口糧。他來這裡和戰友們住在一起時,曾到區裡去過一趟,他把對戰友們的感情說了,也說了自己的打算,區長也是部隊下來的,因為受傷後不適合在部隊工作了,就回到區裡工作。區長很
    理解他,握著他的手說:你去吧,有困難就來找我。
    他每次去區裡,區長都會給他解決十天半個月的口糧。區長也把部隊的最新消息告訴他。區長陸續對他說淮海戰役打響了,部隊勝利了,部隊過了長江,部隊還要往南挺進……
    每次的消息都讓他振奮,快了,全中國就要解放了,一八二師就該回來了。到那時他就會見到戰友們和團長了,那也是他歸隊的日子,和那麼多的戰友們在一起,該是多麼幸福啊。
    他每次從區裡回來,都不失時機地把部隊的最新消息告訴他的那些戰友。他站在墳前,彷彿面對著隊列中的戰士,這時他才驚奇地發現,十四個戰友在他身邊分成兩排,很整齊。他掩埋戰友時沒顧上那麼多,只是拚命地挖坑,然後把他們一一放進去。那時,他一心想著去追趕隊伍。
    他站在那裡就說:同志們,全中國就要解放了,咱們的隊伍就要回來了。到時候我讓團長在你們墳前放鞭炮,咱們一起熱鬧熱鬧。
    說這話時,他彷彿等來了那樣的日子,他的眼角掛著淚花。
    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他站在山坡上,伸長脖子向南邊張望,他的眼前是墨一般的夜空,視線的盡頭是一層層的山。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夜空,穿過了山巒,一直通向南方——那裡有熱火朝天的激戰中的戰友。他盼著天明,盼望著時間快點過去,盼望著戰友們早日歸來。

《最後一個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