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餅三(3)

多麼好的歌兒。沒法聽清的歌詞。老輩兒流傳下來的歌兒。這歌兒在娘胎裡就學會了,融在血液裡,日夜奔流,就是不出聲兒。那是身上的泥土太厚了,歌聲穿不透哩!真的,一輩一輩都在土裡打滾,種地瓜,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大池子水呢?她們還想讓上年紀的父母也來泡泡,那時候他們咬著黑煎餅就不會再唉聲歎氣了,就不會喊「燒胃哩」。她們還想到了自己的男人,這會兒覺得他們一輩子都是髒的,都是土人!他們在土裡滾爬,身上的土末子多女人幾倍呢。到了夜間,他們摟著女人,非要把身上的土分一半給女人不可,最該洗的是他們哩!他們呼一口氣都有土味兒,土味兒滿屋都是,她們知道那是天長日久土末兒從毛孔滲進肝肺了。她們終於懂得,這是幾輩子傳下來的土,非大熱水池子泡洗不可哩。

  「你洗得不孬,噴香哩。」金友蹲在小豆身邊,火氣一陣陣大了,又打起她來。小豆無力告饒,連滾動也不想滾動了。剛剛安歇的傷痕一沾上帶子,像血口上抹了辣椒一樣。媽媽喲,我這回真要死在男人手裡了。她將脖頸靠在枕頭上,臉都憋紅了。她的魂魄彷彿飄到那個冬瓜似的小後窗跟前,飛了進去。金祥乾硬的胸骨壓迫著她,她用手抓緊他的老皮。背上火燒火燎地疼,她使勁伏到金祥身上。「你救救我吧,天哪,我要死了。」金友打著打著住了手,厲聲問:「讓誰救你?讓誰?」小豆翻展著身子咕噥:「讓大水池子呀……」「奶奶的!」金友下力氣擰起她來。她渾身麻木,再也不像黃鼠狼那樣號叫了。金友一邊擰一邊說:「看我怎麼整治那條看池的驢,看我怎麼收拾他。」小豆兒睜開了眼。金友又拿來一塊煎餅吃。煎餅渣兒落到他的胸脯上,蓋住了又小又髒的兩個乳頭。後來他咬著一塊煎餅睡著了,頭一歪打起鼾來。

  第二天小豆去捋榆葉兒,在村子北面的樹林子裡見到了小驢。她想起了個要緊事情,急忙喊了他一聲。小驢一轉身子見到了她——她一碰那對目光,趕緊摀住了嘴巴。小驢走近來,閉上一隻眼睛端量她,說:「小東西。」小豆望著他充滿貪慾的眼睛,直往後退,說:「我是告訴你,我男人要殺了你。」小驢像沒有聽見,往前湊著,一把抱住了她。她掙脫,使出了全身的勁兒。小驢鐵銬一樣的手,又緊又硬。小豆掙扎著,覺得又像跳進了大熱水池子,白蒸氣一團一團撲來,嗆死她了。碘鎢燈珵亮逼人,發出了嗚嗚的叫聲,她的耳鼓都疼起來。小驢以為她沒有力氣了,將她用力掀翻,說:「你男人整我?看你多疼我。別牽掛哩,他不敢。」小豆哀求:「行行好吧!你不也是從莊稼地裡出來的人嗎?你怎麼剛丟了要飯棍就打起了要飯的?你不能忘本哪……」小驢嘻嘻笑:「幫我憶苦吧,俺可不聽這些。俺有老主意哩……」他的眼睛一瞪,血紅血紅。小豆覺得這雙眼似曾相識,她終於想起來了——五年前小村裡有一條瘋狗,就瞪著這樣一雙血眼,讓方起用土槍崩了。她一發狠,張嘴咬住了小驢的胸肉。他聲嘶力竭地大叫,她就是不鬆口。直到鮮紅的血滲到了口裡,噁心人的腥味兒滲到咽部,她才吐起來。小驢揍了她一下,只一下就讓她明白:這個人的手遠遠超過金友。這隻手可比俺男人的手狠多了!一想到她男人,小豆的淚水一刻不停地流下來。她突然想念他了,想聽聽他的惡言惡語,看看他嚼煎餅的醜樣子……小驢騎上她,咒罵著,臉色鐵青。臨離開,他又重新咒罵了一頓,撫摸了一下胸部的傷痛,吸著林中的秋風走開了。

  小豆依舊躺著。

  她的身上沾滿了土。她給壓進了泥土,泥土上印下了清晰秀麗的身形。好長時間,她在呼吸撲騰起的土末,這會兒肺裡沉甸甸的。全身的土,滲進毛孔的土。她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浸泡全作廢了。她重又裹了一層厚土——像原來一樣了——聽媽媽講,小時候赤條條的,渾身都是泥巴和灰痕兒;後來在莊稼地裡滾,泥巴更多了。她本該是一個土人,這是命定的呀!她偏偏要去大熱水池子,偏偏要洗去千年的老灰。一切的毛病都出在這兒了,活該遭此報應。她由此想到了男人的憤怒,一瞬間領悟了全部的奧秘。男人那飛舞的帶子下有真理啊!今後她再不會去大水池子了,不去尋找一個鯅鱍女人不該強求的東西,不存非分之想。她將老老實實地、一輩子做個土人。她躺著,淚流滿面,恨不能即刻化為泥土。

《九月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