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總是要往下過的,大秀的兩個孩子終於能在城裡上學了。大秀努力的目標,就是為了讓兩個孩子能在城裡上學,過正常孩子應該過的生活。大秀把這兩年賣服裝的積蓄都用在了兩個孩子身上,她又重新租了房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於是大秀又在城裡有了一個家。大秀的服裝攤辦得有些聲色了,她仍天南地北地跑著去上服裝。每次從外地回來,她都抽空到母親這裡看一看,大秀可能是小就離家在外的關係,她比其他三個孩子都懂事,每次回來看望母親,都會給母親捎回一件合體的衣服,或者這座城市很難見到的小吃。每次母親
看著這些東西,都為大秀花錢而心疼。母親就說:我能穿多少?吃多少?錢是一分分攢出來的,可不敢亂花。
大秀就說:媽,以後你就別撿破爛了,這麼大歲數了,我們少吃一口就有你的了。
那時小林已經師專畢業了,在一所小學校裡當老師,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母親已經不需要為了養孩子而奔波了,撿了這麼多年的破爛,她已經習慣了,她一直覺得,日子是撿破爛拾過來的,一分分地撿,於是有了今天,有了日子。雖然母親不聽孩子們的勸阻,但她聽了孩子們的話,心裡還是熱乎乎的。有了孩子們這份體己的關懷,她滿足、幸福。
正當大秀滿懷熱情地往前奔生活時,身體卻出現了問題。剛開始的時候,大秀腰酸腿疼的,總是感到累,一個人忙這麼一攤能不累麼。大秀並沒往心裡去,以前的苦也吃過,累也受過,最後挺一挺也就過來了。這次卻不一樣,大秀越挺越累,先是人奇跡般地瘦下來,接下來又尿血了,大秀這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去醫院一檢查,結果是嚇人一跳,大秀患的是腎炎,這個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足有幾年了,此時已到了危險的關頭,除非換腎,否則生命難保。
這條消息對大秀來說是毀滅性的,對淑貞來說是爆炸性的。母親被這條消息震得驚呆了,她萬沒有想到好端端的大秀,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好日子剛過上幾天,老天爺就不讓人活了。
母親的心裡已是柔腸寸斷了,大秀這些年的苦楚,又清晰地一幕幕在母親面前閃現,彷彿那些苦,大秀是為母親吃的,母親越這麼想越覺得對不住大秀,只要能換回大秀的生命,讓她幹什麼都在所不惜。母親那時就想,要是大秀沒事,她寧可再拾二十年的破爛,她翻箱倒櫃地把這些年拾破爛積攢的零錢用一個包袱皮包了,她抱著這些角角分分的錢來到了醫院,出其不意地給醫生們跪下了,然後聲淚俱下地說:醫生,救救大秀吧,求求你們了,這是錢,你們收下吧,要是不夠,以後我再還。
醫生們看到這個老人,又看到了那一包零錢,他們也很為難,不是他們不想救大秀,是他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救大秀,換腎就得有腎源,這是醫院奇缺的,就是有了腎源,也不一定能配上。醫學是很講究科學的,一點也不能馬虎。
母親明白了這一套程序後,突然頓悟地說:醫生,那你們給看看,我的腎行不行。
她說完這句話,醫生們怔了一下,半晌才反應過來,接著他們的眼睛都為之亮了一下,馬上又暗淡了下去。用親人的腎做移植,成功率自然會很高,但看到淑貞這個樣子,他們又都沒有了把握,不是別的,他們擔心救活女兒母親卻活不成了。淑貞在人們眼裡已經很蒼老了,其實她才五十多歲,生活的磨難卻使她過早地蒼老了。
淑貞看出了醫生的擔心,她又一次給醫生們跪下了,然後聲淚俱下地說:我都這把年紀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沒啥,醫生,求求你們了。醫生仍在猶豫,他們不忍心這麼做,況且就是淑貞能活過來,他們也沒有十分把握救活大秀,在這種情形下,醫生的心裡想的便可想而知。醫生不點頭,淑貞乾脆就不走了,她一直跪在醫生的辦公室裡,目光堅定不移地望著每個醫生的臉。
醫生被淑貞感動了,他們大都是做父母的人,他們理解父母的心。他們開了一次會研究這一問題,後來得出結論,要給淑貞全面檢查一次,才能決定她和大秀的腎是否吻合。於是,淑貞也在醫院住了下來,和大秀住同一個病房。大秀知道了母親的意思後,她堅決反對母親這種做法,她不忍心看著母親在自己面前死過一遭地那麼難受,她說:媽,就讓我這樣吧,我命不好,我認命了。只不放心那兩個孩子……
她為自己的孩子在牽腸掛肚,如果沒有孩子她面對死亡也許會輕鬆許多,是兩個尚沒成年的孩子,讓她沒有勇氣面對死亡。淑貞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呢,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想起了當年為了大林找一份工作,而委身於蘇廠長的情形,為了小林治好貧血病而去賣血。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孩子嗎?他們一代又一代的,親情成了他們和這個世界聯繫得最緊密的一種方式,他們為這種親情而生,為希望而生。淑貞此時的希望就是兒女們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此時,母親為大秀換腎的決心比鐵還要堅硬,大秀的哀求和眼淚都不能阻止母親的決心。母親沖大秀說:閨女,你啥都別說了,這麼多年,媽對不住你,就讓媽為你做點啥吧。在淑貞的感覺裡,她為兒女們付出的太少了,因為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普通女人,沒能讓兒女們沾光,這一點,深深地在折磨著母親。從孩子們出生那天起,母親就有了這種自責心理,一直到死,她都在深深地折磨著自己,誰讓自己是個普通的女人呢,沒能為孩子謀一點福利。醫生們慎重地檢查了一番,又檢查了一番,得出了一個令人欣喜的結論,母女倆的身體反應很接近,適合做移植手術,很快,手術的日期就定下來了。手術那一天,大林一家來了,小秀一家人來了,小林也來了。他們望著即將被推進手術室的母親和大秀,彷彿是來做最後的告別。他們面色悲泣,神情肅穆,是大林代表一家人在手術單上簽的字,這是一個大手術,危險性是時刻存在的,醫生們已經反覆講過了。醫生越這麼講,一家人心裡越沒底,字還是要簽的,大林顫抖著手,一筆一劃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母親和大秀躺在他們面前,母親覺得孩子們有些大驚小怪,她正在為自己能救大秀一命而歡欣鼓舞著,她恨不能馬上做換腎手術,自己能否醒來不重要了,她一直在禱告老天爺,一定要讓大秀健康地活下去。她被這種心情鼓舞得有些不安,她一遍遍催促醫生、護士,讓他們快一點。
終於,母親和大秀被推進了手術室,母親這時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大秀的手,她甚至沖大秀笑了一次。大秀嘴唇牽動著,想沖母親說點什麼,結果又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漫長的手術開始了,終於有了結果。手術成功了,母親和大秀又雙雙從手術室裡推出來,兩張床挨在一起,她們終於清醒了過來。大秀看到了母親,母親看到了大秀,他們幾乎同時把手伸給了對方,同時握住了對方,四目相視,母親顫顫地叫了一聲:閨女。大秀叫了一聲:媽。他們普普通通的一聲稱呼,道出了所有人間的真情。
還有什麼說的呢,啥也別說了。
母女的目光久久地凝視在一起,他們在無聲地訴說著萬語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