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烏龜與兔子 壓抑與超越

——在法國第四屆「小說國際論壇」上的講演

女士們、先生們:

法國「小說國際論壇」是一個面對小說,作家可以暢所欲言的地方。這裡就像一個寬廣的舞台,我們可以隨意地釋放情感和歌唱。在這裡,我想就寫作的壓抑和超越發表感言,如同早晨醒來的野鳥,用最粗糙的嗓子,鳴叫出最真實的聲音。

關於寫作的壓抑,在中國是一件司空見慣又必須面對的事情。但中國又不是30年前的「文革」時期,寫作被完全禁止,個人的聲音被完全抹殺。這就是今天中國寫作的複雜和獨特。今天,中國經濟的發展,如同野兔的奔跑,但思想自由的速度,卻如烏龜的爬行。今天中國作家所處的寫作環境,就是烏龜和兔子在高速公路上力量懸殊的賽跑。

我們可以寫作,但必須面對某種強大而無形的壓力的存在。作家每時每刻,都在寫作的壓抑之中。這種壓抑的力量,來自三個方面:一是強大權力支配的意識形態;二是高速發展的經濟之下的金錢、榮譽和娛樂的誘惑;三是來自作家本人內心的一種自我約束和自我審查。意識形態和金錢、榮譽、娛樂對文學的擠壓、侵蝕這些情況,在其他國家和地區,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我們大家和前輩作家們,都不同程度地經歷過或正在經歷著,都有那種抵抗的力量、膽略和智慧,但一個作家對自己寫作的自我約束和審查,卻可能是中國作家最獨有的一種寫作現象。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中國半個多世紀以來對寫作都有明確的規定和政策,冒犯了這種規定和政策,會遭受嚴重的處罰。作家的寫作,其實就是鑽在鐵籠中的舞蹈。這樣久而久之,有一天讓你從牢籠出來,你已經不再會真正地行走、跑步和跳舞了。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你寫出了被文藝政策認為是好的作品,政府會給你權力、榮譽和獎勵,讓你做官,讓你獲得金錢,所有的媒體和不明藝術真相的百姓,也都對你尊崇和恭敬,讓你享受榮譽所帶來的光輝和歡樂。如此,許許多多有才華的作家,從年輕的時候開始,都自然而然地沿著這樣的創作道路進行創作。而我自己,在20多歲時,也是這樣為權力和榮譽而努力寫作中的一個。當你20歲、30歲就開始這樣寫作了,到了40歲、50歲,其實你已經很難有能力為了藝術、為了美、為了自己的內心和靈魂的真實進行寫作了。當你坐在書桌前,拿起筆來,會有一種來自你自身的聲音告訴你,說這是可以寫的,那是不可以寫的;你會告訴你自己,這樣寫可以靠近權力,獲得榮譽、金錢和地位,那樣寫不僅要遭到批評、冷落,甚至壓根兒就沒有地方出版。

當然,自我的約束和審查,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一種本能的約束和審查。自己以為自己的寫作是自由的,其實在動筆寫作之前,在構思故事之前,他已經本能地、無意識地約束、審查了自己的創作。這就像一個在學校讀書的孩子,他以為自己的童年是自由的、快樂的,可他不知道他的童年,是已被社會和學校的紀律規範過了的。這樣的作家,為了證明自己的寫作是自由的,他把自己的才華大量地運用在了小說的技巧、技術和學習外來的各種主義上,以此證明自己的寫作是純文學的、和主流體制疏遠的,是獨立存在的。小說的寫作,當然應該有技術、技巧和自己對某種主義的追求,但我們試想,面對一個複雜、混亂,乃至還存在許多尖銳矛盾和複雜問題的發展中的現實,作家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文本的技術、技巧和主義上,這是不是和一個如大水、大火都已經淹沒、燒到了自家房屋,乃至水到腳下、火到面前,你還在專注地把玩自己手中那支精美到玩具般的鋼筆有些相像呢?藝術和形式是需要把玩和探索的,但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要去不顧現實地把玩和探索。偉大的小說、偉大的藝術,應該在水的面前是一隻大船或者一葉小舟,在火的面前是一片海洋或者一桶井水。而不是在水的面前,它是只可以搭救作家本人的救生圈,在火的面前,它只是可以保護作家本人的防火牆。

這個問題,就是我要說的——面對自我約束和自我審查時,以及面對體制下的意識形態和高速發展的經濟之下的金錢、榮譽、地位、娛樂時的超越。要超越這些,超越自我審查,真正達到精神自由的高度,在寫作中需要的不僅是勇氣、智慧和對現實社會獨到、深刻的洞察和理解,還需要作家對文學的愛,真正如同聖徒之於宗教、草木之於大地、人之於人格的那種真愛和大愛。可實際情況,在中國卻不是這樣。我以為,中國作家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作家。因為種種政治和運動的原因,他們成了世界上最善於保護自己的群體。包括我在內,都經常不知道我的同行朋友們哪句話是假的,哪句話是真的;哪些行為是表演,哪些行為是真實。他們可以以政治的名譽反對一切,也可以以真實的名譽否定藝術。在寫作中要超越政治、宗教、黨派和金錢與榮譽,乃至超越那些不明藝術真相的讀者,唯一的方法,就是真正把文學視為生命,讓文學成為自己僅有的靈魂和活在東方世界的唯一理由。要相信,政治是強大的但不是全部。政治可以讓作家死去,但文學可以讓作家重新活過來——這就是文學與政治的不同之處。

在中國寫作,要超越政治、體制、宗教、黨派和現實社會中的金錢、名利、地位、娛樂以及盲從的讀者,首先就要超越自己內心存在的自覺和不自覺的自我約束和審查,還要超越本土傳統的寫作經驗和20世紀以西方文學為中心的現代寫作經驗。要相信,20世紀西方的文學遺產是寶貴的,但對於我們今天的東方寫作,它也正在成為一種新的意識形態。我們只有努力嘗試著超越這些,才能有我們寫作的理由和寫作的繼續。能不能超越是一件事情,去不去努力超越,是另外一件事情。也許,在世界範圍內,東方的當代文學還難有真正的一席之地,這就注定我們的寫作是邊緣的,甚至是被忽略的,但在東方的那個民族生活著的讓我愛恨交加的土地上,我願意在高速列車的陰影和壓迫中,一步一步不停歇地爬下去,直到終點。

不求做世界上名垂青史的大作家,但求做一個在13億人口中不被淹沒的、有自我存在坐標的、別人可以找到我在哪兒的一個寫作者;做一個在龐大的人群中不被「丟失的人」。

2008年5月30日

《一派胡言:閻連科海外演講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