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裡尋找一片沒有歧視的土地?到處都織滿了歧視的目光:第一世界歧視第二世界,第二世界歧視第三世界,而第三世界又歧視實際上存在的第四或第六世界——非人的世界。文明人歧視野蠻人,而富人又無一例外地掠奪窮人害怕窮人。問題是這個星球實際上是靠窮人支撐的,窮人像茅草一樣鋪滿大地,他們是土地的植被。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至為貧窮的,手裡沒有攥住一枚硬幣,身上沒有半絲半縷。這就是一個生命與這個世界剛剛發生聯繫那一刻的真實。可見歧視貧窮就是歧視生命。
同樣是故事,我們上一個時代有那麼多悲壯的故事,主人公仍然活著,他們大睜雙眼看著今天……我難以忘卻那個老紅軍的葬禮,至今回憶與那個老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記起他院子裡瘋長的美人蕉、花叢下的高大美女莫芳。瘦削的老人用一隻青筋凸露的手剜著苔菜,又把它洗乾淨,搞自己的一日三餐。高大的美女在那幢紅磚小房子裡浮想聯翩,不僅以自己的高大美麗傲視世界,而且還因為自己是這個平原上碩果僅存的老紅軍的兒媳婦而更加無禮。她驕橫的理由儘管奇奇怪怪充滿矛盾,可仍然要不失時機地歧視窮人,歧視老人從過去到今天的所有業績。她熱衷於激光唱片、瘋狂的搖滾、歐洲和北美風味,以及與這些連在一起的現代惡習。她甚至公開讚揚同性戀、雞姦、吸毒和女子裸體遊行,雖然暫時還不是一個身體力行者。我直到現在還記得,她那描得濃濃的眼影使其變得更加遙遠和神秘;高大的軀體,逼人的體香,不太掩飾的放蕩潑辣,這一切構成了老人身邊一個極其危險的因子,就像一顆隨時都會爆響的炸彈。我不知道那個瘦削的老人在這樣的空間裡,如何度過激越懷念的晚年歲月。
那次相聚長時間地在我心裡滯留不去。多麼好的老人,他不僅給我講述親歷往事,領我參加戰友的葬禮,而且還領我觀看舊時戰地,拿出了他珍貴保存的一張紙頭——起義手令。
我極力去理解當年的暴力。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知道貧窮是怎麼一回事,知道怎樣才叫民不聊生餓殍遍地。與此同時,那些豪紳富貴卻把持著這片平原上的絕對財富,不知饜足,驕奢淫逸到了聞所未聞的地步,一餐飯的消耗可以讓一個貧窮的六口之家維持兩年生活。由此而產生的對於富人,以及他們所依賴的那個體制的道德質疑,也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也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有人才確立了「無產者乾淨純美」的理念。關於無產者的頌歌,以至於對暴力和反抗的頌歌,就這樣找到了倫理依據。
老人向我描述了那一場起義的前後經過。我記得當自己想要撫摸那一紙手令時,被他阻止了。他大概是怕磨損和玷污了它。「起義」這兩個字所給予的崇高冷峻的境界,使我無論如何沒法不感到肅然。在它面前,一切浮華都化為了糞土。那一場戰鬥從黃昏打到黎明,戰士的血染紅了石英石山坡,百靈嚇得緘口,漫山遍野的山雞一連十多天收聲斂喉。只有山坡上的小草在歌唱。
一個人,一個階級,都像土地上的植物一樣跟隨季節變幻。那時的無產者是純美的,但他們當中的一部分後來變得污濁、褊狹而粗暴、執拗又無理。他們也像別人一樣,漸漸喪失了自己的道德基礎……莫芳從來不想理解這一切,她甚至不願傾聽。她站在紅磚房前,背向著老人——看著她豐腴而頎長的身材,又直又圓的兩條長腿,你不由得會想,與她進行的所有談話,什麼理想、戰爭、昨天,一切都統統徒勞;她熱衷的只是人的感官快樂、妙不可言的瞬間、性的隱秘,諸如此類。
這個高大的美女,一頭濃黑的頭髮閃著藍光,與這個喧囂狂亂的時代是多麼合拍啊!她踏著它的節拍搖擺,為了參加人生遲來的這一場舞會,已經迫不及待地描好眼影塗了口紅。她養了一隻潔白的大貓,故意在生人面前不停地親吻,以發洩和炫示那種可怕的破壞力。而我所尊敬的那位老人就在隔壁,他為上一個時代付出了一切,又為突如其來的當下憂愁不已。高大的女人做好了隨時移居國外的準備,同時又盤算著怎樣撈上最後的一把,正欣賞一個老人的痛心疾首。她當著我的面把那一紙起義手令叫成「屁」,甚至說:醫治她公爹晚年的憂心之方只有一個,就是趕緊替他找來一個年輕的伴兒,「人老了才需要女人哪!他們在一塊兒纏磨一段兒,就什麼都好了……」她翻過弗洛伊德,說:「老佛雖不能說囊括了所有真理,至少也囊括了大部分真理。他兒子在這方面比他想得開。我有一個優秀的丈夫,」她說到這兒口氣裡不無炫耀,「他各方面機能都很發達!」然後是連連歎息,在美人蕉下撩動著兩條長腿,「把我這樣的一個人留在國內,他也真是放心啊!」——是的,這樣的人放在如此沉悶的小院裡,不僅危險而且可惜,她該有一個更好的用場和去處了。
分手的前一天她喋喋不休,手裡緊緊擁著那只肥貓,吻著它,繼續埋怨公爹:「老頭子太刻板了,整天想的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給自己做條好褲子,找點樂趣,這還差不多!他的兒子呢?正好相反,太自私太聰明了——你不知道他多麼頑皮,他在我這兒有很多難忘的事兒……」她邪惡地笑了,最後總結般說了一句:
「反正或早或晚,咱們都要『全球化』了!」
離開那個小院的時候,我記住的是那個女人對老人的怨恨。這種怨恨溢於言表,理由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條,就是老人拒絕了那幢漂亮的小樓,那兒有花園,有車……
我想給她講一下那一天的葬禮,後來作罷。另一個老紅軍,就是老人的戰友,在感到身體日漸衰微、快到最後歲月的時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小村。他要滿足一個夙願,就是死在老家的土炕上,回到自己人當中,和他們待在一起。這對他而言比什麼都重要。
至此,我又想起了那個夢中的質詢——我問自己:你到底屬於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