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
  司馬藍終於在他少年時候,把三姓村嚇出了一個震天的冷驚。
  冬末的那日,村人們都在山樑上翻著土地,司馬藍便背著一個袋兒上路了。母親給他烙了一兜乾糧,純白的麵粉,氣息像霧一樣籠在他的鼻下。他趴在烙饃上聞了幾聞,學著大人的樣兒,把乾糧別在了後腰帶上。出門時那乾糧砰砰啪啪打著他的屁股,他感到屁股浸滿了一層蔥花和黃燦燦的油味。
  他說,娘,這饃是棉花油烙的?
  娘說,是芝麻油哩。
  他盯著娘的臉看了一會兒,說給弟弟鹿、虎留半個吧。
  不用,娘說,你是去賣皮子,得吃好的養著。
  他便上路去了。山樑上霧濃濃的白氣,把冬末的早晨弄得水水浸浸,人在樑上,轉眼臉上就潤潤水濕,寒風料峭一會,又似乎有了冰粒兒。娘把他送到樑上,他說回吧娘,娘就站在梁頭,望著他孤孤的身影,扯著她暗嘶嘶的嗓子喚,藍——你別怕疼,你爹從來都沒說過疼,少用麻藥皮子長得快。他想回頭大叫一聲放心吧,我已經成人啦,可回過身時,有一股風噎在了他嗓子,他只張張口,就轉身走去了。對面山坡上那些揮鎬揚掀蠕動的村人們,在急速流動的風霧裡,一個個都像吊在樹葉上的蟲子樣擺動著。新翻的土地呈出水紅的顏色,在早霧裡像流出的一片砍了頭的血,司馬藍聞到了那紅土的血腥氣,濃烈烈地從對面樑上飄過來,又朝冬野裡蕩過去。
  他朝那兒住腳看一會,毅然上路走了。三天後,當無風有日的後晌兒蘊下一些曖和時,司馬藍從耙耬山外回來了。他臉上有些煥然的光亮,上身穿了一件藍洋布套襖布衫,新得連日光都被那洋布染成了淺藍。他路走得不快,每走一步,右腿跟著瘸一下,可他的瘸腿前面,用一根分杈的樹枝,推了一輛架子車的輪子。那杈枝兒正好栓在輪樑上,左拐右拐便便當當,回到山樑上,把車輪推到翻地的村人前,人們先都遠遠地望著他,彷彿望著一個從世界外面走來的神人,一時間誰都怔著不敢叫他一聲,不敢上前扶他一把。
  司馬藍遠遠地對著村人們喚:
  「喂,我回來啦——我把車輪買回來啦。」
  村裡的男人們終於就匡咚一聲明白,不是神哩,是年少的司馬藍,他們丟掉家什,圍將上來,一個個趴在架子車輪的膠胎上,聞那漆黑刺鼻的膠味,說多像燒糊的布味呀。司馬鹿和剛會操持家什就來幹活的司馬虎,用手轉那滑溜的車軸,聽鋼珠脆啦啦的碰撞,就果然發現這輪子比牛車輪子輕便靈利哩。剛過十四歲的楊根摸著輪胎上的膠牙說,這就是架子車輪呀?我這輩子我還沒見過洋車輪子還沒進過縣城喲。
  村長藍百歲走了過來,他原是在地頭收拾翻過的土地邊兒,用石頭壘著田邊,不讓新土流進溝底。這當兒他走將過來,用手捏了捏車輪的鋼條,又去司馬藍的頭上摸著笑了,像摸自家忽然長高的孩娃,正欲對司馬藍擠出一句誇讚的話兒,司馬藍卻肅然地叫了一聲村長,說他從縣城回來,看見鎮子西的山樑上,有幾百上千的人在那兒和三姓村人一樣翻著田地,把舊土埋下去,將新土換上來。
  藍百歲把手從司馬藍的頭上拿下來。
  藍孩娃,真的也這樣翻地換土呀?
  司馬藍說一樣的挖生土,蓋熟土,把地邊壘起來,老遠看著像一層層的紅梯子。
  藍百歲在司馬藍臉上盯一會,臉上憋下一層紅色,過了半天說都聽見了吧——都聽見藍孩娃說耙耬山外也有人在翻地換土吧?活不到四十歲的並不只是我們三姓村,他們想長壽就和咱一樣要把土地換一遍,這一下你們該信我藍百歲的了。說從今兒起,要在五六年間把這四百多畝土地翻一遍,就得用這洋車子,一輛架子車能頂十個壯勞力。架子車在哪兒?車棚子村裡做,車輪子家家戶戶出錢買。錢在哪?在每家男人的大腿皮子上。說我們三姓村祖祖輩輩就是這樣賣著人皮過來的,我們這一輩的大腿賣完了,該輪到下輩人兒了。過幾天村裡組織十五歲以上的男孩娃,分期分批去賣皮,賣了皮不買一個車輪的得買回十張掀,或者買回十二對荊籮筐。
  太陽的曖意象流在山樑上的水。村人們手摸著第一輛車輪子,都仰頭看著藍百歲的臉,就都看見藍百歲的臉興奮得紅紅爛爛,如秋陽下掛著的一盤圓柿子,就都看見自他做村長以來,這第一次從他嘴裡跳躍出來的一堆話,像稠密的熟杏樣,有色有味,在人們的臉前、耳下蕩蕩動動地飄。也就都想起了買回了車輪的司馬藍。再扭頭去看那少年時,發現村裡的女人們,似乎並不關心車輪子,她們沒有一個圍著車輪的,全都圍著司馬藍,讓司馬藍把他的藍洋布套襖衫兒脫下了,把那洋布衫兒拿在手裡,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地傳看著,就都發現那洋布果然的平整,果然的結實,布紋兒一絲一絲斜織著,沒有一處有粗布棉線上的小疙瘩。且都還發現,這布是城裡的縫紉機器紮成的,針腳細密勻稱,死活找不到一個不對等的針腳兒。司馬藍坐在一桿掀把上,像英雄一樣被女人包圍著,一一在回答著她們的問,如這洋布多少錢一尺?你這套襖衫兒用了多少尺?統共花了多少錢?還有縫紉店的機器真的是用腳蹬而不是用手縫的嗎?機器扎這麼一件衫兒一天夠不夠?手工費要一塊還是一塊五?再就是城裡車站的瓦房蓋起沒?馬路還和以前一樣的寬,並排能趕四輛馬車嗎?男人和女人還並肩走路嗎?老老少少的婦女還都穿大紅的衣裳嗎?司馬藍對她們的問題一一做了答,並說城裡的男人、女人都瘋了,在大白紙上寫滿亂七八糟的字,把一街兩行的牆都貼滿了;還用牛籠嘴和白紙糊成高帽,把人捆著,讓人戴上高帽在街上閒逛。女人問那是幹啥喲?司馬藍說誰知道他們幹啥喲,就都驚呀了一陣瘋了的城裡人,沉默在不可思議裡,直到藍家的七閨女三九從哪兒擠進人群冷丁兒問:教火院不要姑娘、媳婦的皮子嗎?
  司馬藍說,要呀,你敢賣?
  三九說:要了我也賣,賣了我也買件洋布做的衣裳穿。
  女人們便都對著三九笑起來,說你不想嫁人了?從大腿上割一塊皮就留下一塊疤,那疤好了粗糙得連豬皮都不如。三九姑娘就把臉盤紅起來,望著遠處不再說啥兒。順著三九姑娘的目光望過去,一村人就都看見藍四十既沒有去圍看車輪子,也沒有來圍看這洋布藍襖衫。她倚在田頭的一棵槐樹上,癡癡地盯著這兒的女人們,直到都把目光掃過去,她才把自己的目光軟下來,不言不語,彎腰挑起自己的一對籮筐,忽然就獨自往田外走去了,爛襖裡的棉花白在她的後腰上。
  她收工了。她走過的田角上,坐了孤雁似的杜柏。杜柏看了她,她也看了杜柏,問了一句啥兒,杜柏一欠身子,就又孤孤地坐下了。
  天色已淡將下來。日光薄薄的,曖意退得乾乾淨淨。
  藍三九冷了司馬藍一眼,說,你沒給我姐捎衣裳?
  司馬藍從自已的後腰取下了那個乾糧袋,從中取出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紅洋花布,遞給藍三九,說這是給你六姐買的花布,又取出一雙光亮的洋襪子遞過去,說這是給你買的洋襪子,還取出了一包盒上畫了一片煙葉的香煙,說這是給你爹的;最後就抓出一包小糖,花花綠綠的糖紙,在落日中閃著五顏六色的光彩。村人們分吃著小糖時,就都最終明白了,藍百歲家的六閨女藍四十到底成了司馬藍的媳婦了。就都有些愕然,又似乎猛地明白,不是這樣,司馬藍會去賣他的皮子嗎?會給村裡買回有史以來的第一輛車輪嗎?
  都收工去了。
  太陽急急切切地縮了它最後的光色。要回村裡時,司馬藍從田里站了三次沒能站起來,右大腿上的疼忽然間咯咯卡卡傳遍了他全身。藍百歲拆了那一包香煙,自己抽了一根,也給自己同輩份的三十往上歲數的男人各發了一後走到司馬藍面前問:
  「多大一塊?」
  看女人們都已離了田地,司馬藍解開了褲帶,把棉褲脫下來。男人們圍過來,便看見他右大腿上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紗布上浸出了一塊血水。他把那紗布一圈一圈地解下來,到最後又露出了巴掌大一塊方棉紗。司馬藍在那棉紗上用手指劃了一個圓圈兒,把頭抬起來。
  「和核桃樹葉差不多。」
  杜柏、杜楠、藍柳根、藍楊根、及司馬鹿、司馬虎,和他們後鄰的杜柱,這一茬少年都在心裡嘩啦一下,如猛地推開了一間暗屋的窗,噹的一聲靈醒到,原來在大腿上割去核桃葉樣一塊薄皮兒,不僅能買一個車輪子,還能買一件洋布衫,一雙洋襪子,一斤小洋糖。那要割去兩塊呢?割去三塊呢?賣掉一條大腿上的整皮呢?不要說買這麼多東西,怕是連姑娘媳婦也由自己隨意買去了。落日後的靜謐,在山樑上鋪天蓋地。走在梁路前推著車輪的大人們的腳步,由高至低,由粗至細,漸次地遠去。三姓村這一代已是少年的大孩娃,簇擁著司馬藍,就都商量著結伙去賣一次人皮的事,商量著賣了人皮,各自要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杜樁說:「我賣了皮子。得很快合鋪成親哩。」
  藍柳根說:「我除了討媳婦,也得買一條斜紋洋布褲子穿。」
  杜柱說:「我不買衣裳,我買二斤肥肉吃。」
  輪到最年幼的司馬虎,他乜斜一眼司馬藍,說等我賣了皮,我不討媳婦,也不給村裡買車輪,買籮筐、鐵掀啥兒的,我給我娘買樣東西,剩下的我都存起來。就都明透這話是說他哥司馬藍給藍家大小都買東西了,竟沒給自家買下一丁點。
  少年們都瞟著司馬藍。
  司馬藍拄著一桿掀把立下了。他望了一群人的臉,最後把目光落在五弟司馬鹿和六弟司馬虎的臉上,忽然把手插進褲裡邊,從棉褲襠裡的哪兒取出兩包兒葵花子和一條深紅色的方圍巾。那圍巾和葵花子上的體溫都還白白淡淡,在黃昏的寒冷中幾絲炊煙一樣擴散著。司馬藍抖抖圍巾,對兩個弟弟說,沒有咱爹了,活著的我是老大,我能不孝母親嗎?又把一包葵花子兒扔給少年中的一個人,說這包本來我想到家後再給鹿弟的,現在大伙分吃了吧。又把另一包丟給司馬虎,說我是你哥,大哥如父,連走到家裡你都等不及。說完這些,司馬藍就不再和少年小伙們一道了,他拄著那根掀把,從一條岔道往村裡走過去。
  岔道的前邊,他的表弟杜柏,正默默的低頭在走著。相距老遠的路,就能看見他遺落在身後的心思,如開敗的黑花樣一片一片。杜柏說「藍表哥,你沒給我買回一根筆?」司馬藍說:「你家做好吃的給我家端過嗎?你爹還是我的姑夫哩。」兩個少年瞪眼時,藍百歲不知從哪兒走了來,扛著一柄橛頭,把司馬藍的腳步聲喚落在一塊田頭上。
  他說:「鎮上那兒真的人山人海在翻地換土嗎?」
  司馬藍說:「都不是鎮上人,是三鄰五村的勞力匯在那。」
  藍百歲的眉毛結起來,悶了半晌道:
  「要都來咱村就好了,我和你娘這輩人就準能吃到新糧啦,就不用連三趕四死得這麼早。」
  司馬藍盯著藍百歲。他看著他的臉,像看著一本花花綠綠、有許多卦爻的農家歷。
  藍百歲說:「明天你把我引到鎮上看一看,看看是哪村也得喉死症,外村勞力咋就給他們幹活兒。」
  二
  所有的轉機就是這樣冷不丁兒到來的。
  藍百歲和司馬藍去了一次鎮上,果然看見成百上千的人們,雲集在鎮西的一道山樑上,用車推,用擔挑,把田地高處的土運到凹地去,把種了上百年的坡地平整得湖面一樣,還隨著地勢,遇物賦形,將所有平整好的地邊要麼用石頭壘起來,要麼用掀削得半陡半直,光滑得如行雲流水。且那山樑上都還四處蕩著紅旗,貼了標語,鼎沸的人聲,暴雨樣嘩嘩啦啦。看著那麼多的人幹活,新翻的土地,一片連著一片,蘊含了千年的地氣浸著人的心肺,如油煙熏著一樣,刺鼻而又開胃。不消說,這不是一個村落的幹活人。天下沒有這麼大的村。男女勞力蓋著一面山坡,如河灘上一個挨一個來回跳動的黑黃色的鵝卵石。
  司馬藍領著藍百歲就到了那面山樑上。藍百歲去問了一位幹活人,那人說這是全公社在集中勞力修建梯田試點村,說領著他們來幹活的是公社的盧主任,然後藍百歲就撿一個人隙之處立住了。藍百歲說,啥是試點村?司馬藍說管他啥是試點村,只要別人能去咱村白干就行了。藍百歲蹲在地埂邊兒不動了,他對面地裡有十餘輛架子車,車隊一樣把挖出的土推到一個凹坑裡,凹坑裡堆滿了茶色的光。再往遠看,山坡的一塊平地上,有幾個棚帳,炊煙從棚下擠出來,蒸騰在半空裡,白濃濃一會就散散淡淡,溶在冬日的青天白雲下。公社的那個盧主任在那棚前說了一陣話,就有人從那棚帳下挑一擔開水走出來,好像是去給哪兒幹活的農民送茶水。再把目光投得更遠些,看見這樣的棚帳還有好幾處,都有炊煙裊裊,只要盧主任走到那裡,那裡就有人挑著兩個飯桶走出來。
  司馬藍聞到了一種白濃濃的香味。
  他說:「日他們祖先,渴了還喝大米稀飯哩。」
  他說:「這人要都去給咱幹活,一年二年就把四百畝地土換完了。」
  他說:「百歲叔,誰是盧主任?」
  藍百歲只是不答,歎了一口長氣,就沉默得無邊無際,把手端在下巴上,直到挑擔送飯的人又把空桶從哪兒挑回去,直到頭頂的太陽慢慢西沉時,已經有零星的幹活人,扛著家什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才自言自語說,要這人都去咱村該多好。
  司馬藍盯著藍百歲的臉。
  藍百歲說:
  「回家去吧。」
  司馬藍說:
  「叔,我能讓這人都去咱村幹活哩。」
  藍百歲說:
  「笑話哩。趕日頭不落回村吧。」
  司馬藍說:
  「真的,叔。我要讓這些人都去村裡幹活了你說咋辦兒」
  藍百歲說:
  「孩娃,你想幹啥你幹啥。」
  司馬藍說:
  「我想當村長。」
  藍百歲笑了笑:
  「你才十六就和你爹當年一樣兒。」
  司馬藍說:
  「你不同意?」
  藍百歲不笑了說:
  「除了這個,孩娃。」
  司馬藍說:
  「我今年就娶四十,娶時你不能讓我們家花上一分錢。」
  藍百歲大聲說:
  「行。你說吧,你說咋樣兒能把這些人請到咱村去幹活。」
  司馬藍說:
  「找著盧主任,就說我們三姓村這地已經修了五六年,修得比他這兒好,讓他到耙耬山裡看一看。他到哪兒要不把這些人馬往咱村裡調,就讓全村人給他跪下來。」
  藍百歲臉上沒有要走的意思了,看著司馬藍,像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這樣能行嗎?」
  司馬藍往藍百歲的頭頂瞟了瞟,
  「這法兒不行,我娶四十時你就還要彩禮嘛。」
  藍百歲不再說啥兒,他看見人家說的盧主任,從一個棚帳走出來,朝另一道山梁走過去,影子在梯田地裡顯出淺紅色,又韌又長如一掛馬鞭子。藍百歲從地上站起來,說咱們去試試,把盧主任說動了,今年底四十過完十五歲我就讓她和你合鋪兒。
  他們就一前一後朝梁頂走過去。
  翻地的農民們都讓溫熱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潺潺漫漫流。
  盧主任迎面走過來,又要往哪兒拐過去。
  藍百歲遠遠站住了,額門上出了細細一層汗。
  他說:「孩你叫他一聲。」
  司馬藍說:「你是村長。」
  他說:「你叫他一聲,後邊的話我說。」
  司馬藍急走了幾步,追上去:「盧主任。」
  盧主任站住了。
  盧主任轉過了身,扭得日光在他衣服上打折子。
  盧主任還沒有藍百歲的年齡大,三十零幾歲像三十還缺幾,單瘦如麻,卻透了幾分白淨,因為他年輕,又早早地統領了一個公社的人,他就在工地上這兒走走,哪兒看看,要把雙手總是背到身後去,臉上總要凝著驚天動地的深思和熟慮。盧主任轉過身時,他周圍的日光發出細滑的聲音從他身上落下來。他朝司馬藍這兒打量著,像打量一棵叫不出名的樹。
  「你喚我?」
  司馬藍立馬道:
  「該你去說了。」
  藍百歲便硬著頭皮朝盧主任那走過去。落日在他對面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到盧主任面前時,他朝盧主任彎了一下腰,看見盧主任穿的是一雙最好的黑膠深口的部隊上的解放鞋,又看盧主任穿的是部隊上的斜紋綠褲子,再看見盧主任的上衣是藍布中山裝。然後他就說,盧主任呀,你領著全公社的人在這修梯田,這人要都到三姓村去,三姓村人會向你和全公社的人跪下來。說我們三姓村春夏秋冬不停歇地幹,五六年過去,十面山坡才修了一面半,可那地比這翻得好,比這還像梯子田塊哩。說要一個公社都幫著干,不到一年也就幹完了四百畝,那時候梯田村才驚天動地呢。
  盧主任驚怪地盯著藍百歲和司馬藍,看了月餘年滿才開口:
  「你說你們梯田已經修了五、六年?」
  司馬藍朝前走幾步:「這種地已經弄了整六年。」
  盧主任說:「誰讓你們修的梯田地?」
  司馬藍說:「我們自己修的呀,我們說修,村裡一敲鐘村人就修了。」
  盧主任把目光死盯在司馬藍的身上去。司馬藍聽見了盧主任的目光遲緩地從藍百歲身上移到他自己身上後,他感到那目光就柔和溫曖了。盧主任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到前邊來,去口袋摸出一盒煙,讓了藍百歲,他不吸盧主任也沒吸。山樑上有風,盧主任把掛在還遠處樹上的一件部隊上的大衣取下來,披在身上,他人就立馬顯得幾分富態了,幾分威風了。
  「你們是哪個村落的?」
  「三姓村。」
  「沒聽說公社還有這麼一個村。」
  「在耙耬山的最裡邊。」
  盧主任如準備好似的,當即從大衣口袋取出一張公社的行政區域圖,問了他們村落在耙耬山脈哪一邊,就把地圖鋪在上層梯田地邊上,人在梯田下,正如趴在一張碩大的桌子沿,用指頭在花花綠綠的地圖上,大海撈針地移動著。有許多修梯田的人朝著這兒看。盧主任的專心好像一位先生一定要在學生的卷子上找出差錯來,連有人來匯報各村修梯田的人數他都沒抬頭。他把指頭從地圖的下邊移到上邊去,又從西邊移到東,那指頭就在地圖的邊上將要走出圖框的東角呆下了。
  他終於在地圖上一條山脈的尾部找到了一粒小黑點,問你們屬那個大隊的?答我們村就是一個大隊呀。問有多少人口?答說多呢,二百多口哩。盧主任就說那你們不僅是全公社最小的大隊,怕還是全縣最小的大隊了。
  問:「你們平素和公社啥來往?」
  答:「我們過年時趕集就到公社的鎮子上。」
  問:「沒有到公社開過啥兒會?」
  藍百歲說:幾十年間,就沒有人通知我們開過會。」
  盧主任怔了怔,說我剛從別處調過來,不知道公社裡還有這麼一個三姓村。不知道你們自發修梯田竟有幾年了。說你們是被埋沒的典型哩,你們先回去,半月內我一定到你們那看一看。
  三
  盧主任是一個好幹部。當司馬藍老至將死時,還和村人們提到過這幹部。說盧主任做事如風如雨,三天後果然到了三姓村,坐著一輛吉普車,把車停在山樑上。這是三姓村有史以來開到村頭的第一輛車,和司馬藍給村裡買了第一輛架子車的車輪一樣有意義,在村史上佔著輝煌不朽的一頁呢。
  那一天,天陰無日,溝溝壑壑都堆積著沉悶的寒冷和冬氣。吉普車停在梁頂上,村人們從村裡瘋著跑到梁頂去,孩娃們驚喜的尖叫,如穿越窗口的光亮樣把冬天的積鬱照亮了。十四歲以上的男娃女娃和有家有口的男人女人們原沒想到盧主任真的會到村裡,就從田地裡丟掉家什跑回來。大家圍著吉普車,圍著穿大衣的盧主任,把煮好的荷包蛋從村裡用棉布包著端上來。主任和他的司機吃著那有騰騰熱氣的荷包蛋,看著村裡的六七個不會長個的小儒瓜,圍著吉普車像跳跳動動小肉球,就不想吃那雞蛋了。就把荷包蛋遞給了孩娃們。
  趕來的藍百歲就把腳踢在了接過荷包蛋就吃的孩娃們的身子上。
  盧主任在三姓村的胡同裡轉一圈,看看房子看看街,從胡同西又到換過土的田地細細微微走了走,抓一把土在手裡緊捏著,至尾站到一棵柿樹下,打量著三姓村的幾十畝山坡地,看那田地大的二畝不足,小的也就幾分,每一塊都在深冬中呈出暗紅,連丁點大的坷垃都沒有。田埂兒遇物賦形,彎彎曲曲,卻都極有情致;易塌方的地邊都用石塊壘著,遠看著齊整如蓋的房基。而堅硬的地處,堤埂齊塹如牆,橛痕掀痕閃亮著深色的暗光。有潮濕濃濃的污土氣息從那兒溢出來。主任吸了一下地氣,忽然覺得那一片絲絲連連的新土地,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像這季節的紅梅花。
  他說:「早一點把梯田村的試點放到這兒該多好。」
  他說:「偏僻,三縣交界之地,鬧不好會成為整個地區的典型哩。」
  他說:「咋會忘了這裡還有一個村落呢?還有二百口人呢?」
  三姓村的人們都立在主任面前的荒地上,都企望著主任那張自言自語的嘴。有女人抱著孩娃在人群中,孩娃猛地哭了,她就拿手捂在孩娃的嘴上去。朝四野望去,灰白的空曠裡,有村落裡的老牛在對面山坡上吃乾草。崖頭上掛的羊,在攀著懸崖往另外的崖頭乾草地上去。天低矮而又沉悶,壓得山脈上的靜寂要炸出一聲轟鳴來。主任把三姓村的人口和土地看完了。主任沒再說些別的就往他少了窗玻璃的吉普車前走。三姓村人就跟在主任的身子後,送行樣沉默得月深年久。快到車子前,司馬藍悄聲叫了一聲百歲叔,說他要不讓外村人來這修梯田,你就讓全村人給他跪下來。藍百歲就說:
  「你悄悄跟村人們說一聲。」
  十里長別樣的三姓村人,從新翻地裡往村頭的吉普車默然走動著,藍百歲影子樣跟在主任的身後,司馬藍就淡下步子,對上來的村人說:
  「喂,等一會給盧主任跪下來。」
  「喂,看見村長跪,就都給主任跪下來。」
  「喂,跪到車子前,不讓他車開走。」
  「喂,能哭就放大悲聲哭。」
  「喂」……
  主任就到了那吉普車的門邊上,就要伸手去開車門了,藍百歲就跪在了主任前,悲悲慼戚哭著說,主任啊,我們也是活在世界上的人,我們祖祖輩輩沒有得過政府的福,你就把公社的人馬調到這兒翻地好不好?藍百歲的下跪突然且有力,膝蓋落地像兩段粗硬的栗木從半空落下來,把公社盧主任嚇得心裡咚隆咚隆響,還不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三姓村的男人女人,大小孩娃就跪下一大片,全都縮在主任的車子前,黑的頭髮,黑的襖褲,和一張又一張黑的皺臉,轉眼間把主任面前的天色染暗了好幾成。有一隻瘦狗,在人群中望著主任,臉上莫名地掛了兩行泥水似的淚。藍百歲說,盧主任,你就可憐可憐我們三姓村吧。
  村人們就誦經一樣喚:「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吧,把外村的勞力調過來……」
  藍百歲說:「我是村長,我代表全村給你磕頭了。」
  村人們就隨著藍百歲把頭磕在路面上,半黃半白的磕頭聲,從地上彈起來朝盧主任淹過去。盧主任被這響聲打動了,他的瘦臉上,有了蒼白,嘴角在那蒼白中一扯一拉地抖。
  他說:「人馬都開來,村裡有地方住?」
  藍百歲說:「我讓各家各戶把屋子騰出來。」
  他說:「各村人自帶糧食燒火做飯,你們得供人家有柴燒。」
  藍百歲說:「不行了把樹都砍光。」
  他說:「有的村窮,沒有工具,你們得多備些車輛和鐵掀。」
  藍百歲說:「只要有人,工具我們備。」
  盧主任就開門上車,說你們起來吧,便由司機發動了吉普車。黑青色的機器聲,拖著車頭裡的油熱蒸氣,把沉鬱的曠野擠裂開,吉普車就從那擠裂的沉鬱縫中喚著叫著開走了,黃塵白煙在山樑上龍頭蛇尾,奔騰著久久不散。
  四
  這天這夜,三姓村鬧騰得喜山悅海,一個村落沒有了白天黑夜。大街小巷都塞滿著村人們的各式狂歡。有人在日落之前,就提前吃完夜飯,說今夜打一通宵紙牌去。有人索性飯也不燒,一家人站在街上,見人就說:
  「聽說了吧,全公社的勞力都要來給咱村換土啦。」
  再或說:「知道吧,明年咱村就都可以吃到新土長的糧食哩。」
  男人們聚到一塊,說真他奶奶的想不到,長壽要從咱這輩子開始了。說千恩萬謝,都虧了藍百歲。就都為當初藍百歲當村長大家不冷不熱後悔了。就都湧到藍百歲的家裡去,不提當年不擁戴他當村長的事,叫著他百歲叔,或者百歲伯,再或百歲哥,說你比他司馬笑笑那任村長幹得得不差哩,要早讓你主持村裡事情,藍姓、杜姓、司馬姓,不知道要少死多少人。那些已經死了媳婦的男人們,說著便淚流滿面了,說媳婦要能熬到今天該多好,就能吃到新土的糧食長壽了。
  藍家是四合院的大宅地,有一邊廂房沒有蓋,土坯院牆倒塌幾年了。藍百歲滿面光亮,坐到上房正屋裡,把一捆上好的煙葉從房樑上取下來,不停地揉碎後,又拌了一勺芝麻油。滿屋都是煙味和油味,整個世界都是說話聲。有人坐在司馬藍身邊的椅子上,有人就乾脆蹲在冰冷的腳地上;有人蹴在門檻上,有人就索性倚著門框如柱子樣豎在那兒。屋裡沒有空地了,就從塌牆那兒臃腫到院外去。人山又人海,歡笑聲波波濤濤,潮到東,潮到西,潮漲了滿山遍野一世界。有人在計劃冬天一過,趕不上種小麥,除了種玉米,能不能在新地裡趕出一季谷子或豆類。有人計劃說,人到長壽了,活四十五十不死,七老八十都搖晃在世界上,走不動路,說不了話,牙掉耳背,兒孫不孝又如何是好。藍家的大女兒藍九十從婆家回來了,把孩娃往地上一放,又轉身回婆家把婆家準備蓋房用的彎椽子槓回兩根來,由兩個小伙劈碎開,在上房生了盆紅彤彤的雜木火,把每個人的臉都映成亮桃色。
  藍百歲隔著人頭說:「讓外邊的人都來烤火呀。」
  二女兒藍八十喚,都擠進來烤烤火,外邊多冷呀。然那屋子又是哪能擠得進,院裡的人就在院中央生一堆玉蜀黍干,先煙後紅,一層煙灰就在黃昏中飛滿大街小巷了。院子外的人,不往屋裡進,也不往院裡去,他們就在街上跑步跺腳,把手拿在嘴前哈熱氣。這多是一些村裡的少年們,他們不說糧食,不說新地。他們說村裡合鋪他媽太早了,不到二十就做了爹,一輩子未及玩耍就得養媳婦,養孩娃;又說既然長壽了,合鋪又早,等媳婦一到三十歲,就索性再找個閨女合次鋪,由大婆小婆侍弄著。又說了一些別的啥,天不黑就都往司馬藍家裡走去了。
  司馬藍家和藍百歲家一樣擠滿了人,但多是晚一輩份的。連一向與人群不合,總是心事重重的杜柏都來了司馬家。二十歲還沒結婚,使他母親急病在床上的杜柱,十五歲了還沒去過鎮上和縣城的藍柳根和藍楊根,及杜樁、司馬鹿、司馬虎,他們把司馬藍圍起來,聽司馬藍說他是如何到公社在鎮西搞梯田試驗村,就想到讓全公社的勞力都來三姓村翻地換土;說他如何把村長藍百歲領到那個村,如何找到了公社的盧主任,又如何請盧主任一定到三姓村來看一看。於是,誰都相信,將把全公社的勞力調來的不是藍百歲,而是才年僅十六歲的司馬藍。於是,就把司馬藍當成三姓村的又一個村長了。
  「今兒,」司馬藍說:「我要不說讓全村人都給盧主任跪下來,那盧主任不是開門上車就走了?」
  就都堅信,司馬藍果然不是村裡的凡人啦。
  女人們是不和男人們往一塊扎堆兒,她們給男人們生了火,給男人孩娃燒了飯,就從家裡出來立在門口的避風處,臉上放著從沒有的光,說著什麼就哭了。又說著什麼就笑了。忽然就又有人從村那頭傳來半青半紫的叫,說誰誰在她家門前哭哭鬧鬧,好像是瘋了,唱著說著,說她再也不用五年六年,十年八年都下地翻土累得牛馬不如了,再也不用為到了三十六七歲就害病死掉,提心掉膽的夜夜不能入睡了。喚話的人立在胡同口的一個石頭上,把手喇叭在嘴唇上,那喚聲便嗡嗡啦啦,像龍捲風樣刮得各家門窗都叮噹叮噹響。於是,村街上的就都去看那說說唱唱的瘋子了。
  腳步把白天踩去了,夜晚砰的一聲降下來。各家的狗都在門口轉悠著。上架的雞咕咕咕咕不停地叫。豬和羊被吵架聲鬧得在圈裡兜圈兒。
  夜晚不是夜晚了。
  月色和星光本來在耙耬山脈的夜間是落地有聲,可這一夜星月依然的亮,聲息卻無蹤無影了。閨女們本來是夜間一向都極少出門的,這一夜卻都在月色裡水潺潺地笑了一夜,說了一夜。杜家的竹翠沒吃夜飯就隨著哥哥杜柏從家裡走出來。藍四十和藍三九從盧主任離去壓根兒就沒有回到家裡去。她們雲集到打麥場的麥秸垛的縫隙裡,為外村的勞力要到村裡來幹活,為五年六年,十年八年的翻地可能一個冬天就完了,為再也不消她們青嫩的年紀就得和男人們一樣下地幹活說了一夜話,說得場上的麥秸都吱吱喳喳響,直到覺出從樑上有青色寒氣撲下來,覺出臉上有細微的酷冷溫溫柔柔落上去,都才離開打麥場,依依地往村中的別處走過去。
  這當兒,夜就枯井一樣暗深了。星星和月亮不知何時隱退了,一世界都沉沒在粘稠的模糊裡,連各家各戶的說話聲也跟著遲緩疲累了,便都聽見村中央老皂角樹下掛的牛車輪子鐘,清脆利銳地響幾下,噹噹噹地把靜夜敲得哆哆嗦嗦顫抖,如重錘打過的黑色鼓面兒,跟著,緊隨其後就傳來了村長藍百歲那紅曖曖的喚:
  「各家各戶、大人孩娃,都回家睡去吧——都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公社盧主任的話——該給外村勞力準備床鋪的這幾天把床鋪準備好——該準備柴禾的把燒柴準備好——該準備到教火院賣皮買家什的心裡也好有個數——」

《日光流年》