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
  一切繼續朝著原狀恢復。
  時間快捷,一如魔術師手中抽進抽出的一條紅綾緞。大樹變成了小樹,老年成了中年,中年成了小伙,連壯牛成為牛犢後都又縮回進了老母牛的子宮。亡靈從墳墓中活了回來,下葬時用壞的橛頭和鋤又回到鐵匠鋪裡被燒紅後敲敲打打。掀把鋤把全倒回到樹枝又生了新芽,連人們穿破的衣裳都又成了新織的布匹,或者棉花和種子。
  這一年的夏天,司馬藍的父親司馬笑笑自願被烏鴉和鷹啄死了,人們把烏鴉和鷹打死一片,以充食糧,直至一個月後有了一點收成,村人們吃了一頓飽飯,想起該把司馬笑笑的幾根骨頭厚葬入土,便在收秋之後,讓金黃的土地上出現了一支了無幾人的送葬隊伍。喪葬是藍四十的父親藍百歲主持的,因司馬笑笑做村長時,村裡各家各戶都在他手裡喪有人命,所以這支葬隊就越發顯得淒清,沒有哭聲,只有司馬藍、司馬虎、司馬鹿三個少幼的孝子,跟在棺材的後邊,睜著驚恐的三雙眼睛,像三隻不會哭啼的小狗,在叫賣生命的冷清集市上隨意地走動。
  唯一發生的有些驚人的事情,是這支出殯隊伍,在離開村落到十字路口,由司馬藍把一個新的瓦盆摔碎之後,藍百歲的六閨女藍四十突然從村裡跑了出來,她穿了一件她爺爺死時母親穿過的白孝上衣,又肥又大如一件白的袍子,不由紛說,猛跑著向葬隊追去。秋風把那孝衣鼓脹起來,她就如在地上飛速滾動的一塊雲團,到那殯隊後邊,插進隊伍裡,拉起了司馬藍的手,要和司馬藍一道往墳上送葬。
  棺材停了下來。
  藍百歲氣得嘴唇發抖,說四十,日你娘喲,把孝服脫下來,你爹你娘還活著哩,還要活到百歲哩。
  藍四十睜著一雙黑珠亮麗的眼,說爹,你們不是要讓我做藍哥哥的媳婦嗎?
  藍百歲過去把四十從葬隊輕輕的一腳踢出來後,棺材前響起了一聲孤寂的炸鳴,落下一片馬糞紙的碎片,在火藥硝味的氣息中,這支出殯的隊伍,落落敗敗地又朝樑上走過去。葬完了司馬笑笑,藍百歲望著要散走的村人們,憋了半晌說:總得活過四十呀!我思磨著把村裡的田地換一遍,十有八九人人都活過四十了。
  村裡沒人搭理他,他就像失了群的孤雁樣冷落著。
  二
  三年後,又一批人不到三十七、八被抬進墳地時,人們想起了司馬藍的父親司馬笑笑下葬的那天,秋陽黃黃爽爽一片,墳地新土的燦爛氣息,在剛收過的油菜花的地茬裡跳跳動動,叮叮噹噹。想起那時候藍百歲立在司馬笑笑的新墳頭上,雙手在胸前沒有著落樣對搓了半天說,你們都知道,老村長死了,死前說讓我管村裡的事,管事就是要設法兒讓村人活過去四十歲,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說我思摸幾年啦,沒別的法,只有換土啦。說明兒天都到東山樑上吧,扛掀拿橛,從東梁地開始,把田地深挖三尺,將上邊的土埋下去,把下邊的土翻上來。他說,三姓村人短壽,要不是因為這土,你們把我藍百歲的頭扭下來塞進我的褲襠裡,把我藍家的祖墳挖開來,把所有的骨頭都曬在山樑上。
  東山梁離村落四里半的路,來日藍百歲扛著橛、掀,踏上東梁的田地時,收割後的油菜花茬裡的腥潤黃味,還汩汩潺潺地藉著晨時的清靜,正笑吟吟地朝山脈四周蔓延著。剛醒來的烏鴉,從崖頭飛起來,叫聲和它乾涸的眼屎落在田地裡。藍百歲立在田頭的一塊高處,從東方微紅等至日昇數桿,沒有等到一個村人按他的旨意來翻田換土。他對著村裡升騰的炊煙呢呢喃喃自語說:三姓村完了呢,完了呢,怕真要完了呢。
  三年後彷彿為了驗證藍百歲的話,在一個夏天,村裡有七個男人喉嚨腫,五個女人咽喉疼。三個月後,夏季還沒有過去,這十二個喉病的村人死了十一個,最小的只有十九歲,成親半年他就死去了。到送葬那天村人們才發現他媳婦的肚子已經隆隆脹脹鼓起來,而她年僅十七歲的臉上還嫩韻豐滿,膚色窈好,是村裡這茬姑娘媳婦中最為漂亮的。她成親那天,全村人都去她家吃飯喝酒,白菜、粉絲燉肥肉,大人們一大碗,孩娃一小碗,一村人的唇上,都站滿了粉色凝固的油。晚上有人去鬧房,鑽在新床下面憋了一夜,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新娘在床上先哭後笑,壓著嗓子叫床的聲音,刺耳而又誘人。而十九歲的新郎一個晚上沒有歇息,赤裸條條,一絲不掛,一連十九次把女人壓在他的身下。村人們來日見了新郎都說,省著你的女人,她才十七,早晚她都是你的哩。見了女人又說,你心疼一點他吧,流乾了身子叫你後悔莫及哩。聽完這話,新郎新娘都緋紅了臉色,在村頭或者磨旁,默默著低頭走了。
  從此,村人們再沒有聽到這女人叫床的聲響,像一管笛子被村人折壞去了。
  現在她的男人死了。村人們又聽到了她那尖利的嚎叫,聲音撕撕裂裂地迴盪在村落:你們救救他呀,你們救救他呀——他才十九歲,我們成親還不足半年……我剛過十七就讓我做了寡婦啊……葬人那天,棺材像一段枯木,在村胡同的上空,悠悠地朝村外晃過去。落在棺材上的日光,白辣辣地在黑漆棺材面上響,如將要熬干在鍋上的最後幾滴水。她在棺材後面,拿頭往棺材的檔上撞。人們把她拉回來,她又衝出村拉住抬棺材的人,抓住栓在棺頭上的老抬槓,喚說是你們害了我的男人喲,三年前你們都到東梁地裡翻地換土,我男人他也不會不到二十就得喉症喲。棺材上的李木抬槓,由於日常的用,祖祖輩輩的用,磨得又紅又亮,如油浸漆染似的。捆繩子的地方,不知有幾百次棺繩從那裡勒緊繞過,已經磨下一條條深深的溝壑。這新婚女人就抓吊在繩溝那兒,一把一把去揪棺繩的結,血從指頭上流出來,沿著繩溝滴在葬道的路中央。送葬的隊伍不得不在她的哭聲中停下來,就都一清二白在聽明了她在哭訴著說,你們這些專抬死人的男人們,有力氣去田里翻地換土喲——咋就死了的不是你們喲——咋就不知道翻地換土是可以叫人活過四十的喲——這棺材裡躺的咋不是你們喲。這十七歲做了寡婦女人的叫聲,在山脈的梁道上,聲嘶力竭,帶著紅淋淋的血味,落打在葬隊的棺木上、抬杠人褐黑黑、木呆呆的臉上、手上、腿上和大夏天赤背的胸膛上,像青枚果子一樣,又堅又硬,把每一個人的胸脯都震得起起落落。心的狂跳,像騾馬蹄子在山樑上得得得地飛奔。
  這狂罵胡說的新寡,是藍百歲的二姑娘藍八十。
  三天後她瘋了,把自己的衣服脫光扔在井台上,腆著五個月的肚子,像一面白色的鄉鼓在村裡罵那些不去翻地換土的男人們。在她唾沫四濺的罵聲中,村人們後悔了那一個值得史記的早晨,沒有一個大人聽著藍百歲的召喚,去東山梁翻土換地。日近村頂時,藍百歲孤孤寂寂走了回來,他身後跟了唯一的一個人,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娃。這就是三姓村最為驚天動地的人物司馬藍。
  他們一前一後,如走了千里萬里的一對老少騾馬。到村頭時候,老騾馬回過頭去,說你回家去吧。
  司馬藍抬起頭來,說以後不翻土了?
  他說,村裡不再死幾十口人,就不會有人跟著我翻地換土,就不會有人把我當成村長看。
  在十二個有喉症的村人死了十一個之後,村人們終於發現,那唯一活下來的是藍百歲的媳婦杜梅梅,便都想起來,三年的光陰,各家自做活路,種小麥,收玉米,下豆種,鋤紅薯,老死不相往來,而藍百歲和他的一年出生一個,站在那齊齊整整一排的女兒們,幾乎成年累月,都是在翻土換地。
  他們家開始吃那新土長出的糧食了,所以梅梅有了喉症還是熬活下來啦。
  村人們便都想以翻地換土來贏得生壽了。
  一個陽光明麗的日子,藍百歲在他家的院落裡,拿出了一張他媳婦織的生白布,一個紅印泥盆兒,把白布剪出蒸籠布那麼一塊兒,鋪在院中央的八仙桌上,請識字的杜巖坐在桌前,由司馬藍和他的兒子杜柏,用手拉著那塊生白布,然後,藍百歲自己蹲在樹下像被人捉了的賊樣勾著頭,說同意我藍百歲當村長的,都過來到這布上按個手印吧,不同意也不要免強哩。
  三姓村人不知道他們這一天,農曆九月初三的一場空前莊嚴的舉動,正是他們新的劫難的開始。他們跟在十五歲的司馬藍的後邊,排成一行隊伍,在那塊生白布上,用食指在印泥裡用力一按後,那塊生白布上就出現了一朵朵梅花似的紅印。
  從此,藍百歲算是村長了,開始領著村人莊嚴地翻地換土了。雞叫頭遍起床,雞叫二遍時出村,雞叫三遍必到東山梁開始勞作。藍百歲請人算了一筆細帳,他們家一男幾女,用三年時間翻地換土,才更新了自家的五畝二分自留地,而全村人把全村的土地更新一遍,從東梁到西梁,從前壑的水渠邊,到後溝崖的荒草地,大約需要十二年零三個月,這期間,不算年節,農忙和日常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對勞力的佔用,倘若除去這些,那就要拖到十三年,甚或十三年零幾個月。但是,倘若把一天的時間拉得如鞭子一樣韌長,雞叫下地,月出收工,這十三年就要縮短至七年或八年。村裡人沒有一人對此提出異議,男人女人,都深陷在翻地換土,延長生壽的狂熱中,直到冬天降臨,第一場大雪呼嘯而至,滿山遍野積下厚厚一層皚皚白色,二十二畝的東坡地深挖三尺,把熟土壓下去,把生土翻上來,雪凍的土腥味滿山遍野時,人們又踏著清冽冽的雞啼走向東二道山梁時候,看見白雪中有一片新土,新土上躺著一個人,是藍百歲的堂弟藍長壽,他渾身青硬,鼻頭和手指,都已成了蘿蔔的冰色,用手摸去,如同摸一段房簷下的冰柱。在藍長壽的身邊,初成身材的司馬藍端著他的下巴,茫然地望著一世界的皚白,彷彿同樣是凍僵了一具屍體,彷彿一具是直挺挺地躺著,另一具是直挺挺地坐著。
  村人們到了田地,都在那片新土邊愕然一站,說他怎麼了?
  司馬藍說他死了,我來他就死了。
  不消說人早已死了,他的臉上已經閃灼了冰凌的亮色,胳膊和腿都硬成青色的石柱。人們去撬他的嘴看,像不慎碰破了碗邊一樣,碰掉了他那凍成脆冰的嘴唇,就從他未及合上的牙縫間,看到他的喉嚨通暢得如毫無遮攔的一條胡同。
  他不是因喉症死的。他那還握在手裡的鐵掀告訴人們說,他是為翻地換土累死的。村長藍百歲到來以後,掰開他的手指,把他手裡的鐵掀拽了下來,坐在地上哭了一場,哭過之後,他望著站了一片的村人,說幹活去吧,守著死人幹啥?
  村人們立著不動,望著藍長壽的死屍,一地木木呆呆。
  幹活去吧,藍百歲又說,累死了也還得干呀。
  人們依然立著不動。
  司馬藍瞅了瞅藍百歲厚著難色和無奈的臉,又瞟了一眼村人們,突然爬在屍體的嘴上看了,抬頭驚著說——天呀,你們看,他還是累死的,他喉嚨青紫了,是得了喉病哩。這樣說完,年少的司馬藍便把藍長壽的嘴辨開來,扭著他的頭像扭著瓜樣,了了草草讓村人看了後,猛地把身子一扭,抓起屍體的胳膊,隨著青白色的兩聲崩崩咯咯的響音,就把屍體扛在肩上,大步地朝村落那兒走去了。
  這時候,望著遠去的司馬藍和那具屍體,蹴著身子的藍百歲下決心把六閨女藍四十嫁給他了。他想,三姓村的下一代,再也不會有比他更合適做他藍家漂亮閨女的女婿了。想他倒是司馬笑笑的孩娃哩,想他爹司馬笑笑的聰智不僅傳給了他,他母親在某些時候忽然煥發出的熱辣辣的大膽也同樣地給了他。
  三
  這一天夜裡,沒有月色,村人收工得早,司馬藍踏著黑暗,從村落這頭走到了那頭,敲開了藍家空大的院落大門。來開門的是已經留下長辮的藍四十。她把大門嘩地一開,問誰呀,他就一下把她抱在了懷裡。以後很長的年月,他都感激那一夜的一抱,她沒有哭喊,沒有嘶叫,而是先由一驚,隨後哆哆嗦嗦在他懷裡,死死活活地掙脫著,反反覆覆著一句話:我要喚了啊,你不松我就喚了啊。她這樣反覆著,似乎是用了最大的氣力說出的,卻如蚊蠅在頭頂嗡鳴一樣兒。她被一種突如其來弄呆了。他不說話,只是把嘴去她臉上胡亂著,讓渾身的血流前所未有地狂奔著,去驚險體味他十六歲前從未有過的春潮湧來的感受。他們那樣擁做一團,半是撕扭,半是渴求,從大門口就扯到了院裡的一棵桐樹下。一根枯樹枝在腳下被他們的情感燒得炸響了。是誰呀?藍百歲的問話從屋裡軟軟綿綿傳出來,即刻院落裡就安靜得和墳墓一個樣。
  他把她從懷裡鬆開了,有一股冷汗轟然地掛在了額門上。
  誰?上房門口站了藍百歲。
  藍四十從一團黑影中走出去:我。
  藍百歲又從門口消失了。
  也就這時候,藍四十說了使司馬藍終生震驚卻沒有實現的話。她說:藍哥,我前天才過了十四歲的生日哩。我剛過十四你就親了我,摸了我,這輩子你要不娶我你連三十歲你都活不過,你們司馬家的人翻地換土完了也別想有一個長壽的人。日後司馬藍每每回憶起那一夜,他都覺得自己的大膽,完全是因為藍百歲的綿弱。他有些可憐藍百歲,瞧不起藍百歲。可他不知道就是這麼個人,父親卻讓他當了村長,就這麼一個人,會生出一串一個賽過一個亮麗的姑娘來。然回憶起那一夜藍四十在十四歲上說的話,他的心裡就有一種恐懼黑乎乎地蒙在心頭上。說起來藍四十她平日裡單單瘦瘦,面色上浮著肌黃,只是去年至今,紅潤才如期而至地到了她臉上。胸脯的隆起,也似乎僅是幾天前的事,彷彿昨天那兒還平平板板,直到今夜他的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胸脯才相隨著急促的呼吸匡匡咚咚彈了起來。他以為正是她的瘦弱,她才不敢大膽地驚叫一聲,然直到她像她一年一個,甚或一年兩個嫁出門的姐姐們那樣,梗著脖子,把凌亂的頭髮往腦後梳理一把,邁著穩穩扎扎的腳步,往上房走去的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瞭,是他被她懾服了,被她嚇住了。他曾想,她要大叫了,他就退到門外的黑暗裡,往打麥場那兒跑過去。路線他都看好了,到麥場那兒,再從村後跑到家裡去。或者她叫了就把她的嘴捂上,乘著驚恐把她拖到大門外。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說完她就回到屋裡了,把他留在黑暗裡,使他塞滿胸膛的準備一下子都蕩然無存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虛和無力,兩腿軟軟地打著顫,想退回大門外邊時,看到廁所的門口正有一雙眼睛盯著他。
  那是藍家最小的姑娘藍三九。
  藍三九的雙手都還僵在褲帶上,我都看見了,她討好地對司馬藍咯咯咯地笑了笑,說我不對我爹娘說,我對誰都不說。你來我們家坐吧藍哥,有火烤手哩,外面不冷嗎?她問著,眼裡的光如月色一樣美。從此他把藍三九也銘記在心了。他想一輩子若只能娶一個女人,娶了三九比娶了四十好,可惜她太小。她比四十小兩歲,還不滿十二歲,比藍四十衝進出殯的隊伍要同他一起送葬那時僅大幾個月,要娶她得多等兩年或三年。兩三年那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歲月和苦役的道路啊,尤其對於活不過四十就得死了的三姓村的人。
  司馬藍跟著藍三九走進了藍家的屋。
  一盆玉蜀黍穗火照亮了藍家的上房。牆上的蛛網在煙火中掀掀動動,如風刮了一樣。那火盆的周圍,伸了藍百歲的手,藍六十的手,藍五十的手,他們似乎要把騰起的火苗捺下去,手都離火格外地近。火從他們手縫透出的光亮,鮮鮮艷艷,紅得如日光下的綢條。藍四十沒有在那兒。她娘也沒在那兒。她們到另一間屋裡了。後來藍四十說她去和娘商量她的婚事了。在司馬藍和杜柏家竹翠成親的新婚第一夜,他腦裡閃現的還是在藍家烤火的那一刻。
  藍百歲說,藍娃兒,你真的想要娶四十?
  司馬藍說,想哩。
  藍百歲說,想娶也行,本來她就是你媳婦。
  司馬藍便怔怔地盯著藍百歲。
  藍百歲不看司馬藍,他裝了一袋煙,吸了三口,又悶了許久說,孩娃兒,你十六了,轉眼就該成親了,我們藍家不要你一分彩禮,可你得替你藍叔辦一件事兒。他說你知道你藍叔是個老實人,心裡實得和榆木一樣兒,村裡人們要不是為了活過四十沒人會聽我使喚。說咱三姓村自祖輩上都開始把人皮賣給日本人,到了你爺那一輩,這人皮賣給當兵的,也賣給土匪。後來解放了,仗不打了,這人皮生意就冷落下來了,只那年縣城失火,燒死了十三口人,燒傷一百多,房宅幾十座,你爹才領著村人去發了一筆財,買了全村的油菜和蘿蔔種。說到這兒時候,藍百歲把他沒有吸透的煙磕在火盆裡,對女兒說瞌睡了睡去吧,明兒還要翻地哩,然後他把兩個玉蜀黍芯放在火燼上,拿臉壓著黑煙吹幾口,說眼下輪到我做村長了,我這輩子腿上的皮子都讓你爹賣完啦——又望著他的女兒們,待女兒都知趣地走了,藍百歲把油燈往桌角移了移,站到火盆那邊的光亮處,把褲子脫到了腳脖上。司馬藍的雙眼辟啪一下,目光便被藍百歲雙腿上的疤痕打得青直了。他看見藍百歲站在昏黃的光亮裡,兩條大腿呈出槳紫色,一片接一片被割下賣了的薄皮,從他的大腿根兒開始,直到膝蓋止住,約有十餘塊,大的如掌,小如椿葉,一塊一塊連著,有凸有凹,凸的像樹上擠出的紅色木瘤,凹處則青成一片水色。司馬藍沒有覺得那是兩條腿,倒像了春天砍下來要住河邊砸下的柳木尖樁兒,被斧子生生硬硬砍得一端粗著,一端尖細。
  怕了嗎?藍百歲說,你爹的腿也這樣,全村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大腿都這樣。他把褲子提上來,說剛成這樣時你嬸她不敢和我上床睡,我跪在床下求她,她才和我鑽進一個被窩裡。
  司馬藍不說話。他有些噁心,一股酸水在嘴裡含著如含了一口醋。看著藍百歲把褲帶繫上了,目光卻還直硬如一束乾枝兒。那虎斑皮似的紅紫疤痕被藍百歲的褲子遮去了,可司馬藍自己的大腿冷丁兒微微抖起來,腿皮子又冷又硬,彷彿有一股冷風剛剛從他的大腿上吹過去。他把酸水咽到肚裡,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擰一下,待熱辣辣的疼緩緩在身上流起來,他心裡才溫熱熨貼了幾分。
  他盯著藍百歲的臉。
  輪著你這輩人了,藍百歲說,村裡需要一筆錢呢。
  該把村裡的鐵掀、橛頭、籮筐,把所有翻地的家什換一遍,藍百歲說,杜巖兄弟用筆在紙上算了哩,說要買五輛架子車,有架子車十年換土就能縮短六年半。
  不要多少錢,藍百歲說,我算過了,賣三個兩個人的大腿皮子就夠了。
  賣誰的皮?藍百歲說,你去吧孩娃,你不去沒人會聽我的話,說,賣了就去買架子車的車輪子。說賣了皮就算你給四十的彩禮了,合鋪時我們藍家不收你們司馬家裡一分錢。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